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约正待要继续说,却听楼下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名和他一样打扮的家将奔上来,匆匆行礼道:“右厢军反了!”
“哦!?”李华婉坐直了身子,道,“皇姑和重茂他们呢?”
“上官昭容昨夜和温王殿下宿翠音寺,打算今日一早去法门寺,夜里太子杀梁王的消息传开,上官昭容连夜带温王殿下入宫,但是咱们在宫中的人一直没有见到上官昭容车驾。刚刚才得到消息,上官昭容和温王殿下在通过肃章门时,已被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劫持!”
“轰”的一声,谢云流跳了起来。李华婉严厉地看他一眼,继续问那家将:“人呢?!”
“小人不知!小人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跑来了……对了,太子殿下现在已将所有造反之人,都带去了玄武门。若……若上官昭容和温王殿下还活着,当是和太子一起!”
谢云流一把将“动魄”抓在手中,叫道:“玄武门?在哪儿?!”
窦约和那家将都看着他,却不敢说话。李华婉道:“谢大哥,你要去救重茂?”
“重茂和你不同,他连自己也救不了,太子不把他当弟弟皇后也没把他当儿子……不管太子是赢是输,他都活不下去!”
“是的。所以,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窦约等人一起叫了起来。
李华婉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闭嘴,道:“你们去三哥那里。把京里咱们所有能调动的人,都带去三哥那里。若我猜得没错,三哥现在应该去了太平公主的府上,你们直接去,一切听三哥的吩咐。”
“可是,殿下……”
“窦约!”
“是!”窦约忙一头磕在地下,道,“公主殿下,保重!”
“放心,”李华婉忽然笑了起来,“有谢大侠在,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去吧,把马留下两匹。”
窦约大声道:“是!”转身下楼,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竟向谢云流行了一礼,道:“谢大侠,我家公主殿下,就委托谢大侠代为照顾。窦某在此谢过!”
谢云流慌忙回礼道:“不敢!谢某人拼了性命,定教公主温王安然无恙!”
窦约等人转身即去。谢云流看着李华婉,道:“华婉,你真要跟我去?”
“不跟你去,你找得着玄武门吗?”李华婉白了他一眼,“再说了,你要去救重茂,难道重茂不是我的弟弟?”
谢云流心中一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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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下得楼来,窦约等人已策马而去,留下一红一乌两匹高头骏马。李华婉飞身上了黑色骏马,见谢云流骑上红马,顾盼间英姿风发,笑道:“谢大哥,这匹霸红尘乃我爹最喜爱的马,这次怕守城的军士认出,就留了下来,我瞧和你很配!回头我便求爹爹,把这匹马送给你,好不好呢?”
谢云流于马一知半解,并没有什么喜好,但这匹马高大神骏,翻身上马,马匹纹丝不动,骑在上面气相开阔,令人神清气爽。他与李华婉已没什么好矫作客气的,大声道:“好!”
李华婉一夹马腹,黑马略向后退一步,低叱一声,箭一般地向前弹出。这位公主永远都在前飞奔,根本不管人追得上追不上。谢云流倒也习惯了,轻夹马腹,那霸红尘猛地前蹿,三纵两纵便追上了李华婉。
二人风驰电掣,穿过神道东厢南麓,在中府里弄转了个弯,驰入了狭窄的弄巷。
太阳已经西斜,长安城却仿佛还未醒来一般,街市里弄,处处无人。快马在窄窄的巷道中奔驰而过,一条巷道连着一条巷道,仿佛没有尽头……除去永无休止的马蹄声外,谢云流渐渐地听到另一个声音。一种压抑的、低沉的风声,声音时而悠长,时而急促,听上去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呻吟,穿过里弄穿过长街,这声音始终未曾消失,一直在他耳边萦绕着,挥之不去。
终于,他明白了。
这不是风声。
这是那些成千上万躲藏在房屋、街道中的长安人的呼吸之声,一人吞吐曰呼吸,万人呼吸曰民风,这是压抑的民风啊!对今日的长安人而言,已有差不多一百年未见过刀兵,最近一次发生在长安内城的战斗,是八十一年前的玄武门之变,太宗文皇帝斩太子李建成,留下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中唯一洗不净的污点。
现在,又一个太子,又一次在玄武门前!
