谢云流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已是丑时初刻。先是下了会儿雨,又刮起了风。今夜的长安城,格外安静,前几日的喧嚣、热闹,仿佛被这场风雨刮去了九雪云外一般,剩下的只有盛夏无尽的燥热、烦闷,站在二楼的窗口望出去,天空、大地都笼罩在一种似黑非黑、似云非云的雾气中,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四周安静得可怕,令人难以入睡。谢云流辗转反侧,即便运起了紫霞功,也无法让自已静下来、定住心。这很是奇怪。自从八岁开始随师父吕洞宾修行以来,他的心从未在午夜里这般乱过,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何原因。
夜,太深太沉了,难以入眠,难以安心。
他不自禁地去想李华婉。一想到李华婉,他的心像火烧一般……她那曼妙的身姿,天马行空一般的念头,忽冷忽热,忽颦忽笑的性子……谢云流青春年少,自小便跟随师父游历大江南北,却从未如此与一位年纪相仿、如魅如精的少女相处,好容易修炼得古井般的心胸,刹那间就被扰动如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沉思半日,由李华婉那精致的小脸,又想到上官昭容,想到那站在她身旁的小小的重茂,既而又想到李隆基,不知怎的,又想起陆危楼、太子,甚至是滑稽可笑的武三思、唐休……心乱如麻。来长安不过数日,于他却好像过了几年,人事繁杂,江湖险恶,庙堂难测……他原来以为自已来此,定能寻获别册,可是现在别说是别册了,他连自已丢了只怕都不自知。
这个时候他才猛然发现,最想念的人是师父……倘若师父在身边,绝不会令他纷扰至此;师父若在身边,定能看破一切诡计,震住一切邪人,令他周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物事统统消于无形;师父若在,必令他立身正派,不伤人致死。
谢云流心中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惋惜,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懊恼……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一早就离开长安,回纯阳去。
他心略略安定,立时便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声音是从西边那一排黑压压的高楼中传出来的,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夹杂着偶尔一声清脆的磬声。谢云流心中骤然一紧一一贞元内院。那是……紫金观的道士们在为他们的观主哭灵的声音。
这幽森低泣的声音,在黑暗中像风一样飘来,谢云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探出身子望了望,但见整个贞元内院中漆黑一片,道士们显然不敢公开为观主举哀,只能在半夜里偷偷给他哭灵。谢云流身上起了一层一层的寒栗儿,却忍不住从窗中爬出,纵身跳上屋顶。
紫金观中黑乎乎、静悄悄,一切都似乎在昭示随着观主的离世,百年旧观即将面对的不可测的命运。这一次谢云流并未刻意隐藏,可是各个殿、屋、小巷中,到处冷冷清清,看不到道士们的身影。
贞元内院的大门紧闭,上面贴着两条巨大的黑色封条触目惊心。谢云流纵上高高的院墙,探头一看,吓了一跳。
贞元内院中竟然密密麻麻的挤着不下两三百人,差不多全观的道士都在,人人身披灰色慈袍,盘膝而坐。没有油灯、烛火每个人的怀中抱着一根星火般的香,一起低声诵经,压抑的声音像从一口枯井中发出,低沉嘶哑。
乍一听到这声音,谢云流心中像被人揉了一把似的难受他不敢下去,却又不知道是否该离开,傻乎乎地在那院墙上站了一会儿。
漆黑的夜色,忽然亮了起来,好似有人将天地这密闭的盖子掀开了一条缝,吹过一阵略感清凉的风,谢云流精神一振,转头望去,但见西天极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一轮朦胧弯月。
再过几天,就是满月了。谢云流怔怔地望着那轮不太清晰的月亮,心中百感交集。忽然间什么东西在月亮的清辉中一闪,虽只一闪,谢云流已瞧得清楚,那是内殿殿顶上晃过的一条人影。谢云流一惊,左右看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条影子。难道是陆危楼?不……他和太子的瓜葛,都是装着为武三思效力,如今已无可效力处,再说紫金观主已死……难道是为了别册而来?他不敢怠慢,跳下院墙,缓跑到距离大殿最近的院墙外,忽地深吸一口气纵身而起,在墙头一撑,身体轻飘飘地掠过四丈远的空间,落到了大殿六层复式重檐的第一层上。
他不在任何一层屋顶停留,稍一借劲便向上涌起,一口气翻过了六层重檐,快得令他自已都倍感惊讶。他以为那人已经进到殿中,不料他就坐在屋顶的月色之中,淡淡地看着他,好像早就知道他会上来一般。
谢云流不由得大窘,差点在光滑的屋顶上一脚踩滑,定了定神,才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延……嗯……前辈,原来是您。”
延平郡王身穿一袭白色长袍,坐在屋脊的镂空石雕蠕吻上,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两日不见,你又进步了。”
谢云流道:“啊,啊?”
