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时的她年幼且胆小,只知苏木的模样看上去可怕极了,却不曾看到她落荒而逃后苏木那落寂的眼神。
像是早就猜到苏叶一定会跟出来找到他一样,换回一袭紫袍的苏木正神色慵懒地倚在一株晚香玉树上。
苏叶一时间不敢上前,本欲开口问他又有何任务,就见苏木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前。
他既已这么做,苏叶便不得不硬着头皮靠近。
在距离苏木仍有半米距离的时候,苏叶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不算离苏木太远,却又能给她一定的安全感。
而苏木却像是早就猜透了苏叶的心思,在她停下的刹那又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继续前进。
苏叶已不似儿时那般死倔,已经懂得进退的她自然不会选择再与苏木去硬碰硬。
苏木叫她上前,她便上前,一步都不敢迟疑,可那被压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仍使她不敢前进太多,停在了一个对她而言还算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苏木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再紧逼。
他开口:“新的任务,去暗杀太阿门刑堂长老。我对你已无太多耐心,所以,现在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说到此处,他突然停顿,语气变得暧昧至极:“你若完不成,后果如何该明白的吧?”
苏叶手指握成一团紧攥成拳,始终沉默不语。
此时,她与苏木之间所隔的距离尚能容一人通过。
苏木长得颇高,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抬头去看他,却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紧接着她的鼻尖便已轻轻触碰到他的胸膛,她甚至还听到来自头顶上方的一声轻笑。
她满脸茫然,本欲抬头去看,却被苏木抓住手腕一把抵在墙上。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若有似无的鼻息轻轻扫过她的面颊,微微有些瘙痒。
苏叶心跳如雷,苏木的脸越凑越近,到最后几乎是与她鼻尖碰着鼻尖。
苏叶完全无法适应这种距离,试着伸手去推苏木一把,而他的手却像是一双铁钳,将她整个人牢牢地“焊”在了墙壁上。
她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欺身压来。
苏叶脑子里一片混乱,混乱之中,她感觉到他用一只手将她原本分开的手钳制到了一起,空出的那只右手正紧紧捏着她的下巴:“说起来倒还有一笔旧账未与你清算。”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双狭长而上挑的眼又微微眯了起来,危险的气息霎时自他眼中喷薄而出:“我与父亲好不容易才将你训练成一只杀戮的兽,他竟将你圈养成了一只温顺的猫,这叫我如何不生气?”
他今日的气息着实太过骇人,加之苏叶心中又有愧,越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竭力垂着眼睫去避开苏木的目光,他的声音却源源不断地灌入她耳朵里:“小叶叶可也得明白,正邪从来都势不两立。若是你敢对顾清让动心,我也不介意冒险去杀了这所谓的修仙界第一天才人物。”
她从始至终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可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她便已背脊发麻,全身冒冷汗。
她与苏木一同长大,他是怎样的性格,她最是了解不过。
苏木寸寸紧逼,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表个态。
这点苏叶自己最是清楚不过,可纵然如此,她仍紧咬牙关,始终不吭一声。
一阵钝痛自下巴尖上传来一路蔓延开,苏木再次加重了力道,苏叶觉得自己的下巴几乎就要被他捏碎了,头也被他强迫着抬了起来。
任她目光如何闪躲都无用,他的眼神紧紧锁定了她,就像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罩来,她无处可逃,只能睁大了眼去迎接他的审视。
苏叶与苏木便这般在原地僵持着。
突然,静谧的夜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背靠灰墙的苏叶下意识地转动着眼珠去看来者。
一抹素白缓缓走来,他就像一抹穿过浊世红尘的雪,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夺目,深深映入了苏叶的眼帘。
苏叶的目光太过炽烈,纵然此时苏木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仍能发现正在不断靠近的顾清让。
那枚药所带来的功效并未持续太久,稍作调整,顾清让那被堵住的经脉便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并非偶然经过,其实是有意跟在苏叶身后来的。可他来的时间稍微有些晚了,不曾听到苏木对苏叶所说的那番话,仅仅是看到苏叶与苏木这么亲密,便有一股无名火自心中升腾而起。
他不知自己因何而怒,只知就是莫名地看苏木不顺眼。
从看到顾清让的那一刻起,苏叶的瞳孔便明显有所放大,本已放弃挣扎的她不知从哪儿蓄来了力气,再次要推开苏木。
苏木的眼神变得越发阴冷,噙在嘴角的笑亦越扩越大。他非但没松手,反倒将苏叶抓得更紧,并且慢悠悠地侧过了头,满脸挑衅地望着顾清让。
顾清让的眼如同被火灼烧到了一般,痛意自眼睛一路蔓延至脖颈而后至全身,他的牙已咬得“咯咯”作响,原本放松垂在身侧的手掌亦重重捏成了拳,其上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将顾清让的反应统统收入眼底,苏木笑得越发嚣张跋扈,苏叶却在苏木分神的一瞬间挣脱开他的桎梏,奔向顾清让。
性子恶劣如苏木又岂会让苏叶如愿?在苏叶即将脱离他掌控范围之际,他不过是轻轻伸手一捞,苏叶便又重新被他卷入了怀里。
得意的话尚未说出口,顾清让身后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一次的脚步声颇有些急促,最后一声还未落下,黑夜中便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苏苏,你们在干什么?”
