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钱?”,林言下意识想护住钱袋,才记起自己手被绑在身前,心里又怨起茄子来了,“大哥,求你发善心救救我吧……”
“你脚下踩的可是我从小养到大的蚁王,它死了,我这一窝的毒蚁可就散了,你说你该不该赔?”,柚子从树枝上跳下,林言抬起左脚,猫下腰想看个仔细,“错了,是右脚!”,柚子悄悄把手里的竹筒背到身后,一只个头极大的蚂蚁慢悠悠从里头晃出来,看似是慢,转眼竟晃到了林言脚边,林言又抬右脚,这回算是见到了那只“死”蚂蚁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哪里知道……这怪东西从哪跑出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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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你得赔我!”,柚子不由分说
“好吧!你要多少?”,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林言乖乖认错
“嗯,让我算算,我这些个年喂的蜜糖那都是上好的,一罐起码要一块……金子吧……”
“一块金子!你敲诈还是勒索啊?”,林言完全是被对面这人的狮子大开口吓住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哼,你一条烂命能值几个钱?扔街上都没人要……”
“那也比你的臭蚂蚁值钱!”,林言在口舌上可是从不认输的
“你!”,柚子第一回遇上了个这么难啃的骨头
“柚子!你怎么在这?刚好……”,小茄子忽然从草丛中钻出,头发上沾了几片树叶,乱糟糟的,她指向林言,“他就是师傅要我带来的客人……”
“五月十六,洛城老欧卖小泥像的摊位边,来买泥人的第一位客人……”,柚子两指抓起地上的大蚂蚁,蚂蚁伸伸懒腰顺着他的手臂和腰身自己爬回了竹筒,看得林言目瞪口呆,半天才回神,“你……你骗我!”
“你们……你们怎么都不是好东西哪!”
“柚子,你牵着他走前面带路,我在后头,我俩前后夹攻,让他……”,小茄子看柚子已经解开树上的绳索拿在手中,就直直盯着林言,把他盯到心里发毛,“让你……防不胜防!”
林言被这两个蔬果一前一后地看守,从山脚沿着蜿蜒小道,沿着林间狭路,沿着绿草如茵,黑夜渐渐远离,人间由日月赋予光明,日月不灭,光明永存,踏着逐步清晰的月光,三人很快来到山顶
林言抬头一看,借着月光映射,朦胧残照之所,不远处的悬崖边上,坐着一个人
只见他慢慢转过身来,已然花白的头发,长长铺地,卷着泥巴硬生生把银丝重返青春,一张脸却似个娃娃水嫩嫩的,再看身子,也像个几岁的幼童,如果忽略他手里那两根竹签和签上串着的两条巴掌大的小鱼——那两条小鱼在浓烈的大火摧残下都快化作一团黑炭了,倒真能说是一位鹤发童颜的仙人,林言心里疑惑时,小茄子和柚子已从他身后上前,齐齐拜礼,“师傅,人带到了……”
林言觉得自己被耍了,眼前这孩子满打满算也就五岁出头,而那个茄瓜煲分明与自己差不了几岁,这小屁孩怎么收养她还把她带大的?
“小屁孩”转了转手中的竹签,林言仿佛听见那两条鱼连同火下劈得乱七八糟的木柴一道发出哀嚎,共同感慨自己悲惨的命运——竟然落到这小家伙手里,滚滚浓烟平地升起,林言被呛得直往后退,对面那人却淡定地擦擦嘴,“诶,没想到你却是小菜头的师侄,他当年去帮我干活,下山第一日和别人看对了眼,义无反顾就投拜他门走了,看来得想个法子,要不跟阵宗一样,定个门规不许转拜他人得了,我这么多徒弟里……就他最随我的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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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盯着他嘴角还没抹净就又淌下的口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你俩是一路货色……
“话不多说……”,“小屁孩”右手把烤鱼高高举起,左手一挥,起风掀起黑泥盖住火焰,刚还嚣张地冒烟的大火熄得一点火星都没,地上铺出一片平地,他把两串烤鱼往前一抛,小茄子和柚子伸手接住,“一人一串,师傅可从来不偏心的哈……”,随即看向林言,还沾着鱼油的双手顺起一地的白发就此打了一个花结,使那“三千丈”的长发绕上几圈缚好,乍一看像是数条小尾巴拥在一处,只垂下到脖子根,“名号粗鄙不堪,却也得委屈阁下一观……”,此时他右手已经空出,食指中指相并做笔,其余三指屈起,平地为纸,就于空中比划一番,以气化形,林言看得两点一撇一捺起头,地上相应泥土溅射,震惊地瞧着,几瞬之间做了个……什么鬼画符?
