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立下宏伟志愿,势必要让天下面貌焕然一新,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要让江山永固,社稷传至千秋万代,要让每一个百姓都吃上饱饭,要开创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硝烟、人人都能吃饱饭的时代。朕要治理贪官,查办污吏……”皇帝说到这,孤寒俊俏的脸浮现一抹自嘲:“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总是带着几分骨感。”
辛无忌不解,他自认为如果自己在那个职位,一定能办到,于是道:“陛下,为何这么说?”
皇帝突然站起来,看着远处的花卉:“因为人性的劣根。当百姓吃不饱的时候,他们只渴望吃饱,可吃饱了又渴望吃的更好。当他没有房子住的时候,他梦想就是住上一个遮风避雨的房子,可当有了房子他们又会想住进大房子,最后,他们甚至会想要住进宫殿……人的欲望就像高山上的滚石,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是永无止境的,是永远喂不饱的。”
辛无忌抿嘴,却发现茶韵背后居然是苦涩。
“陛下,可苛政……会更加引起民众不满。”
皇帝闻言,轻轻一笑:“自然,但是仁政又能坚持多久呢?苛政,只是抓住了一部分读书人最渴望的东西,一定程度上来说,能更加稳固统治……就像,丞相认为大凉的科举制度是为了什么?”
辛无忌沉吟一会,道:“臣认为,科举选才第一要义就是通过最公平的手段从地方选才,换言之,陛下也能走进各地寒门读书人的内心,真正了解底层面貌,若是做官,读书人来自寒门,也能极大体恤民众。”
皇帝却哈哈大笑,摇头道:“非也,非也,科举选才的第一要义,是‘牢笼治世’,把天下的那些雄韬伟略的读书人都聚集起来,让他们钻研文章,穷读经句,让他们做官,享受压迫剥削的权力,读书人沉溺在其中了,安定了,天下就算是再有造反的人,也不过是一群匪寇,成不了气候。有时候,文臣的作用远大于武将,这就是政治。”
辛无忌听完,遍体生寒。
“爱卿,你想说户部尚书勾结党羽,私增赋税,这些事情朕都知道,包括……嗯。”皇帝说到这,目光一顿,道:“包括朕还把四王爷推出去斩了息事宁人。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微臣不知。”
皇帝道:“辛大人,朕很欣赏你这十年如一日的清廉,可惜。相比之下,朕也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贪婪,这种人虽然不见得多忠心,但为了腰包里的银饷和自己的脑袋,也算是能尽心尽力为朕办事。朕喜欢你,喜欢你的意气风发。丞相大人,天下城是英雄的坟冢,不是诗人笔下的田园,这里没有梦想,若是辛大人有意,朕打算调你去皖州做一个刺史,让你真正管理百姓,你意下如何?”
辛无忌大惊,自己去做皖州牧?说不上是贬官,甚至可以说是极大的机缘,自己要是做了皖州牧,那就是在皖州只手遮天的诸侯,一定能杜绝贪腐腐败的现象,几乎毫不犹豫,辛无忌立马跪下叩谢。
“去吧,辛大人,朕希望你日后能明白朕的苦衷。苛政和仁政,其实有时候只是字面上的差异,本质是不变的。”
……
岐山。
空****的帅府。
大院前,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红色棺椁,林破军郑重地取出陪伴自己多年的方天戟,认真擦拭。
救驾有功升官为四品的李山驾驭一匹快马,十万火急,到了岐山门口,就看到这个场景,擦了额头上的汗,迟疑道:“元帅,您这是……”
大白天的摆弄棺材,真是活见鬼了。
林破军抬起头,笑了笑,又继续擦拭长戟,自顾自道:“李大人前来,是送圣旨的吧?”
李山点头,掏出圣旨,道:“中州铁军大统领林破军接旨。”
林破军巍然不动,先帝有言,林破军可佩刀入朝,可站立接旨。
李山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四海升平,天下初定,兹闻北漠盛行萨满,有反叛之心。昨日萨满逆党在长城作案,袭击车队,朕与皇后甚怒,命林破军为征北大元帅,即刻启程,号令冀州军马,驱逐强掳。钦此。”
“臣接旨。”
林破军接过诏书,那李山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到他身后的巨大棺材,叹了口气,上马离开了。
官家刘叔热泪盈眶,走出来:“元帅……小少爷他。“
林破军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无妨,我林氏的孩子,只会死在战场上,不会死在哪个旮旯,这是他的命。”
“元帅……这棺椁。”
“这也是我的命。”林破军不愿多说,笑道:“老刘,你也还乡去吧。”
刘叔泣不成声。
傍晚,背着行囊的刘叔黯然离开了岐山,如此,这帅府真正的死寂一片,空****的,再也没半个人影了。
林破军将方天戟擦拭的锃亮,如他眼睛一样锐利。
他靠在棺椁前,陷入了沉思。
他开始思索这一生。
林破军这辈子好战、奋战。
有长子孤命,英气蓬发,是统兵之军的帅才,堪称武宗。
有兄弟数人,都是当世赫赫英名的豪杰。
有雄兵数十万,驰骋天下,铜墙铁壁,举世无敌。
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恍惚间,他不禁回想到那悠然岁月,彼时年轻,自己意气风发,万里单骑就敢入北漠,和这次一样,也是因为皇上的一纸诏书就敢随大军出征,为解太安皇帝的燃眉之急。和这次不同的是,彼时年轻,心情欢呼雀跃,只为建功立业,赢得身前身后英名,连刀枪峥嵘都是少年热血的声音。
那时候真是满腔热血,年轻的不可思议。
只身一人就敢入虎穴与那蛮夷勇士血战,毫无退缩,身陷囹圄,却是忽然一蒙面剑客出手,轻轻一道剑气就救他与水火。那剑客,左右执剑,双剑在大凉倒是不多见,一青一白,据他说有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叫作“青霞”和“白虹”。那一手双剑合璧的剑道真是强的不可思议,如若无人之境。
“枪出如龙,倒是不错,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有资格和我切磋的年轻人。”剑客点评,没想到前一刻轻松救他,后一秒就要痛下杀手。
少年林破军哈哈大笑,轻松躲过,扬眉狂笑道:“我这是戟,不是枪。然后,我追求的是沙场求胜,扬名天下,不是和你一般单打独斗,争一些匹夫之勇。”
剑客迟疑:“习武不追去武道,不懂,不懂,那是何道?”
“为将之道,领兵之道。”
一张脸被蒙的严严实实的年轻剑客低头沉思,忽而豪迈一笑,倨傲的嘴角微微上扬,不屑道:“那是小道,不似剑道这般一往无前。你相信的是手上的兵马,相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我,只相信手上金属的沉重和冰冷,这才是我永远值得信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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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破军摇头,嘲讽他不懂:“往后几十年,我相信你一定会听说天下有一个人,武勋盖世,声明如日冲天,让人闻风丧胆,叫林破军,字骁战,中州人,是天下第一大元帅。”
记忆戛然而止。
林破军凄然一笑,当初那位剑客,想必已经扬名天下了吧?他要是听说自己,会不会感慨那就是一个傻子,自己给自己找好了坟墓往里面跳?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手上的武器的冰冷触感才是唯一值得信赖的。
权力,只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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