来者正是白芷,她本欲跑来无妄崖看苏叶与顾清让,岂知还未见着苏叶人,便见顾清让慌慌张张从茅草屋中跑了出来。她心中一动便跟在了顾清让身后,岂知,竟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她着实有些迷茫,不明白苏叶怎么就与剑气宗的“贺敛之”扯上了关系。
待她缓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问出心中的疑惑,岂知苏叶张口便道:“师兄、白芷救我,他不是贺敛之,他是魔宗之人!真正的贺敛之早已被他所杀!快救我!”她这一声叫得急促,甚至还混入了内息,在这黑夜中格外具有穿透力。
苏叶的声音就像一柄削铁如泥的绝世利刃,“噌”的一声便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她的声音才落下,白芷便将手放在嘴巴前卷成喇叭状,开始没命地喊:“救命啊救命啊,魔宗奸人混进来啦!快来人,救命啊!”
顾清让对眼前这个“贺敛之”的身份明明心知肚明,却又碍着苏叶的情面不能与之正面碰撞,苏叶这么一闹,倒叫他没了束手束脚的理由。
顾清让虽尚未痊愈,但那被堵塞的经脉倒也疏通得七七八八,以他的实力与苏木一战倒也吃不到什么亏。
一股骇人的威压如潮水般自顾清让体内涌出,莫说被他针对攻击的苏木,就连站在一旁“围观”的白芷与苏叶都无辜被波及。一时间,苏叶只觉自己胸口闷得厉害,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使劲挤压着她的胸腔。
慌乱之中,苏木在她手中塞入了一物,耳畔是他辨不出任何情绪、且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此为神盾符,遇到危险便将它捏碎。”
听到这话的时候,苏叶内心复杂至极,她甚至都来不及回应,他便笑着松了手,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出卖苏木本就使苏叶愧疚不已,偏生他还要在最后将神盾符塞入她手中。
不过短短一霎,苏木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从来都没来过一样。
那薄薄的神盾符突然变得无比烫手,往事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苏叶突然回想起了从前与苏木相处的种种。
他这人性子虽霸道又恶劣,却从未让她在外人面前吃过一丁点的亏。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在六岁那年。
那一年天降洪灾百姓苦不堪言,魔宗空前繁盛,也因此衍生不少有自立门户之意的教众,她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去杀那并不成气候的小分舵舵主。
在此之前,她虽杀过数以万计的妖兽练手,却从未动手杀过活生生的人。
那一战,她进行得尤为艰辛,不过稍稍恍了一会儿神便被人刺穿了肩胛骨,好在最后她仍完成了宗主所布置的任务,正式成为一把合格的杀人利刃。
那件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太久,苏叶已然记不清受伤后的自己究竟在**躺了多久,只知她一醒来便得知苏木一人血洗了那个分舵,足足一百零九人皆死于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手中,且个个都是被削断肩胛骨大量失血而死。
彼时的她尚且年幼,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半大的孩子一口气杀光一百零九人得花上多长的时间,她只知自己醒来后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宛若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苏木,兴许是屠杀了太久又未清洁自己的身子,他身上结满了厚厚的血污。
那是她头一次对苏木感到恐惧,在此之前,苏木在她心中就只是一个生得格外精致好看的大哥哥。
当苏木浴血奋战后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苏叶甚至被吓得落荒而逃,再结合第一次杀人时的那种绝望与恐惧,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那时的她年幼且胆小,只知苏木的模样看上去可怕极了,却不曾看到她落荒而逃后苏木那落寂的眼神。
