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沙沙的细响就被头顶花朵中间传来的声音盖住了。好像有风刮起来,卷过平原上的麦田,山岭上的松林,又吹开东海上的巨浪,由青萍之末到飞沙走石,到激扬澎湃,直至浩**往复,好像能够将星斗一颗颗吹落到大地上。但这并非是真正的风,袁安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纹丝不动,他们的头发也没有被吹起。在往复回还的风声里,有鸟鸣山涧,有虎啸猿啼,有牛羊归牧,有鸡叫狗吠,好像每一种生物,都被模仿到这里,饶有兴趣地加入了合唱,众生喧哗中,婴儿的啼哭出现了,高亢而悲伤,像之前子虚乌有二老划过夜空的玉玦明亮夺目,啼哭之后,是母亲怀中的呢喃,是少男少女的调笑,是情人枕间的**喋,是夫妇恨别伤离的叹息,是病人受创时的绝望呻吟,是老人离世时的艰难吐气,个人的喜乐与哀愁,很快又卷进市井扰攘、庙堂鼎食、乡野山歌、深山梵呗,由一群人到另外一群人,或散或聚,或分或合,之后鼓声点点,越擂越响,如急风飘雨,好像要将万事万物都召集到战场之上,两阵对圆,车辚辚马萧萧,长风浩**中,将帅兵卒长枪横刀,巨锏实锤,各自奋力向前,杀伐决战,马鸣箭啸,血突骨折,辗转号啕,以命搏命,以血换血,决定生死。
三
“是霓裳羽衣曲?好像是,又不仅仅是,这是哪里来的声音,起于青萍之末,又云垂海立一般,能够生人,也能够杀人,我们要小心。”乐音乍起,李离就招呼袁安、上官星雨、吴耕,四个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背靠在石柱上。花瓣在他们眼前越压越低,在花瓣间回旋的声浪如洪水一样席卷了他们,由双耳进入他们的身体,游走到经脉之中,激**着心神。少年们在涉世之初,情感萌发,喜怒哀乐皆被乐曲唤醒,根基既浅,哪里又有心力与之对抗,只能在这由琴圣苏雨鸾潜心编写的破阵乐里,载浮载沉,一会儿觉得人生无趣,如冰封雪盖,寂寥空白,了无生面,生有何欢,一会儿又觉得世界美好一腔春意,温柔雨夜,万物发生,何其缠绵。空空也,色色也,由五感的通道来去如电,既然无力与之抗拒,就索性将身体交给这冥冥中的造物吧!让造物主以隐秘的意志,来更改他们的记忆,来增减他们的情感,喜乐哀感,成魔或者成道,就由他的心意好了!四个少年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身体中的内息由各自的丹田里焕发出来,流动在他们的身体之间,如溪丘与河山,回应着回旋的声浪,或如沃冰雪,或如入洪炉,也许接下来的大音,就会让血冲出经脉,冲出百会穴,血箭一般,溅射到他们头顶的花朵上,但少年们心意已决,并不害怕。
“好像下雨了。”上官星雨心里想,她没办法将手由李离与袁安的手里抽出来,只觉得“雨点”在簌簌地由头顶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头脸与身体上。仰脸细查,并不是雨,它们滑过脸颊的时候,是干爽的,也并不是雪,它们有温润的质感。大家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明亮的火光里,多出了亿万密密匝匝的光点,在繁复冲**的声乐中,正向他们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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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出来了,这是桃花!”吴耕舔舔嘴唇,喊道。阳春三月,清明扫墓,厨师父亲会带他回乡下去,吴家垴是渭河边的一个村子,三月的时候就被包围在红桃白梨之中,赶不到桃子与梨子成熟,悄悄地尝尝花瓣也是极好的啊!吴耕牵着父亲的手,常常偷偷地将桃瓣往嘴里塞。
大伙学着吴耕试着去接由空中飘扬飞落的花瓣。梅、桃、李、杏、海棠、蔷薇、木槿、紫薇、玉兰、槐花、荷花、桂花、**,有的能用舌头辨认出来,有的也无能为力,就上官星雨来讲,最有意思的是木槿吧,这种白色与紫红色的花,由五月到十月,次第开放在门前的小巷里,祖母有时候会吩咐厨娘去摘来做菜,当然,石楠花她也有印象的,那么腥臭的花,是魔鬼派来的吧,开在阳春,一直要等到八月里桂花开放,才可以将它的余味清算干净。