“你第一次跃下院墙的时候,就提了一口气,从那时开始你一口气上院墙、上重檐、一直到上到这里……啊,对了,你见了我,吃了一惊,所以直到现在,”延平郡王慢慢地道,“你还没有换上一口气。”
谢云流猛地咳出来,跟着又咳了两声,满脸涨得通红,但肺腑之中,确实已没有了往日这般狂奔之后的憋闷与火辣的感觉。他愣怔了一下,立刻再向延平郡王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前……前辈!”
“你也不用谢我,”延平郡王道,“你学武的资质,本就是万中无一的难得,我不过随口给你一说,你便能领悟、贯通,这确实难得!”
谢云流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刚才上到屋顶时,确实已经想大大地喘一口气,乍见延平郡主,实在是超出他心中所有预想所以一口口水吞下去,竟然将气又憋住了老长。
自从延平郡王那夜给他一声暴喝,他的呼吸吐纳确实大有长进,这种变化断然不是长久修炼而来的武功,而是猛然间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般,直接进益到一个新境界,这样的修为不需要修炼,只要一通窍,那便是全盘融汇。谢云流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不!云流须得拜谢前辈。前辈的一席话,云流终身受益,若非境遇非凡,云流或许一辈子也勘不破这一层。”
延平郡王微微叹了口气,站起来道:“随便你吧。武功的进益,有人点拨便能勘破,做人要是这么容易一点就破,那就好了。”
谢云流听他声音中充满萧索悲凉之意,心中一沉,道:“前辈是因为紫金观的观主?”
“我与他幼年相交,”延平郡王叹道,“一晃四十多年过去我和他,人生的际遇都大大地不同……当年我去终南山修行,他不肯放弃眼前的虚伪繁华,拼着命也要在京城的旋涡中随波逐流,到头来终究没有逃过这场旋涡,被撕得粉身碎骨……”
他站在屋脊上,朝下冷冷地看了一眼,谢云流以为他会为老友的逝去悲痛万分,不料他只是叹了口气,便转回身来,决绝地抖长袍,脸上已不见任何哀伤之色。
沿着屋顶一块块被月光照亮的瓦片,他背着双手向下缓缓走了几步,闲适得好像在花园中散步一般,道:“谢云流。”
“是,前辈。”
“你感觉如何?”
在谢云流于长安城中认识的所有人中,此人最是深不可测,但偏偏只有他的话谢云流听得懂、跟得上,不像其他人,根本就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的意思,绝不是谢云流对新学会的内功心法感觉如何,而是问这二日来,谢云流过得怎么样。
谢云流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前辈说得对。京师里到处是旋涡,云流性情疏阔,心思散漫,实在……实在不宜在此地久居。”
“你身怀绝世武功,是因为你心思敏拙。敏,是你学得快,看得准;拙,却是你少心机,没心眼。这样的人,在长安城是混不下去的。”延平郡王淡淡地道。
“是。弟子初入世道,没想到朝廷中贵人们的争斗,丝毫不比江湖中的争斗少……不,是弟子说错了。江湖远远不能和朝廷相比,”谢云流诚恳地道,“江湖恩怨,牵扯的只不过是一人、一家、一门,这里的恩怨,牵扯的却是一城、一国,无辜者纷纷卷进来,小人物一个个……朝不保夕。”他脑中闪过紫金观主、那死于非命的老者、独孤神之等人的身影,不由得打了个透心凉的寒战。
“是啊,傻小子,”延平郡王叹息道,“这是什么地方?皇帝太子、武三思,还有你那亲近的李隆基、李华婉,哪个不是在比谁的脑子转得快?人家下棋,你连自己当了棋子儿都不自知,还凭什么去跟人下棋?早点离去吧。我也要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谢云流被他说得满脸绯红,心中懊恼不已,待听到最后句,奇道:“前辈,您——”
“天下要变了,武家已经不再容于天下,”延平郡王无比落寞地望着明月,喃喃地道,“三十年前,我答应了天后,要帮她照管天下,三年前,她临走时,我又答应了她,要为她照看武家……嘿……什么照看,真是恬不知耻。我和你这个没心眼的小子,又有何区别?别人的脑子都比我们转得快,我们傻傻地站在一旁,看都看不懂,还好意思说照看两个字?”