长安城屏住了全部呼吸,所有的目光都偷偷地射向那道横亘在代表至高无上之皇权的太极宫与真正的皇帝居所西内苑之间的玄武门上。
他们很快便将看见那道宫墙,看见无数旌旗,和超过万人呼号的声音,声浪震天动地,斗气直冲云霄。
玄武门前,本是一片低矮的宫室,是太极宫后宫建筑群落当日高祖皇帝入据长安,赖太宗文皇帝征讨天下,自已则入居太极宫后的西内苑中,饮宴高乐,懒思朝政。直到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日,他的三个儿子于黎明时争着进宫,争夺国储之位,最终太宗文皇帝在太极宫与西内苑之间的玄武门外,手刃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用手足兄弟的血肉之躯铺平了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太宗皇帝一生英名,足以传颂千古,但玄武门前的血,永远沾染在他伟大帝业的光荣之上,洗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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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登基后,接见外夷,常在玄武门上——常人若是在此杀兄屠弟,必是远远避开,终身不再靠近,太宗皇帝却偏偏喜好在此,以示他胸中并无愧意,乃是为了天下而正大光明夺取皇位。为了接见外夷使臣,玄武门前拆除了上百亩的建筑,将原先狭窄的宫门扩张成一个较大的广场。
当日扩建之时,魏征曾当面批谏,认为太宗在作为寝宫的西内苑前接见使臣,本就无礼,再在前面扩建广场,乃是给人作乱制造机会。
太宗皇帝招魏征前来:“魏卿!如今天下全盛,四海归一,大唐版图北至大漠,南至交趾,东临大洋,西尽瀚海。自古国家之兴,有如此日?”
魏征:“无有之。”
太宗皇帝:“何以谏宫门之扩?”
魏征:“陛下之天下得之于此门。臣恐千秋万代之后,有不肖子孙效法,得以广场便宜行事。”
太宗皇帝大笑:“卿可谓多虑。智者多虑,卿实为智者!”然后下令赐魏征布帛五百匹,玄武门前的扩张继续进行。
八十年后,另一位太子果然如魏征所言,开始沿着太宗皇帝开辟的巨大广场向着玄武门进攻了。
从辰时末刻起,大批羽林军士便将玄武门周围五里之内封锁得严严实实。李华婉带着谢云流在小巷中传来传去,终于再也无法避开来回奔驰的羽林军士的搜索,刚过西外坊的兼善内小院,前面三十多丈外密密麻麻地全是羽林军士,有人高声呵斥,几乎同时便有箭羽嗖嗖地从他们头顶掠过。
二人掉转马头,驰进旁边一条小巷中,身后传来追兵隆隆的马蹄声。但这二人艺高胆大,怕得谁来?沿着小巷继续向北疾驰而去。
这一排绵延数里的里弄,正是被太宗皇帝用作前来进贡朝拜的四夷居所,因此上排列整产,巍然有度。自从高宗和则天天后移驾东都洛阳,这里已然荒废了数十年。二人沿着颇为破败的小巷向北跑了三箭之地,渐渐地听得见一片由鼓声、号角、上万人的喧闹、间或有建筑崩塌摧毁的巨响组成的嘈杂声。
前面一排高大的双层殿宇挡住了视线,两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心头都像被石头压住一般沉重,不约而同地在那殿前勒住了马头。
那殿约六丈高,大约是礼部用来**外藩四夷的场所,如今大唐礼崩乐坏,也是早就破败不堪。两人同时从马上立起,同时向上蹿起,李华婉居然比运起梯云纵的谢云流还快一步跃到殿顶。
巨大的四面坡顶平缓起伏,两人跃到殿顶,竟然都放慢了脚步,似乎不敢立刻看到大殿之后的景象。踩着溜滑的屋瓦,一步一步向上走着,谢云流手心一热,李华婉的小手已经钻进他的手中。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在沉默中牵着手上行,直到玄武门前的切,真真实实地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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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他们不到三里的距离,正在下着雨。
箭雨。
黑色的长矢雨点般地打在玄武门厚实的城墙上。墙头但见旗帜,不见一人。