可是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从天而下,并不是给他们来当宵夜的,少年们很快就尝到了**粉腻的温柔乡的苦头。他们的舌头与脸庞,并没有分辨出来,花瓣的种类与疏密,色泽与气味,其实在与空中震动的声响呼应。牡丹花中传来繁复错综的丝弦之声,花雨也会变得急骤而频密,金桂与寒梅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头脑激越昏沉;而牡丹花中的声响回复到和蔼安宁的箫管之乐,花雨也变为轻缓疏落,飘来隐约的梨花与**的暗香,令人神情空明。这样高低、强弱、香臭、软硬、上下的变化,与声音的魔道消长交会,愈加令他们五感开放,情难自禁,真气跌宕,血脉偾张,凶险万变,苦不堪言。
而他们头顶的石头牡丹花的巨大花瓣,继续在缓慢的绽放中越垂越低,离他们的头顶越来越近,积在脚下的种种花朵,也越堆越高,由他们的脚面涨到脚踝,漫过小腿,来到了膝盖。这样的“花开”“花落”,也许不要一个时辰,他们就会被牡丹花瓣顶压到地面上,又被花瓣的“暴雪”掩埋。万花谷,万花谷,是东方宇轩七圣们的桃花源,却会变成他们的大花坟吧!难道他们走到这里,是要被献祭给这朵花的吗?他们还是不愿意松开手,听凭身体内真气呼啸,情感激**如潮。就这样,异姓的兄弟姐妹,不能同日生,同日赴死,一起死在黑暗的花冢,也没有什么不妥。
恍惚中,袁安手持火把、被李离抓住的右手,忽然抖动起来,是李离在摇晃他的手腕!电光石火间,袁安心神一定,转动手腕,松开五指,将手中的火把抛出去,只见余下半截的松枝火把由花雨中翻滚沉落,掉到地面,转眼间即被花雨吞没,一尺余长的火苗无法将温润的花瓣点着,跳闪片刻,旋告熄灭。
奇怪的是,火苗甫一歇灭,他们头顶的牡丹花就停止了绽放,保持盛开的姿态停滞在离他们前额三五尺远的地方,而花瓣间纷飞而下的花雨,也越来越小,终于停歇下来。火把既灭,但大洞中仍然有一线荧荧的微光,大家定睛去看,原来是上官星雨脖颈上的玉玦,吐出了点点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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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因为火把!”等到喘息甫定,李离才解释道,“一行大师司徒先生凿出来的牡丹花,不仅好看,还是一个绝妙的机关。我们举着火把,由山外一圈一圈走下来,来到洞底,又举着火把观看花瓣,热气累积上升,沿着山洞环绕,就会触发机关,这个有一点像孔明灯。其实将石头雕成孔明灯,还不算难,难的是,他们在牡丹花的不同花瓣间,都凿出了暗道,暗道里藏下由万花谷里采摘来的花瓣,这样随着热气的萦绕,不同的暗道发出不同的声响,落下不同的花瓣,至于声音如何混杂在一起,发出不同的声调,花瓣又如何调和,产生不同的气味,这个就不是我能想出来的了。”
袁安兀自心猿意马,心里好像有一万头烈马在突厥人的草原上狂奔,好容易才将它们一一收束起来,听到李离的说法,一时又惊又佩,难得他在迷狂的声色里,还能保持一分清明,想通其中的关节,并提醒他将火把扔出去。如果还将火把持在手里,牡丹花会一直开放到凋谢,暗道中的宿花会全部倾泻下来,直至将他们埋葬吧!他一边想,一边紧紧地握住了李离的手。
“妮妮你真聪明,可是我刚才差一点就死了。我好像被那个秦王破阵乐带入了一个战阵里,在我前面的人都死了,断头的,断手脚的,开肠破肚,血流到我的靴子,突厥人的箭蝗虫一般迎面飞过来,在射到我身体之前,忽然又停下来,掉进我面前的沙土里。我明白过来,这些都是假的,可是这是怎样的假啊,比真正发生的事情还要真实很多倍!”上官星雨脸色苍白,脸上是虚弱的微笑,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看她另外一只手牵住的吴耕,却发现,刚才吃到桃花的吴耕昏沉沉背靠着石柱,双耳双眼与口鼻上,都有淡淡的血痕。
“吴耕!”三人蹚过积在地面上的花瓣,将他团团围住。