“前辈……”
“别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延平郡王忽然展颜笑道,“天下,武家,如今与我都没有丝毫关系了!来,小子!难得我在离开此地前还能遇上当年故人的门下,并且还是一块可造之材你不是想要找那别册吗?何须去找!我这里有几句话,你不妨听听。”
谢云流再笨也听得出来他言下之意,不由得大喜,道:“是!”
“你附耳过来。”
谢云流立刻抬头,将耳朵凑到延平郡王面前。这时候他全无提防,浑身的罩门都在延平郡王一手掌控之下,哪怕不会武功之人,此刻只要有利刃在手,谢云流便非死即伤。
但他说凑就凑过来,一脸诚恳地听着。延平郡王沉吟半响,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话一说完,他便后退数步,远远地离开谢云流,仿佛连他也忍受不了那掌控别人生死的滋味似的。
谢云流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中低声呢喃,似在重复延平郡王的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不知道延平郡王在他耳中说了什么,像是在他脑中陡然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般,令他痴迷,难以自持。
“谢云流。”过了很久,延平郡王开口道。
谢云流的回答,是目视远方,缓缓拍出一掌,又蓦地收回,抱住脑袋,一脸迷惑不解。
这是入了痴迷之境了。延平郡王不由得苦笑一声,摇摇头月光已经消失了,天空浓云密布。他背着手,不胜疲劳般地弯着腰,走到屋顶的尽头,在那里望着城西的方向一一不知怎的,月光消失,城西头却亮起了一片暗淡的红色光芒。隐隐有听不太清楚的犬吠声,凄惨地划破夜空。
延平郡王瞩目良久,喃喃道:“您嘱托我看顾武家。武家已经不在了!世道如水,过后无痕,连你的武周都不在了,还奢求什么武家……今夜夜色很好,看来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慢慢地向前走,从屋檐直直地走了出去,就好像在那十余丈高的屋檐下面,真的有座楼梯一般。
七月四日,辛丑日。宜开光、祈福、求嗣、斋薰、修造,忌做灶、出火、进人口。
谢云流坐在临街畅轩之上,静默沉思,良久不语。
他手中端着一杯酒,面前桌上放着一壶酒。杯中的酒是热的,壶中的酒却是冷的。
他呆呆地端着酒,并不言语。杯中的酒像烧开了一般滚动,须臾便干了,他默不作声地又倒上一杯冷酒,默默地注视着滚开的酒水化作蒸汽,只留下一杯底细细的酒糟渣子。
街上比前日冷清得多。没有了鱼龙杂戏,也没有了满街挤挤攘攘的人流,甚至连临街的店铺都没有几家开门。尽管朝廷、皇室并未公开前日鱼龙杂戏时发生的意外,但长安人的耳朵,谁不是长在大明宫宫墙上的?一夜之间,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乐工们,便一个接一个的从街面上、从长安城中消失了,连续兴奋热闹了几个月的长安人也松了口气,这口憋了好久的气松下来,大伙儿也就都消停了。全城一片安静,在新长安城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倒是真的难得。
谢云流并不关心街上有多少人。对于在华山上听惯了松涛云音的他来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最好。只可惜每过片刻,便有十余骑、几十骑军士从街上奔驰而过。谢云流也懒得去分辨那是什么军士,反正京城里神策、羽林、天策、左右厢军乱七八糟,实在也难分清。
他的脑子还沉浸在昨夜如梦如魇的回忆中。