城墙下的广场之上,超过两千名羽林弓手排列成三排,每人背后摆放一筐长矢。他们在号角声的指挥下此起彼伏,不停息地向墙上倾泻着箭雨,并不指望能杀光城墙上的人,但得压制住一时,直到城墙之下攻城器械组装完成。
大约四百名身穿绿色吏装的工匠,正在被压制的城墙下组装一大批攻城器械。这些工匠当是被太子从位于西市的工部左春芳监造所掳来的工匠,瞧那服色,估计从六品以下的官吏都被赶去当了苦工一一其实并非从头开始制造器械,这些器械都是左春芳监造所事先做好,用来攻打平壤、都善等大城,只要运输到城下,就地就能组装起来。
建造攻城器械是攻打城池的最后一步,一旦使用器械破城那城内的未降之人就要面临一场大屠杀了。太子将这个阵势摆出来,无异于撕破所有伪装,将西内苑的天子置于自已直接弑杀的屠刀之下。
在工匠、弓手的身后,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羽林骑兵。人马上万,无边无岸,广场上的羽林军士至少也在一万上下,招展的旗帜、林立的枪戟,从玄武门左侧的西六部内苑,一直排列到右侧尽头的银台门。银台门自贞观二十年起封闭至今,昨夜太子从东内苑出发,到城东头的羽林军营中召集军队,再到西城的怀远坊梁王府杀掉武三思,再回来玄武门,一夜间几乎将长安城绕了遍。
谢云流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规模的会战,不由得一时为之气室。李华婉却在紧张地数着那些施旗,口中念念有词,不久便双手一拍,道:“好!”
“华婉?”
“羽林的飞虎、飞熊、飞廉和飞豹军已经到了,”李华婉指着远处一排排旌旗道,“右厢军的熊、鳄和称部,也都到齐了。这就是进攻玄武门的主力。”
“那……那你觉得好在哪里?”
“守卫京师的六师,只来了一师半,”李华婉道,“神策、天策都没有动静,左厢军没有跟来,内宫的神龙、飞凤军在守卫玄武门,太子爷只要一天没有拿下玄武门,各军齐集,太子就败了!”
谢云流不懂这些政军之事,只傻傻地点头,想了想,道:“怎么这么多人?我还以为……那这下子,到哪里去找重茂?”
“应该是在阵中,”李华婉皱眉道,“太子既然掳掠了皇姑,以重茂的性子,一定会死守皇姑,太子要是不杀他,也杀不了皇姑……他们定在阵中,可是这千军万马的,上哪儿找去?”
她沿着屋顶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在玄武门高大的城墙上搜寻,喃喃地道:“陛下去了哪里?城墙上为什么人都没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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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抓住她的手臂往旁边微微一带,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胸口射过。李华婉回头一瞧,一名羽林骑兵驻马楼下,身上的明光铠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却是一名羽林千骑大将。这千骑大将见箭未射中,破口大骂道:“楼上的小子!你们是干什么的?!太子殿下在此用兵,你们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李华婉看了眼谢云流,道:“他说什么?”
“他说,让咱们束手就擒。”
“就凭他?”
嗖的一声,两人同时向后微让,那一箭从两人鼻尖之间穿过,不知飞去了哪里。李华婉拍手道:“好!说得好!咱们这便乖乖地束手就擒!”
下面那千骑大将正在手忙脚乱地弯弓搭箭,身旁落下两人,都笑吟吟地盯着他。那人背上生寒,颤声道:“你……你们……”
谢云流轻轻跃起,揪住他的领子,顺手拿住了他颈椎旁的风府、哑门二穴,那人顿时全身僵直,被他拖下马来,李华婉知谢云流始终不敢对人下杀手,上前一脚踢在他咽喉的天突穴上,那人顿时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谢大哥,我瞧着他和你差不多高,快快快,把他衣甲脱下来。”
谢云流知道自己脑袋没她灵光,便乖乖听话,将那人的明光铠扒了下来。李华婉道:“袍子也扒下来!”谢云流依言照做将那人扒得只剩一条兜裆裤才停手。
李华婉皱眉道:“丑死了,扔一边去。”
谢云流抓起那人的腿,顺手便扔到几丈外的草丛中。李华婉用脚挑了挑地上的衣服、铠甲,道:“脏也脏死了,不过,唉!谢大哥,委屈你了,就把这些儿照他的样子穿上吧!”