袁安将吴耕抱在怀里,李离掐着他的人中穴,上官星雨将玉玦取下来,代替火把举在手里。吴耕醒过来,张着嘴,嚅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看到三人着急的神色,他又伸手指向自己的双耳。在铺天盖地的花雨里,在他想起跟父亲一起重返他们的吴家垴桃花源之后,他到底想到了什么样的幻象,让他激动如斯,无法说,也无法听?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李耳这老家伙说得不错,五色、五音与五味,能生人兴味,也能丧人智识,可是来到这样的声色花阵里的少年,五根乍染,血气方刚,哪里懂得“去彼取此”的道理。
吴耕听不见,说不出,他的黑炭嗓子里,好像浇上了铜汁。但他的双眼却是灼灼明亮。他焦急地伸出手,扭过来艰难地拍着身后的石柱,石柱发出“空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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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柱是中空的,暗门就在吴耕的背后,刚才他的头脑在声色中备受着煎熬,他的背上却传来了暗门滑动的声响。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各出一掌,石壁受力内陷,石柱的根部中间,豁然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口,黑暗中水流哗哗,潮气扑面。
好像一夕听花雨,他们的丹田里凭空长出了不少力气,不然怎么能将石头劈开呢?
四个人面面相觑。上官星雨捏着玉玦,将头伸进缺口。缺口之下,三五尺之深,水面如镜,映照出花容月貌的女孩儿自己。对,那就是她,跟之前在黄河岸边看到的一脸泥灰的乞丐不同,她的秋水剪瞳,漆黑头发,海棠般的脸,明亮俏丽,这花瓣雨的洗濯,又让她回到上官家小姐的样子。
“星雨你害怕吗?”李离的声音好温暖。
“我在长安很害怕,现在已经没有了。我要是害怕,就不会来黄梁驿,来万花谷。”星雨说。
“你先跳下去,小心别将玉玦弄沉了。”
“嗯。”
上官星雨扑通一声,跳进黑暗的流水中,一点亮光随着她向不可测的深水中沉去,接下来是李离、吴耕,李离拉着吴耕的手,袁安托着吴耕的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四个少年,在水中连成一线,上穷碧落下黄泉,唯愿黄泉通洞天。
片刻,明镜般的水面平静下来,四声空空的落水声也在宽阔的山洞里消散。随着那点亮光的消逝,山洞中冷气下沉,花朵上升,石柱支起,积满花瓣的石厅回复原状,深藏着绯色牡丹花的万花因隧道,经过一夜的绽放,又重新闭合,沉入秦岭山腹,返回到沉沉黑暗。
积雪树连天,晓月山外山。少年们跳入淙淙流水的时刻,黄梁驿里其他客人,瓦匠大叔们、红紫秀才、胖捕快一家,龙精虎壮的黑驴已驮着他们走远,当最后一抹夜色由摇摆的驴尾上退去的时候,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他们已经能够看见驴头前面,启明星下,展开的江南未曾凋谢的绿树,未曾落雪的青山,荞麦青碧的平原。
四
“欢迎来到万花谷!”绣襦香风阵阵来,粉红衣裳荷花裁,巧笑盈盈,牵着大鹏小鲲,站在抱日台暖黄朝阳中等候着湿淋淋如水老鼠般依次由落星湖中钻出来的四个人的,不是花圣宇晴,却是谁?可站在她身边,长身危立,紫襦黑衣,面如白玉,黑须漆漆,一手拈须,四十开外,沉静如水的中年男子,他是谁?他高大的身形为什么这么眼熟,这位大叔,好像在哪里见过……
群山历历,莲花一般迎向朝阳。悬崖绝壁环围之下,叠石铸峰一般立起由抱日、摘月、登云三台组成的云锦台。台外林木四合,藤蔓蒙络,离离青草爬满岩间阶下,草木峰峦间,山花如火,清露如珠,清雾如乳,缥缈如丝,与冰天雪地的黄梁驿比较,万花谷仿佛停留在阳春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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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晴姐我呛了好多水,好在湖水温温的、清清的,喝下去也是甜甜的。”上官星雨拉宇晴的手,又去摸小鲲,她手上还有那块立下不小功劳的玉玦呢,小鲲一见,鸟眼里精光一闪,一张尖喙,就将玉玦啄进了嘴里。星雨又气又急。宇晴笑道:“这家伙除了爱捉晴狼,就是喜欢吃玉,看到玉,就吃到嘴里,星雨你就将你祖姑婆的这块玉当成是小鲲的见面礼吧。”星雨心有不舍,但看到小鲲心意满足的神情,也是欣然同意。