延平郡王在他耳边只说了二十四个字,仿佛是刻在他心头一般。一刹那间,纯阳心法中那些一直隐隐未解之谜,未尽之意那些像昨夜天空中压得厚厚的积云一般的难以勘破之心法,被这二十四字拨开了云雾一一虽然只是一条窄窄的云缝,却刚好露出真月,照亮了谢云流心中的山河。
他一直在屋顶上念念有词,手中时而虚捏长剑,时而化掌为剑,竟然就那么比画了大半夜,等到骤然一声鸡鸣,天下大白,他才惊觉过来。
延平郡王早已不知去向。他浑身大汗,站在屋顶,低头一瞧,满屋顶的青玉屋瓦寸寸断裂,竟无一片完好。他吓了一大跳,还好大殿之下的紫金观道士们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紫金观中空空****,竟无一人,连昨夜摆放在殿外那口收殓紫金观主的巨大棺材都不见了。
谢云流纵下殿顶,才发现自已浑然不觉间练了一夜的纯阳内功心法,浑身大汗,却无丝毫疲累之感,反而神清目明,劲气见长,呼吸纵跃之间,直想着翻筋斗。他居然真的翻了个筋斗,耳边呼呼作响,一个筋斗便翻过了贞元内院的墙头。
这下子他真的吓了一大跳,忙落下地,老老实实地走回自己的客房。
他更换了衣服,将自已那点儿随身之物打好包袱,就准备走了。心里头一阵阵地扑扑乱跳,总想着在离开之前,当再见一面李华婉。可是……以何名义呢?李华婉贵为相王之女,代国公主,岂是想见就见?说来可笑,进京这几日,他和李华婉见面也不在少数,可是都是李华婉来找他,他至今连李华婉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PAGE 5-->
他沉吟良久,可惜年少幼稚,实在想不出办法。换作是李华婉,只怕眉头都不用皱一下就计如泉涌,可惜谢云流不行,想不出就是想不出。他摇摇头,继续将包袱打好,背在身上,忽然想起,要不要去和重茂告别?
算……了吧!
重茂身居深宫中,得跟在上官昭容身后才出得了宫门,更是想都不用想。谢云流一念及此,心情更是郁闷。
这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谢云流实实在在地是把重茂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忽然之间,连个信也没有,重茂就这么眼巴巴地一步一回头,进了深宫内院。以此刻皇族内斗之残酷,朝廷风向之严峻,重茂在宫中别说过安稳日子,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
他站在屋中,长吁短叹,一时间五情迷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手无意间一挥,“啪嚓”一声,碰翻了一件冷冰冰的东西,谢云流本能地反手一操,将那东西抓起,却是李隆基昨日给他的“动魄”。
谢云流眼前一亮,当机立断,转身便出了门。
那时节还早,才刚过了辰时初刻。神道东厢空空落落,几无人迹,只有一些神情紧张的神策军士在满街乱窜,一见布衣平民,便上去一阵吆喝踢打。
谢云流也不知大清早的这么多军人在街上乱窜干吗,过去找了两个军士询问,谁料这二人一见谢云流,立刻大呼小叫,说他违反宵禁之法。谢云流跟李华婉相处日久,不由得跟着学得匪气上身,一出手便放倒二人,拖到旁边小巷中,逼问相王府的所在一一那二名神策军士自是不说,谢云流点了其中一人的哑穴,定了他的身,再给他足底一脚,内息直透那人涌泉穴,那人奇痒之下,浑身僵直不能动,竟然眼泪口水鼻涕,连司屎尿都一起默默地淌了出来。
另一人看了自己同伴一眼,则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相王府的路。谢云流听了,转身便走一一他也真是缺乏经验,居然就这么走了出来,没有将那人点倒。要是那人一嗓子吼出来,可如何是好?