“噢,弄错了……”,“小屁孩”隔空划泥成字小露身手后,才想起林言与自己是面对着面的,他按自己这面写的字,到了林言那……就是倒过来了,“你……过来我这边看好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每回林言都是刚想着夸他们一两句,下一刻就掉链子,他围着熄火的木堆转了一圈,看向那字,“烟?”,后面一定少了个“草”字……
“按你们是这么念没错……”,烟颇为自豪,林言觉得这一定是因他的名字是这山上唯一能算得上名字的名字,“那礼尚往来,还不知小兄弟大名?”
六
“我……”,林言彼时忘尽前尘,一时半会也没法现起,何况刚见了茄子,又来个柚子,面前还有棵烟草,脑子里都是禾谷菜蔬,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哇!你没名字啊?”,烟兴奋得拍手叫好,柚子在一边掩住脸,心里直叫不妙,烟端详林言,“我给你起一个吧?”
林言正要婉拒,烟却已绕着他转起圈儿来,抬起他的右手看看,“食指内侧第一指节,中指靠拇指侧第一指节有茧,小弟是练的暗器,不过数月,时日却是短了些……短了些,观其形,是为……飞刀,对不对?”,没等林言回答,他又自顾自翻开林言的衣带,把林言吓得往后一蹦,以为他要让那个茄瓜煲把之前的“先奸后杀再焚尸”彻底施用,烟迷惑地看着全身写着“瓜果勿近”的林言,“适才在小弟衣带遮蔽下寻到所配飞刀,匆匆一瞥,只三十六把,想想江湖之大,有名有姓的,当是三十六昔水刀,‘叶’为主刀在众刀之前,那不妨……”,烟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好似林言不认他这个名就找不到更好的名了,“就叫……椰子,好吧?”
小茄子和柚子趁烟还在那洋洋得意时把烤鱼背到身后,悄悄往草丛里一扔——即使再怎么嫌弃也不能在明面上拂师傅的好意,细数烟收下的一众弟子,唯有花木瓜能淡定且不怕死地一口咬开那硬邦邦的鱼皮,面不改色地看着它露出黑糊糊的鱼肉,柚子想到这,忍住要吐的冲动,小茄子则是见师傅的场面缺个应和的人,鼓掌,“起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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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屁!”,林言先摸摸自己的钱袋——幸亏还在,接着摸到那一包听儿帮他收拾得齐齐整整的飞刀,“叶”字刀在手,“你们绑我来所为何事?痛痛快快说了然后送我下山,不然老子杀也杀出一条血路,让听儿给我来一煲蔬果杂汤!”
“小兄弟脾性急躁,却是为人处事之大忌……”,烟回身,手在背后一挥,袖子里掉出一张小竹簟,铺开,席地而坐,“说白了,我想收你为徒!”
“你们……给我说!”,林言退了又退,“柳侍然该不会是叫柿子吧?”
柚子眼珠子向上,耐心思量,而后转头问小茄子,“有这号人吗?”