二、他看到过她牙牙学语,看到过她跌跌撞撞学走路,看到过她哭丧着脸被妖兽追得四处乱窜,看到过她第一次杀人时露出的无助神情……他的小姑娘在一点一点长大,却再也不属于他了。
苏木回到魔宗总舵已是次日凌晨。
苏释天恰好从寝殿中走出,他一眼便瞥见了风尘仆仆往自个儿这边走来的苏木。
他本欲开口询问苏木任务完成得如何,苏木却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孩儿办事不力,未能完成此次任务。”
“啪!”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苏释天的巴掌便已落在了他脸上,他那精致绝伦的左脸顿时便肿了起来,甚至还有一丝血迹顺着他嘴角蜿蜒流下。
苏释天的神色却从始至终都未变过,他神色淡漠,与苏木有着七分相似的那张俊脸上并未透露出任何情绪,就好像刚刚扇苏木巴掌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他轻轻甩了甩方才扇苏木扇到发麻的右手,又沉声问了句:“她现在如何?”
苏木连忙又道:“她在太阿门表现不错,交代给她的任务皆出色完成。”
“那么,这次任务失败的原因就该落在你头上,可对?”
苏木不曾吭声,苏释天不再多说一句废话,只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觉去刑房受罚。
“刑房”这两个字于苏叶而言就是个噩梦般的存在,苏木对此却早已麻木。
他褪去一袭绛紫色华服,赤身走向位于刑房正中央的池子。
相较于他那无与伦比的精致面容,他的身体几乎可以称之为丑陋,明明修长瘦削,上面却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的疤痕,或是深棕色的陈年疤痕,或是新生出肉芽的淡粉色疤痕,深深浅浅交织在一起,看得人心惊胆战。
他赤足一步一步走进那未盛一滴水的池子,直至他走到池子的最中心处,池子两侧的闸口方才被人打开。一时间,腥风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与蠕动声交织成一片,数以万计的蛇虫宛若潮水般涌来,不过须臾,便将整个池子灌满。
位于池子正中心的苏木已然被狂涌而来的蛇虫遮盖得只剩下脖颈与脑袋仍露在外面,他的眉头因那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尖锐疼痛而紧皱着,嘴角却始终噙着一丝冷笑。
苏木第一次看到苏叶是在自己六岁那年,彼时的苏叶还是个被人抱在怀里,只会张着嘴哇哇大哭的粉团子。
魔宗里所有人都怕苏木,只有粉团子苏叶格外与众不同,看着他便会“咯咯”地笑,露出两个小门牙。
再后来,粉团子苏叶长大了,胳膊和腿依旧是那么短,跑起来的模样就像一颗土豆滴溜溜地在地上滚。那时的他已有九岁,他本就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些,又处于疯**条长个儿的年纪,不到半年的时间,便从一个手短脚短的稚童长成纤长的小小郎君。每当他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眺望远方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粉团子紧贴地面跌跌撞撞地跑来,或是张开双手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求抱抱,或是像被人在她小胳膊上涂了糨糊似的死抱着他的大腿。
这样一个黏人的小东西偏生又长得可爱得紧,莫说将她一把推开,就是牵着她的小手都不敢使大了力气……
与其说他是与苏叶一同青梅竹马长大的,倒不如说苏叶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看到过她牙牙学语,看到过她跌跌撞撞学走路,看到过她哭丧着脸被妖兽追得四处乱窜,看到过她第一次杀人时露出无助的神情……
他的小姑娘在一点一点长大,却再也不属于他了。
苏叶的思绪仍在飘飞。
顾清让还未来得及去与她说话,白芷便“噔噔噔”跑了过去追问:“苏苏,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啊?”