那神策军倒真是如此想的,待要开口,回头瞧了瞧自己的同伴一一继续躺在地上发怔,鼻涕眼泪几自流个不停一一立刻改变了主意,忙追出来,谄笑着给谢云流指了路。谢云流走出去老远,回头一瞧,那人还在原地打躬作揖,甚是虔诚。
不料相王府门前,亦是大批神策军士把守。沿大门差不多有三百多人,雁行展开,两队骑兵不停地在府门前后奔驰往来,人人手持长戟,气氛极为紧张。谢云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府门前连一个相王府的长随都没有,便情知有大变。但此刻青天白日,大军云集,谢云流便有通天的本事也进不去了。
他在相王府前的一条小巷子里待着,不知该当如何,心中烦躁。有神策军士上来问话、搅扰,谢云流便随手点倒,态度好的扔在一边,态度恶劣,或者长得丑恶的,再在涌泉穴上一脚。磨蹭了半日,实在没法子,只好掉头离开,留下一地痒得鼻歪嘴斜抓心挠肺屁滚尿流的神策军士。
<!--PAGE 6-->
谢云流自己心中也如抓如挠一般难受,游魂似的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中转来转去,不知怎的,待得忽然停步,眼前一番熟悉景象,原来又到了神道东厢的杏花楼前。
他抬头看看,时已近午。无头无脑地跑了一上午,也实在是乏了,便走入楼中。杏花楼中居然半个客人都没有,老板、伙计都缩在角落中,看起来像一窝受了惊的兔子,见谢云流进来,竟然没有赶紧迎上来打招呼。
谢云流知他们是被早上奔驰往来的神策军们吓坏了,也不多言,丢下句:“店家,给我来点儿素席,再……再来一斤酒。”便上了楼。老板伙计们不知在下面挣扎了多久,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把他要的东西端了上来。
谢云流动用心法,将一斤杏花楼镇店老酒蒸发了大半,心中正自安定下来,却听楼下马蹄声响,几个人在楼前滚鞍下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店家,休得害怕。我们是中书省的郎官,在你的店里歇一下。给我们来点牛肉、酒,我们吃了便走。”
店家小二连声答应。谢云流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一这声音,不正是相王府家的窦约?紧接着便听见楼梯响动,那几人从楼下上来,带头的一个头戴镶白玉头冠,身穿雪白学士服,面如冠玉,竟比衣衫还要白,正是李华婉。
两人乍一见面,同时都瞪大了眼睛,震惊得无以复加,竟都愣住了。
后面窦约等人不知李华婉为何忽然木头似的杵在楼梯口,又不敢开口催促。窦约在后面探头一看,吓了一跳,忙回过头,杀鸡抹脖子地赶着身后的人下楼去。
李华婉愣怔了片刻,淡淡一笑,道:“谢大哥,原来是你。”
“是……是我……你怎么……”
“真巧。”
“啊……是啊……”
两人怔怔地站着,李华婉笑道:“谢大哥,你桌子边有人吗?”
“呃……请坐!”
李华婉缓步走到他的桌前,款款坐下,默默凝视着他。她从来没有如此沉默,谢云流心中扑通扑通乱跳,却不敢说话,生怕恼了她。因见她目光盯着自己面前的酒壶,谢云流知道她善饮,忙又拿了一个杯子出来,不料李华婉道:“我怕中毒,就用你的。”
谢云流哽了一下,只好把自己的酒杯斟满酒,递给李华婉。李华婉接过,也不劝他,只端起来向他微一致意,一仰头便喝了下去,喝完放下杯子,继续凝视着他。
谢云流承受不住她的凝视,只好又给她斟上一杯。他还没坐回座位,那边李华婉啪的一声,已把空杯放回桌上。这下子,谢云流也不敢再给她斟了,讪笑着道:“华……华婉,你真是好……酒量。”
“谢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两杯黄酒下肚,李华婉一张苍白的脸顿时红润起来,眼中润润的都是水,明艳得不可方物。谢云流看都不敢看,转头望向街道,道:“我……我来这里坐坐。”
<!--PAGE 7-->
“你要走了?”
“啊!啊……呃……”谢云流心慌地垂下头,道,“是。华婉,我……我要走了。我想要回华山,回纯阳官去。”这么一说,语气倒流利起来,“这几日在京中,我……我坏了很多门规,也看到了许多我不想看到的人和事。华山之外的世界,于我真是辽远又陌生,所以……你不会笑话我吧?”
“这么说我便是你不想看到的人?”
“不不不!华婉!”谢云流慌得抬起头来,看一眼李华婉,又晕晕地低下头去,手足无措之间,只好抓起一直酒碗,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却又不敢喝,只端在手中道,“我在京中,唯一想……想要见到的人就是你。我……我刚刚去了你家府上,可惜,好像……没有人……”
“我们家的人都不在。”
“嗯……嗯……”
“昨日夜里寅时,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率羽林军闯人城西梁王府,在照壁前斩了梁王武三思的头颅,武氏一门无分老幼良贱,被杀了个精光。”
“啪!”的一声,谢云流手中的酒碗碎成无数片,酒水淋漓地淌了他一手,桌上也全是碎瓷片和酒渍。谢云流双眼瞪得溜圆,叫道:“什么?!”
李华婉看着她,吞声苦笑一下,道:“你着什么急?武三思一家被杀,关你什么事?着急也该是我着急……大哥、二哥、三哥他们,昨夜就护着父亲逃出城去了。我昨夜在宫里,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从宫里出来,这就……这就要亡命天涯去了。”
“华婉!太子杀武三思,关你们什么事?!”