谢云流莫名其妙,但已习惯了对李华婉言听计从,一声不吭地捡起衣服就穿。那人比精瘦的谢云流胖了足足一圈,谢云流将他的衣袍、铠甲直接套在自己的衣袍外,居然还宽松得很。李华婉低头为他系上腰带,头发梢儿钻进他的鼻子,谢云流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好,”李华婉拍拍他肚子,“好个高高大大的千骑哥儿,现在,把我绑起来吧。”
“……”
李华婉见他一言不发,居然真的找了根带子,拉过她的小手就开始捆,不由得大奇,道:“喂!叫你捆,你就捆啊?!”
谢云流奇道:“你说把你绑起来……”
“绑吧,绑吧!”李华婉没好气地道,“真是个傻子。我问你,你把我捆起来,然后呢?”
“……”
李华婉哭笑不得,道:“傻子!我告诉你,你把我捆了,便放到马上。你这位千骑大将骑上你的霸红尘,牵着我的马儿出去,大声地嚷嚷,就说抓到了代国公主!”
末时一刻,风云变幻。太子李重俊、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遇到了反乱以来的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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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造反、革命、天下纷争,不过是英雄豪杰、帝王忠臣风云际会,牧野鹰扬、千军万马铁骑如洪的场面,太子李重俊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起兵造反的四个时辰之后,就遇到了造反的第一道真正难题——
午时已过,开饭的时间到了。
因是仓促之间在长安都城之中起兵,自寅时在东城将羽林军全部拉出营一直到现在,近万人都是水米未沾牙地来回奔波了近三十里地,又在坚城之下仰攻两个时辰,羽林千骑、千牛备身右厢军士们一个个都干得嗓子火辣辣的,腹中饥肠如刀绞。
那李重俊当惯了太子爷,自以为知军,其实他每次出游出巡、游猎,自有大批白头役提前准备一切饮食,要吃要喝身边自有人随时侍奉,哪里让他动过脑筋想吃的?平日里随军的谋士,皆是朝廷官员,太子半夜里性起杀武三思,煽动羽林军围攻玄武门,稍微有点脑子的人谁敢跟着他胡来?
早就跑了个精光。
待得这位太子爷回过神来时,形势已经变得有些失去控制。城下的数千羽林军士阵线动摇,成堆成堆地开始坐在地下,有的队伍出现了逃兵。派人去羽林军营中催问,回报说营中留守的人已经逃了个精光。欲去西城的西市掠夺,回报说整个长安街市都已空无一人。
未时初刻,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下令一队人马,沿着神道东厢“搜遗”,其实就是公开地抢劫民居。但是很快又有回报,说有神策军在神道东厢布防,阻止羽林军进入。太子和李多祚一度紧张异常,若是神策军此时攻击羽林军后背,已然不成列的羽林军岂不是要立刻一败涂地?!