“你等会,让我想想……”,小茄子脑中搜罗一遍密室里的牌位——她们门中子弟无论离开几载,去向何方,最终都是得葬回这芸香山来的,最底下那排从左往右,“芝麻、蘑菇、红薯、青椒、板栗、甜橙、菠萝、蜜枣、柑橘、香瓜、松果……”
“好了好了够了!”,林言此刻再不愿听一句废话,“我管你们茄子柚子李子还是猴子,老子一句话撂这,不拜!”,说完就拎着刀欲往来时的那条小山道走去
小茄子往右走了几步,径直站在山道前,手指捻起几个或红红火火或绿意盎然的绳结,生生把林言拦下,柚子朝后跃上一根细细柔柔的树枝,上下晃动几回看得林言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忧愁树枝弯断他会摔得个粉身碎骨,当事人却面无惧色,摇动几下,终归平静,柚子随手摘了一片叶子,而小茄子状似无意把绳结往地下一甩,竟接连甩出一串叶叶交通的百花结来,一直垂到地表,定睛一看,这“群花”的根还系在她手上,“你想走,得先过我们师兄妹这关才行哦……小椰子……”
“去你老娘的椰子!”,林言不甘示人以弱,暗地却是在着急地回忆听儿教他的那些招式
第二式,“风吹雨打”,应的是“风”字,次为“雨”字
“风”字当头,“风”字是风师兄的主刀,刀细而薄,少阻塞,有“一刀定风”的名号,以快为先,冬风素性刚烈,故两指须相并紧夹,制其狂妄,降其不羁,由左颊起刀,挥右半息,渡五寸即发,“风吹”——“吹”仅是“虚妄”,天下习武之人大不会将气力花太多在一道掩人耳目的虚招上,《昔水》却是例外,它编注中并不明说此起手式为虚,而是说:世人皆以虚为无、为卑、为下品,然先贤有“器不空失其才,室不空无大用”,“空”岂非“虚”哉?风见弱为实,可摧花叶折木枝,见强为虚,可扰人心乱人志,辅下招,况又有“桶之量取其短”,“鼠粪一粒能毁满盘汤”,故虚实兼顾,方能成其大,风足大,对手纵能挡下,也要落他个措不及防,是为雨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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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为实,“雨”是听儿的主刀,刀刃略有弯曲,出刀后回旋成圈,不按常理,不行直路,能出其不意,克敌致胜,夙雨凄凄,所求无非一个纠缠,他拿听儿这把“雨”字刀求齐岸这个“算命先生”掐指测一测听儿的命途时,齐岸当时也不知刀是听雨的,为膈应林言,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摸着刀柄上一个“雨”字,道,“此人似雨,丝丝缠绵入骨,一生凄苦,为情所困,难有善终……”,这话自然招来了林言一顿吵闹,先骂了“牛鼻子老道”,而后想到这位师兄实际并不是一个道士,又叫“假牛鼻子老道!”,“净会胡说八道!”,最后照旧是“我懒得和你闲扯,老子走了!”
不行不行……林言把杂念尽数抛开,一式“积云蔽日”,二式“风吹雨打”,三式“雨稀花叹”,四式“云开雾散”,五式“月朗风清”……三十四式“川恒时易”……
听雨拣出“川”字刀,告诉他,“刀身平直,一往无前,不堪回头,亘古不变,是为‘川’,是为‘川’之‘恒’常……”
然后是“时”字,“此刀有双刃,两面为刃,无刀背,变幻莫测,神鬼难料,是为‘时’,是为‘时’之‘易’迁……”
接下来是听儿不懂的那两式,三十五式“青山落雪”,三十六式“浪绝酒孤”,听儿让风师兄教他,风师兄却说,“他还太小,不急于一时……”,哼,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岁,林言不满: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孩子看不成,他怎么说也是天下第二!