李离远眺四周,请教宇晴:“宇晴师父,万花谷四季常青,是因为湖里温泉水的滋养吧。”宇晴点头称是,环顾着四围诸峰说:“我喜欢这个栽花种草的好地方,改天我带你们去晴昼海看花去,几千几万的花,每一天都不同,都是我种的!”黑衣人也在一旁含笑点头,一脸的怜爱,好像看着小妹献宝的大哥似的。
“怎么样,我给你们准备的花雨很不错吧!那是我按一行那个老和尚给的单子,带紫晴她们在晴昼海忙了整整一年,才采集起来的,好几百麻袋花瓣,小鲲背了四五天,才驮到万花因隧道的入口装进去。一行老和尚说你们经受了他五音五色的考验,就可以领悟花间游心法,激发烟霞、寒碧、寒血、青冠、焚玉、雪中行、流离、旋落、生息、梦歌诸色奇穴,凭空增长出三四重花间游内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们快运功看看,说不定就自己将湿衣服烘干了,免得湿答答难受。”宇晴带有南方口音的官话脆生生的,真好听。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依言将内力汇聚到丹田,果然觉得丹田内温温泄泄,与之前不同,宇晴又指点三人运气,将内力送至浑身经脉,运转一个小周天,顿时周身皆热,湿衣雾气蒙蒙,片刻即变得干爽舒适。
吴耕却是浑浑噩噩地立着,只知来到万花谷,一时欢喜,又为自己听不见说不出而着急,双眼里又急又惧。黑衣人走上前,伸出手掌贴在他丹田上,运力替他烘干衣服,收手搭在吴耕的手腕间探看他的脉息,也不由得微微叹气,右手戟指急点,厥阴指、少阳指、少明指、商阳指、太阴指、阳明指诸式兔起骰落,又挥手将在一边探头探脑的鲲招过来。
黑衣人将吴耕扶到鲲背上,自己跨坐到他的背后,一声呼哨,鲲展翅飞起,朝谷中盘旋飞去。
袁安有一点着急,问宇晴:“这位大叔带吴耕到哪里去?”
宇晴皱着眉头说:“吴耕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做正意弟子了,他得去聋哑村修炼,你们暂时可能不会见面了。”
上官星雨流下了眼泪,袁安、李离也眼圈发红。
可是他们已经来到了万花谷,总有一天,大家会重新相聚在一起,不是吗?吴耕你在聋哑村好好练功夫,我们得空会去看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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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生共死过的好朋友,一辈子都会在一起。
“那个黑衣大叔是谁?”李离问。
“他要不是常常故意拉长脸的话,长得还是蛮帅的。”上官星雨拭干脸上的泪水道。
看着沐浴在蓝天与朝阳中展翅飞翔的小鲲,宇晴拍拍脑袋说:“哎!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他就是东方宇轩谷主啊!对,他也是那个‘老黄’,他领着我跟子虚、乌有两个老头子,忙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找到了你们。他扮老黄还真是像,我都忍不住笑场好多次。可惜李离你的一包袱金叶子,已经被他在黄梁村找鸟窝大师换酒送给碧玲阿姨了!”
“原来还真有这个鸟窝大师啊,我听人讲玄奘大师西行取经时,遇到一个乌巢禅师,是他的师兄吗?”星雨已破涕微笑。
“我还是想求东方谷主将那个黑钟馗的面具送我,我用那袋金叶子去换,他不亏的。”李离幽幽地说。
“早知道你们这么调皮,还不如换成那两个红紫秀才来万花谷呢!”万花谷的年轻花圣板起俏脸,眼眸里却满是笑意,脚步轻松愉快,领着他们三人往缥缈如梦的三星望月走去。“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挂夜空。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万花谷,我们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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