苏叶只微微摇了摇头。
见白芷终于住嘴了,顾清让方才上前。
可他正欲开口,苏叶便挽着白芷的胳膊走了,从头至尾都没看他一眼。
那些仍在舌尖打着转的话就这么生生被顾清让咽回了肚子里。
苏叶的躲避太过刻意,仿佛躲瘟疫一般,就这么慌慌张张地拖着白芷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叶都明显在躲顾清让。
而顾清让这人却像是从来都不知“脸皮”和“颜面”为何物,人家小姑娘都躲他躲得这么明显了,他却只要看见了她便直往人家身上“扑”,吓得苏叶足有三日不敢出门。
可苏叶这样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再加上顾清让这厮真的太难缠了,他不分昼夜地堵在苏叶的住处门口,还真把她给逼了出来。
这才三日不见,苏叶与顾清让便已各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苏叶打开门的瞬间,四目相对的刹那,甭提有多喜感了。
深知苏叶打死也不先开口的脾气,顾清让笑眯眯地凑了上去:“叶儿师妹,你这两日究竟是怎的了?”
不论熊猫眼顾清让如何问话,熊猫眼二号苏叶都始终不开口,像是有人用铁水将她的嘴给焊死了似的。
顾清让还以为苏叶仍在为给他投毒的事而耿耿于怀,顿时又化身为话痨,喋喋不休地开导安慰苏叶。
苏叶将自己闷在屋里这么多天也不是光顾着去逃避,相反,这些天她想了很多,非但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为杀刑堂长老做了许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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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让既已误会了,便叫他一直误会下去好了,省得又要坏她好事。
接下来这几日,苏叶丝毫未提前些日子所发生的事。
苏木走后,她的日子再度回归平静,她总有意无意地往刑堂那边跑,待到做好万全的准备已是十日以后。
刑堂的弟子恰好都被派了出去,偌大的刑堂只剩那长老一人,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苏叶这次仍选择在夜间行动。子时一过,她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偷偷潜入了刑堂。
刑堂长老嗜酒,这是苏叶早就打听到的消息。平日里刑堂内弟子众多,那长老也不敢敞开了去喝;待到弟子们都出去了,那长老方才放肆喝了一回。
苏叶才推开刑堂的窗便有一股酒味扑鼻而来。
她挥了挥手,试图驱散那熏得人脑仁发疼的酒味,这个动作才做完,她正欲钻窗而入,身后便突然多了个人。
苏叶顿时心跳如雷,她下意识猛地一回头,却见顾清让神色庄严地立于她身后。
事已至此,她不想再去与顾清让牵扯不清,纵然心中再不舍,她也得将那些该断的给断了。
就像现在,她明知以自己的实力与顾清让相搏无异于以卵击石,却仍未忍住,祭出了隐灵。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第一招尚未完全使出,顾清让便徒手拽住了她的隐灵,原本透明的隐灵顿时染上了一线红。
苏叶不禁皱了皱眉头,可就在她愣神的空当,顾清让竟走到了她身后,将她直接打横抱起。
顾清让鲜会做出这么粗暴的行为,苏叶本想挣扎,可顾清让那双手就像铁钳似的禁锢住了她。
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便任由顾清让抱着她御剑而行。
无妄崖距离刑堂隔了大半个太阿山的距离,顾清让抱着她一路慢慢地飞了许久,方才落在无妄崖上的一块巨石上。
早就心灰意冷的苏叶不想再做任何争辩,直接对顾清让道:“我是魔宗宗主的义女,本名就是苏叶。上一次破坏阵法被你阻止了,这一次的任务是刺杀刑堂长老,又被你给当场抓住了,你无须再包庇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既身为魔宗之人,自会与你为敌到底。”
顾清让依旧一言不发,表情越来越严肃。
苏叶见过顾清让高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见过顾清让死皮赖脸的模样,见过顾清让犯傻宛若智障的模样,见过顾清让羞涩别扭的模样,就是没见过他如今这样。
苏叶说这话的时候始终都盯着顾清让的眼睛,她像是想从顾清让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别样的情绪,只可惜她失败了。
今日的顾清让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待到苏叶说完这番话,他便神色庄严地抬起了手。
苏叶知道,该来的总归会来,他对自己再好终归也还是太阿门首席弟子,他的职责是守护太阿门这一方土地,就像她的职责是毫无条件地替宗主杀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