林言想过了一遍《昔水》,一字不差,私下夸了自己“过目不忘”,正是自鸣得意间,“你先前是趁我不备偷袭,现在可大不相同了……”
“是吗?”,小茄子不以为然,右手抓着那串结往上一丢,原本连在一处的长绳竟忽地松成一个个独立的花结,柚子含着叶子悠悠吹起乐声,林间一群小雀跃动,自四面八方而来,聚集,衔住那将落的花结,一只鸟配一个花结,一只鸟儿不留,一个花结不剩,然后便均似飞箭一般朝林言而来,林言立刻把刚才的气定神闲扔到了脑后,着急地遮住脸,“不带这样的,一对二,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嘛!”,乐声仍是依旧,不因林言一番喊饶有半点停滞,鸟儿只认柚子的乐声,便也似乐声一般勇往直前,绝不停歇,一股脑地直直冲到林言跟前,鸟喙与林言相差只在丝毫,乐声也轻柔和缓,然后……突然间一声长鸣——鸟儿尽皆转了弯,向着四周的树木枝干,停落,林言却以为那拉得长长的调子是“使劲啄人”的暗语,手中飞刀计好方位,“咻!咻!”两声过,捂着脸自己就往后一摔,小茄子侧身擦着衣摆堪堪避开那把“风”字刀,回拉,林言只觉有个东西托住自己往上提,睁眼一看,“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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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树为支,以林言所站之处为心,那些绳结四处交缠,成千千念,万万丝,一步一棵草芯结,三步一朵香花结,对面两人竟是用这随处可见的彩绳,在这山风劲吹,雨露轻点中,编了一度春秋!
“你若想以飞刀断我二人的绳结,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与你听:别费那劲了!”,小茄子对自己的绳结可谓是一百个放心,林言不信邪地拿起“叶”字刀靠在面前一根绳索上磨了磨,小茄子想他也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且让他试试才能换他个心服口服,何况她也不想真的动手,伤了谁都不好,“你若向左,我牵右,尾指,解你右方那个如意结,串起你左手边那八个相连的霜露结,你就会被绊一个跟头,你若向右,我仍牵右,拇指,改你右前那个无双结为独行结,与后面五个平庆结相辅,我再一收,便可缚住你的腰身……”
“茄子柚子,回来!”,烟叫停三人,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三根竹签,“烟从来不会强人所难,何事都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只是我这恰好还有几尾小鱼,若能蒙小兄弟不弃,也坐下来试试我的手艺吧!”
小茄子不服气,按律陆陆续续拉绳,罩着林言那片天罗地网霎时收了个无影无踪,缩成原来那几个小结,把它们放入怀中,“师傅,明明是我们占了上风,为何你要……”
柚子从树上跳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莫要冲动,烟把竹签再转了几下,“茄子,以后记得把你的红绳收得稳妥点……”
说到红绳,自然是指他们师兄妹几个每人一条的锁命绳,小茄子闻言,左手一把抓住空空的右手腕,回头一瞧,她的锁命绳就被钉在她背后一棵树上,绳虽未断,刀已豁开树皮一个一寸大口子,那把明晃晃的飞刀便是林言的“雨”字刀
“昔水二式,风吹雨打,既然有了风,怎么会少了雨呢?”,林言现在的模样落在小茄子眼里就是:欠收拾!她一点也不愿承认落败,那样不就是给自己练功偷懒立了个实打实的证据吗?于是她转而问及其他,“椰子,你老挂在嘴边那个听儿——谁呀?”
“听儿……不就是听儿嘛,还能是谁……”,林言眼神飘忽,接过烟的烤鱼,在烟兴致勃勃的目光下咬下第一口,结果——完全在小茄子意料之中——牙齿被那好似石头雕成的鱼硌得险些碎成粉末,“这是什么做的呀?”
“哦哦……我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和她说呢?”,小茄子一边偷笑,一边顺手把自己那串烤鱼“嗖”扔进草丛
烟在一边催促林言,“怎么不吃了?我的鱼鲜香可口,还脆生生地热乎着呢!”
“热乎热乎……确实热乎……”,林言把黑炭鱼放到嘴边舔了几下,一口全是焦味,这才顾得上去答小茄子,“和她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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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茄子指指林言,笑得活像个老鸨子,“你……想娶她呀?”,她给人做红娘的劲一上来,谁都拉不住
“就……就直接说不就好了……”,林言可没想过这其中会有什么曲折
“万一她不想呢?”,披了一层紫衣瓜皮的“红娘”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凭什么不愿意啊?”,他的听儿理所当然就是他的,“我可是天下第二!”
“理由多了去了……”
林言耳尖,“你在嘀咕什么?”