然后神策军并没有摆出攻击的姿态,紧守神道东厢,并不出战。则天天后时期,将京师六军的职责分得清清楚楚,羽林军负责大明宫、太极宫、东西苑等处的禁卫和戒备,神策军则负责整个京师的防卫。如今负责防守大明官的羽林军掉过头来攻打大明宫,神策军却依然摆出一副维持京师治安的模样,其余各军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安静,实在是诡异又滑稽。
太子还在那里大骂神策军,连连派人去召唤神策军统领李思慎,李多祚却深知,李思慎这人人如其名,看上去是个各方面都讨好的墙头草,其实是条恶毒的狼一一等待是他狩猎的方式,而他的猎物只有一个,就是今日玄武门的失败者。
一旦攻打玄武门失败,甚至,不需要一个明确的失败,只要饥肠辘辘的羽林军士们开始离开玄武门广场,这条饿狼就要扑上来咬人了。
不能再等了。李多祚刀砍斧削一般坚硬的脸皮一阵抽搐。今日之事,已难善终,他心中那丁点儿对大明宫中那个可悲皇帝的怜悯已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去。必须要在天黑之前,一鼓作气,打下玄武门,然后耀兵皇城,杀个片甲不留,才能保住眼前这位铸下大错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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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有名的左羽林大将军并非浪得虚名。命令传下来:右厢军就地杀马两百匹,由太子中官匈奴小儿烹马,诸军就食。申时就食毕,烧玄武门,攻城。仓促造反的将近一万禁军,乖乖地就地杀马就食,一时间玄武门下硝烟四起,烤肉味四溢,一场闹得长安城鸡犬不宁的兵变,莫名其妙地变得温馨又可口。
在一片闹腾中,两个人并骑缓缓走向玄武门前的广场。离着广场还有几百丈远,羽林军已草草筑起一道壁垒,壁垒后面张弓搭箭,有人喝道:“什么人,胆敢来此?”
“噢!在下是羽林军飞熊的的的……”前一骑上的羽林军士期期艾艾地道。
“无耻小辈!”后一骑上的女子瞠目骂道,“竟敢挟持本公主!你们一个个都活腻了?!大唐王法何在?!”
壁垒之后的人吓了一跳,忙出来看,但见第二骑上的女子身着男子装束,但容颜秀丽无方,羽林军长期担任皇家护卫,早有人认出来,忙上前一躬道:“原来是代国公主!小人等见过公主!”
“既然知道本宫的身份,还不快快放开本宫!”
那几名羽林一愣,才发现代国公主李华婉衣衫歪斜,双手背在身后,竟是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几名羽林积习难改,顿时吵嚷起来:“什么人如此大胆?!”“快快放开公主!”“来呀,速速报……”声音忽然间低落下来,直至于无。
几名羽林面面相觑,脸上都流露出“吾等如今已从贼,奈何?!”的表情。
“你们都昏了头吗?”骑在马上的羽林军士冷冷道,“相王和武三思勾结造反,太子殿下已经下令捉拿相王一家!我们一棚军士死了一半,才把代国公主抓到一一还不快快带路,速去见太子殿下!”
这几名羽林军士位分极低,哪里见得到太子殿下?再说现在玄武门乱成一团,太子爷在哪里谁也搞不清楚,谁敢乱说?相互看了看,一人道:“我等也不知道太子在哪儿。不如劳烦你带公主进去,自己找找可好?”
旁一人道:“反正玄武门也就这么点儿大,自己找找去吧,我们还在等着吃的呢!”
另一人嗤笑道:“吃的!太子爷倒是随时随地都有吃的!这当口哪里找吃的去?就有,也是大将军手下那帮黑羽千骑老爷们的,嘿!”
“太子爷手下的匈奴番子,烤马肉可是一绝。我刚瞧见右厢军那帮被宰了马的,一个个比死了老子娘还难过,哭的哭叫的叫,嘿嘿,什么玩意儿!”
几个人开始讲起乐子,荤的素的混作一起,笑得不可开交,根本不在意谢云流和李华婉穿过壁垒,一路向北。
玄武门前已经乱作一团。广场边上原来几排拴马的马棚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在广场中央升起了七八堆篝火,烟炎张天,倒也像是在攻城。靠近东面的一排照壁,原是百官候见天子时排列班次所用,现在照壁前污血遍地,宰杀声不绝于耳,数百名**上身、头扎小辫的匈奴番子在热火朝天地屠杀着军马,幸的宰,剐的剐,一扇一扇的肉血淋淋地拖过广场,就在篝火上开始炙烤,肉香横溢一一自前东晋再闵以来,太子都附有可汗封号,养外藩四夷少年为奴,称为匈奴小儿,乃是数百年不易的传统。衣甲鲜明的羽林军士们在火边吆喝跳跃,列队舞蹈。要不是那面高大的城墙上还时不时地擂起战鼓,射下来几支冷箭,这儿简直就是太子爷的狩猎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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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看得五色迷乱,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李华婉咬着嘴唇注视良久,眼中汪满泪水,道:“太宗皇帝当年在这里一箭射倒李建成,入据大统。五年后生擒突厥可汗,就在这广场上阅兵庆典……现在的子孙,就是这么副德行?咱们大唐还是亡了算了!”