李华婉苦笑道:“关我们什么事?太子爷为什么要杀武三思?难道就为他在寿宴上不给太子面子?不过是因为他已经威胁到太子的皇位。别忘了,我父亲也是做过皇帝的人!太子杀红了眼,谁拦在他面前,谁就得死。”
谢云流费力地咽了口口水,道:“难……难道……天子就不管太子?天子……天子可是你爹的亲哥哥!”
李华婉哈哈一笑,仰头看天,谢云流正待继续说,却听下面街上一片嘈杂声,由南面一路传来。他忍不住探头出去瞧,却见街上行人奔走乱窜,紧接着隆隆的马蹄声从后追赶,行人纷纷闪避到两边的店铺里,数十骑羽林军士拔剑在手,一路高呼着:“梁王、相王、上官昭容反!梁王、相王、上官昭容反!太子奉诏讨贼,已入宫矣!”铁蹄如雷,一路过去了。
路上行人一个个面如死灰,待铁骑远去,几乎没有一个人站得起来。路中心躺了数十个奔跑不及的行人,被踩得惨声呼号不休。
谢云流煞白着脸转回头来,却见李华婉一脸强笑,眼中忽然间盈满了泪水。
“华婉!”
“瞧吧,太子爷……已经造反了……天子他也容不下,何况我父亲!”
<!--PAGE 8-->
“太子要……要对天子不利?”
“自古太子造反,哪有和皇帝一起活的道理?”李华婉冷笑道,“什么相王、上官昭容造反,不过是个杀进宫去的理由罢了!哈,哈哈,哈哈哈!亏我把他当大哥看,尊崇了十几年,结果却是个无胆匪类!和皇后、安乐公主、武三思的仇,却只敢拿这么多年来最疼他、最爱他的两个亲人来开刀!这样的儿子,不造反又能怎么样?!”
谢云流心中惶急,却不知如何是好,只道:“华婉,华婉!你……打算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李华婉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走珠般地淌下来,她也不擦,道,“反正太子爷要是杀了天子,我们一家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活不成了。当年被祖母发配流放的那些人,哪家是全须全尾走到了贬所的?一个个凄惨无比地死在路上……我不走!死也要死在长安!我要瞧瞧,那个我爹疼、我和我哥景仰的太子爷,到底要做个什么?他要杀我们全家,我不会让他手下那些什么羽林、千牛……脏的臭的什么玩意儿来杀我,我伸着脖子给他,他要杀,就亲自来杀!”
谢云流睁大了眼,像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看着她。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算彻底知道了这位时而可亲、时而可爱、时而可怕的女子的真性情。
谢云流默默地端起酒壶,在李华婉面前酒杯中斟满,又在自己面前酒碗中斟满,端起来道:“我陪你。”
“陪我?”
“喝酒。”
李华婉看了眼面前的酒杯,笑了起来,端起来与谢云流的酒碗轻轻一碰。
谢云流脸烧得通红,生怕被她小瞧了,忙一口喝干,放下酒碗,却见窦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李华婉道:“说吧,怎么样了?”
窦约深知她对谢云流的亲近,不敢失礼,忙行了一礼道:“谢大侠!公主,咱们在北营的人已经回报。今日跟随太子的,有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左金吾大将军成王千里,右羽林将军李思冲、李承况和沙咤忠义。”
“嗯。”
“杀武三思的是李多祚,是他亲自动的手。成王千里负责把守长安四门。现在带领左右羽林和金吾军攻打玄武门的,是太子殿下和李多祚等人。”
“李思慎、魏元忠、唐休璟、贺成期、宋景、姚元之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李思慎大将在神策营约束神策军,不得乱动。太子于辰时路过神策营,向营中呼喊,李思慎出来说,神策是天子亲掌的军队,太子爷要调动须得圣旨,太子就走了。魏元忠不在府邸,去向不明。唐休景已经进了玄武门,现在应该在陛下身边。贺成期在城外追上了王爷的车驾,现在一同往神策军营中去,宋景、姚元之从左肃门出京,遇上了楚王殿下,现在和楚王在一起。”
<!--PAGE 9-->
李华婉点点头。谢云流这才惊觉,这位公主根本就不是什么要“伸着脖子给太子爷砍”。京中的一举一动,大臣们的顺逆立场,统统都在李隆基和她的掌控之下!
绝不将命运交到别人手中——这才是皇族子弟最基本的生存原则。谢云流看李华婉英俊的脸庞,不由得又敬又爱,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