“没,没啥……”,小茄子暗自腹诽了一会,又问,“那……如果你的听儿要嫁给别人,你怎么办?”
“哼!真是如此,我就提溜着这刀去抢婚!听儿一定得是我的!”
“尝尝嘛!”,烟顶着张稚儿的脸庞,对着林言倚幼卖幼,“人家花了好多日子琢磨才烤好的说!”
柚子抢过林言的烤鱼当着烟的面扔进那已经接纳了四串垃圾的树丛,“师傅,你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孩子吗?”
“啊!”,烟捂着自己的左胸心痛欲绝,撒泼打滚,大喊大叫,“民以食为天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你知道之前南方洪涝有多少灾民吗?你知道你这一扔害了多少人命费了多少银钱吗?我门下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啊!”
林言站起身来,对眼前一幕一点也不意外,“你们还真是……一脉相承,生生不息啊!”
“你不是要下山找你家听儿吗?”,柚子不理会烟,望向林言,“走吧!我领你下山!”
“我也去!”,难得再让她下山玩的机会,小茄子可不愿放过
“不行,你得留下!”,烟马上又换了张一本正经的脸,“我这还有件顶要紧的差事非你不可!”
七
小茄子叫苦不迭,却还得乖乖听命,“帮你看火吗?师傅,你的鱼又糊了……”
林言看小茄子吃瘪,心下自是欢喜,朝她做了个鬼脸,循着山路大摇大摆跟着柚子而去,小茄子无可奈何地候在原地听烟吩咐
“不……不是火……”,烟整个身子钻进草丛里,一会竟抱出个小婴儿来——看来他是把那堆花草当成摇篮了,“我的火我自有分寸,可山上就你一个女的,带孩子这事,当然归你了……”
“师傅你又从哪捡来的?”,小茄子心虚地从襁褓里掏出一条不明物什重新扔回树丛
“你甭管,我想好了,就叫……”,烟自信满满,“糯米,如何?”
“不如何……”
洛城,闻人府
它是渺小得三百年华间仍旧独门独户,单传一脉,好像每代家主从不考虑开枝散叶,生够一个子嗣绵延后代,能使那把剑有个后来的主人就清心寡欲纷纷遁入空门了一般,怪的是,它也宏大得让当今帝王,历经几代惴惴不安,各出奇招打压了几百年,唯恐它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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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接掌九幽,闻人息显然稚嫩得不是一星半点
家主……或许更应叫,老家主,走得措不及防,走得着实急了点,说句不中听的:赶着去投胎似的
“小少爷,小少爷,醒醒吧!”,夏竹刚回府不久,就撞上闻人息歪着身子睡倒树旁,这棵树种在婢女住的四季居边,是四季常青的柏树,高高的,直挺挺的,死人一样,又郁郁的,绿油油的,死人……又活过来了一样
夏竹轻声细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哄着孩儿入睡,而不是想把人叫醒,她拍拍闻人息的小脸蛋,“醒醒罢,这样睡着该着凉了……”
闻人息照旧酣睡着……
“破风来了!”,夏竹出绝招
“啊!破风别打我!”,这招可谓是百试百灵,闻人息一下蹦起,跳得老远,看清了眼前是夏竹,“夏竹姨,原来是你,可吓坏我了,我方才做噩梦,梦到破风拿‘昔水’把我捅成了马蜂窝,呼,亏得是梦……”
柏树上定了几只黄鹂,夏竹刚才那一折腾,再静的鸟儿也耐不住就扑腾着飞远了,离柏树远远的,分离两地
闻人息坐回树下,把脸埋进去,乖巧得像只小猫咪,“竹姨,现下……是几月了?”
“五月中旬,家主仙逝还未满一载……”,夏竹的语气伤感,“小少爷,小电……死了……许是念着老爷,所以……”
“小电!”,闻人息听到这哀讯,整个身子忽地起来,半晌又坐回去,趴在地上,不甘心地重问了一遍,“死了?”