谢云流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马头,两人穿过一堆堆席地而坐的军士,往东走了一箭之地,便见玄武门门楼正前方,上千名羽林精锐骑兵结成一团,数百面旌旗招展,十余辆巨大的鼓车环绕在周围。
“那是太子的本阵,”李华婉低声道,“重茂和皇姑很可能就在那里。”
“咱们冲过去?”
“不要一一你照我说的做。”
谢云流便不再多说。两人沿着广场的边缘走,尽量躲在人群之外,离着太子的本阵还有一里多远,谢云流拐进广场边几间还在冒烟的屋子旁,下了马。
这小巷子里散落着一些羽林军士,都是些低级的军官,有的背上还插着令旗,当是传令官一类的人物。这些人在战阵之上也是不用站队列的,早散漫惯了,太子爷攻城迟迟不展开,这些军队中的老油条们便一个个钻沙溜号,躲到一边休息起来。
谢云流翻身下马,牵着两匹马在巷子里走。众人见他牵的马上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都好奇地把他看着。但谢云流身穿的又是中级军官的明光铠,也没人敢上来惹。直到一名也穿着明光铠的中年人走过来,喝道:“喂!你这是干什么?军中重地,由得你胡闹?”
“在下是飞熊军的谢云流”谢云流按李华婉所教,行了一礼道,“奉大将军之命,前去捉拿叛王相王一家,现在只抓住了代国公主。可是我回来,飞熊军本阵都找不着了。”
“飞熊军本阵?”那人愣了一下,冷笑道,“娘的,哪来的本阵?除了太子爷手下那帮子人,谁他娘的还在本阵里?”
“本阵都没了?”谢云流吃了一惊道,“那……那怎么办”
那人不无讥讽地瞥了他一眼,又看看他背后的代国公主,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谢云流忙一把抓住他的肩头一一稍一用劲,那人竟然半根脚趾都转不过去,不由得气往上冲,怒道:“怎么?你要造反?”
难道眼前这还不是造反?谢云流吞声一笑,道:“这位大人,请恕在下无礼,但是在下要是实在找不到本阵,总不能一直把代国公主带着,要是有点差池,在下有几个脑袋赔得起?不如将代国公主交给大人,由大人帮我交给太子殿下,如何?”
那人瞧一眼李华婉——李华婉风华绝代,骑在马上冷眼横扫,众羽林都不敢与她对视。大唐立国近百年,不是那些南北朝时代的短命王朝,皇子、公主在普通人眼中地位尊崇,即便落难也无人敢随意轻慢,何况太子爷还没攻下玄武门,这些羽林的中级将官们一个个心思活泛,自是不敢轻易把事做绝了一一想了想,道:“我这位分,哪里进得了太子爷的本阵?你交给我,我他娘的交给谁去?自己带走!那边……银台门那边上官昭容和温王,都被拘押在那里,你就把代国公主带去关在一块儿,多省事!”说着头也不回地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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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大喜,李华婉对下面这些军官武臣们的心思,果然是揣摩透彻,稍一运用便见奇功。忙牵了马拐出小巷,向东走去,走了两里地,军阵渐渐稀疏,广场空旷下来,便见远处高大的银台门下,停了一辆车,周围有十余名千牛备身持械戒备。和那些懒散得几乎不成列的羽林们不同,这一队千牛备身全服武装,丝不苟地环绕在马车周围。
谢云流更有何惧?牵着两匹马直走过去。隔着十丈远,一名千牛备身大喝道:“来者何人?”
谢云流并不答话,牵着马慢慢地走着,脑袋偏了偏。李华婉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便小声道:“不要着急,先看看皇姑和重茂在不在。”
再走近点,那千牛备身拔出长剑,厉声道:“太子殿下有命擅自靠近此处者,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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