夏竹点点头,“确实死了,看马厩的老季说,就在老家主升天那日,一声长嘶,一歪脖子也走了,同样的突然,本来嘱咐府上不同你说,是想你从前没一天不去找它的,你自己发觉了也好,能拖一会,不想你这几月都没去看它,我怕再不说你就忘了,所以现在说与你听……”
“小少爷总是迷迷糊糊的,小电平日依着你,是因它只你一个主人,一生唯赖你而活,可我的小少爷不只有着一个小电,你还有……”
“我还有破风,还有听雨,荆妈妈,兰姨,秋菊……还有……”,闻人息抓住夏竹的胳膊蹭了又蹭,“我还有竹姨……”
“你呀!”,夏竹刮刮他的小鼻子,一双眼里全是溺爱,“还是长不大……”
“我长大了……”,闻人息喃喃
“曲水谷的路走得你竹姨都累了,你在等秋菊吧?”,夏竹知道秋菊和这个小少爷一样,就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尽管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给你捎了好吃的对吧?可老家主丧期,不能食荤腥……”
“我咬着烙饼,破风他们就好似还在这,若是烙饼都没了,我也……”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夏竹板起脸训他,语气却是柔和的,“我……偶然瞧见听雨他们在城门那,东门,你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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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闻人息什么都顾不上了,急急忙忙站起,还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夏竹扶住他,“慢点……”
秋菊从四季居里出来,只看到小少爷一个背影,夏竹站在树下看着他远去,回头看见秋菊,沉声道,“把手拿出来……”
慢慢腾腾地把手从背后伸出,纸包里露出三个鸭蛋烙饼,秋菊似有遗憾,“茶街那……出了命案,卖饼子的老板去了,这是我央常婶替我做的,没有鸡蛋了,常婶自己到棚里摸了五个鸭蛋给我……”
她本都想好了要受罚,却不想夏竹一直沉默,她低着头也不敢去看,也不敢开口,风簌簌吹动她那幼稚的长辫,吹得发梢都乱糟糟了,才总算得到一句,“诶,下不为例……”
秋菊一个劲地点头,信誓旦旦保证,“下次绝不重犯!”
夏竹把她梳在后面的辫子顺到前面,“你也长不大……”
洛城,东门
一辆破旧马车空立在孤独的城门边,朱红色的大门足有几丈高,几个木栅移在道路两旁,花木瓜抓着一只鸡腿,一口一口像咬着仇人的肉一样,啮合,撕扯,猛嚼,吞咽,然后……心满意足
明知道那只是个路边摊不干不净的小鸡腿,破风被他那一顿砸吧砸吧也勾得肚子都唱起了空城计,“师伯,我们在这等真的可以等到那小子吗?”,回头看听雨正靠在马车的木格子窗前发呆,有些担心,听儿疯了似的在城里四处跑了一天,累得不行,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难处不会和人说,自己藏着,藏得谁都看不出来……
师伯则是去翻了一回闻人府的墙,被春兰赶了出来,破风知晓,兰姨赶的不只是师伯,也是他和听儿,他们……还是早早离开的好,此处不留人,何须再徘徊……
“哼,我从不懂事开始,被他养到十七,还不知道他什么德行!”,花木瓜坐上马车前端的木板,木板吱嘎响了一下,抗议一天到晚嘴没停过的花木瓜重量超乎常人,花木瓜却不作回应——他的毕生追求就是——把自己停嘴那刻活成自己入土那时,“他一定让那个茄子或者别的‘吃食’送那小子来城门这,说不准……还带了几块黑炭!”
破风没做回应,抬起头,看城墙高筑,他在这座城里活了多少年啊,今日是第一回这样仔仔细细地打量它,沙尘烟灰从墙上洒落,像极了初冬的雪,此时该有一株三角梅,又或腊梅……多好……
他摆摆头甩开那些荒谬的念想,往大开的城门中再看了这城池……一眼,这一看,远处一个人影朝这奔来,这人甚是憨傻,每走几步都会出意外,或是踩到瓜皮差点摔跟头,或是撞到人,或是突然站定了四处看看——又忘了路——往前直走的光明大道都会犯迷糊!谁能想到他是要接天下第一剑的最后传人,谁能想到他在短短三年竟学完了六年的课业,弯月刀最后还夸他是个奇才,这人他熟悉极了,熟悉到远远看一眼,就绝不会认错,破风唤听雨,“听儿,是那个臭小子!快出来!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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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却情绪低落,依旧安靠在车内,腰间一排飞刀,最上面一把——刀柄刻着“雨”,刀尖淌的血已经凝结成暗红的斑点,“大哥,我……近来没心思玩笑,他在悟剑,荆妈妈明令不许我们打扰,怎么会……”
“破风!听儿!”
听雨一顿,接着欣喜地想掀开车帘,见那心心念念的人一眼,然而还没等手碰到那靛青色花帘,一下子又停住了,笑意停留才刹那,渐渐淡去,“我……不去了……”
“破风破风!”,闻人息把这两字翻来覆去地乱叫着跑过城门,跑到马车前
破风坐在车前没好气道,“你是乌鸦叫丧吗?”
“没有,你们怎么来了,也不和我说……”,闻人息揪着衣角支吾一阵,就手脚并用想爬上车板,“我……我好想你们……”
“小少爷!你当心点!”,夏竹跟过来,在一边扶住他,言语间都是担忧
破风伸手把闻人息拉上来,闻人息又不安分地爬到拉车的马背上,“不会再摔的不会再摔的,这匹马长得可真像小电呀,还一样地乖,破风,听儿呢?”
“她……”,破风掀开帘子探头进去,“听儿,快出来,他喊你了呢!”
“我……还是麻烦大哥和他说……”,听雨一直慢慢地,摸着那把带血的飞刀,一字一句轻声道,“听雨偶感风寒,不能受冻,所以失礼了……”
破风合上车帘,面向闻人息,“听儿不想见你!你又哪惹到我妹妹了?”
“我哪有……”,闻人息委屈巴巴地从马上爬回车架前,“我们都半年没见了,我……我的书信都是荆妈妈盯着我写的,不可能有不得体的话……”,他对着破风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而后手触到帘尾,突地——掀开车帘,车里听雨吓得一下把手里的刀藏到身后,“听儿!”,闻人息笑嘻嘻地,“好久不见!”
“嗯……”,听雨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确实好久……好久了……”
“你们为什么不回闻人府找我,息儿……自认为不讨人厌的……”,闻人息把车帘用布带束好,“你们不要骗我,娘亲说过要看我长大娶妻,却自己先走了,爹爹说要教我习剑,他也走了,林语说等我弱冠做成九幽剑主就愿意嫁我了,她还是走了……”,他说得很快,破风听不大清楚,闻人息眼中若隐若现似有泪花,“你们不要走好不好?”
“可是我们现在要去……你乖一点好吧?我们回来时……”,破风说到这,眼朝夏竹看去
夏竹会意,“我和荆姐请示,你们回来时就到府上住几天好了……”
“果然破风是待我最最好的……”,闻人息撒娇,“破风,你说……人是不是该顺心而为?”
“自然……”
“嗯,我懂了……”,闻人息下车预备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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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柚子和林言正走出城门
林言在一旁撺掇柚子,“柚子兄,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名字,或者……换个师傅?”
“名是父母起的,怎能随意更换?”
闻人息见到林言,林言亦见到了闻人息
“刚好!”,破风从车身后探出头来,“臭小子,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和听儿的小师弟!”
上天赶了巧,他们以为的第一回相遇之所,却真就是第一回相遇之所
“我是闻人息……”
“我……忘了名字,但是一定比你的好!”
慈慕三九年五月十六夜
闻人息把一幅幅画得并不是那么好的画挂成整齐的一排,抬眼便能瞧见的所在,他自言自语——就如同之前那三年一样
“林语,我说了练好剑就娶你,我不想食言的,破风和娘都说人要守信,话本上说情之所至,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如果你的阴魂能回来,我就娶你做鬼新娘……”
“无形先祖定下家规,六月初六择剑,息儿算了又算,不知多少遍了,绝对没错,还有三年,我就可以来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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