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槐生扯开嘴角,发出一声轻笑。
“你是我的娘子,合该是我照顾你。”他抚上丹粟的脸颊,顿了顿,柔声笑道,“我会好好保重身体,日后才好照顾你。去吧,娘子。”
丹粟被他说得不大好意思了,担忧地看了他几眼,才慢慢离开。
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陆槐生才又抬起手来,死死按在心口处。那尖锐的绞痛让他再也忍受不住,闷哼出声,惊动了守在床边的屠萌。
屠萌急忙跑过来:“陆槐生,你怎么了?”
陆槐生按在心口处的手艰难地上移,最后捂住了苍白干裂的嘴唇,只见他狠狠皱起眉头,下一刻,“呕”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陆槐生接过屠萌递来的手帕,将嘴角上的血渍擦了擦,而后缓缓地俯下身子,将地面沾上的血一一擦拭干净。他擦的动作极是温柔和缓,像是在对待心上的爱人,而不是冰冷的、沾上了自己血渍的地面。
屠萌怔怔然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须臾间心中五味杂陈。
“你的病,看起来很严重。”
陆槐生将手帕叠好,放在桌上,沉默片刻后才开口:“还请屠公子莫要将此事告诉我家娘子。”
屠萌怔怔地接口道:“她会很担心的。”
陆槐生忽而扬唇轻轻笑了,看向屠萌,不紧不慢道:“我这副身体已经挨不了多久了,总归都是要去的。从前我还担心若是我走后娘子无依无靠,该如何生活,现在知道她是神仙了,算是了了我心里的一桩大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佯装坚强地笑道:“神仙嘛,生命无穷止,她还有很多日子要过。”
屠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佯装淡定的陆槐生,忽然间想到什么,猛地大步过来,气急败坏地道:“你别这样说,她不会这样想的!”
“哪儿是她呀。”陆槐生轻轻笑了声,“是我,是我巴不得她这样想。”
屠萌蹙眉,想了想安慰道:“现在先别想这些,还早着呢。你的病看起来也没什么,最多是无名镇太小了些,没什么好大夫,往后去大地方看看,说不准就给治好了呢。”
说完,他伸出一掌,示意陆槐生将手覆在他手上。
屠萌挑了挑眉,静静地望着陆槐生:“人生在世,有苦有乐,有酸有甜,有咸有淡,非得将这些一一都经历了,临到头才好意思笑说一句‘没白来过一趟’,你说是吧,陆槐生?”
听完屠萌的话,陆槐生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一时摇头失笑,看着屠萌伸出的手掌,终是将手覆上。
双手交握,屠萌紧了紧手,沉着声音对陆槐生道:“今日你算是经历了一场酸苦,待他日病好了,苦尽甘来,还有很多安生日子都在等着你。”
陆槐生望着他,嘴角泛起一抹清朗的笑意:“多谢。”
日近黄昏,天泽湖岸。
太阳的余晖逐渐散去,最后一道残阳铺在水面上,衬着原本碧色清透的天泽湖水半边瑟瑟半边红。
“哗啦”一声,湖面泛起水花,有一个火红色的身影从湖心破水而出。
她足尖轻轻点在水面上,几个飞跃便从湖心飞到了岸上,她一上岸身上的衣服便干了,而后转身想也不想地就要离开这里。她闷着头急急往前面走着,看模样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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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粟脚步虽然凌乱但是步子极快,不多时就已离得天泽湖远远的。快走到镇上的时候,她蓦地停下脚步,往回看了一眼,却看见湖面上漂浮着一个绿色的身影。
是阿鹿,因为离得远,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但即便是看不清楚,丹粟也想象得到,不过就是死乞白赖的哀求,像从前一样,没有自尊的哀求。
回到镇上家中时,屠萌已经睡了,陆槐生还守在院子里捧着本书看。
丹粟放轻了步子,悄悄藏身在院外的隔墙旁,看着陆槐生。他看书看得极为认真,可时不时会咳嗽几声,那声音逐渐撕心裂肺,看得人好不心疼。
“相公。”丹粟连忙走进去,陆槐生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连忙捂住唇,似要挡一挡咳嗽的声音。
丹粟叹了叹气,走上前温声道:“我早就听见了。”说罢,她抬起手,抚上陆槐生的嘴角,在他泛白皲裂的唇上摩挲了几下后又道,“外面凉,怎么不进去休息?”
“等你。”陆槐生放下下书,握住她的手,语气中充满了笑意。
两人相扶着一起进屋,丹粟边走边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我找了整整一圈,都快要将天泽湖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没有找到林公子。”
丹粟搀扶着陆槐生坐在**,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用带着愧疚和无措的眼神望了一眼隔壁屋子,叹道:“相公,我找不到他怎么办?都是我的错。”
陆槐生听了,皱了皱眉,将丹粟捞进怀里,只说着:“会找到的。”
“会找到的。”
“会找到的。”
他反复回答着这四个字,声音虽偏低但带着不可忽视的沉重之意,陆槐生抚着她的秀发,在她耳边道出现下唯一能让妻子安心的话。
“娘子,会找到的,别怕。”陆槐生缓缓道。
丹粟从鼻息里“嗯”了一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从陆槐生的怀里抬起头来,想了想还是说道:“刚才我在湖里,遇见阿鹿了。”
陆槐生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阿鹿很是不喜。
但他毕竟是娘子曾经的好友,即便是不喜欢,也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柔声疑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丹粟有些无奈,把刚才的事情细细说道:“我在湖中游**一圈后便要上岸,却不想撞见了阿鹿,他看起来很奇怪。”
丹粟舔了舔嘴唇,啧声叹气道:“明明是他最先骗我的,巧言令色,装模作样。可为何到现在又成了我的错,他,他却还怪我不体贴他,我真的很不懂。”
原来从天泽湖里出来后,阿鹿就一直缠着她,说什么之前骗她是迫不得已,不是真心的,希望丹粟能够原谅他。他还说,自己心心念念的便是成仙。
世间生灵何止万千,能化形者已属幸运,能修妖成仙更是万中之幸。世间数不尽的生灵似乎最终都渴望着成仙,由无心无情的凡物修炼成俯瞰众生的仙者,循春夏悲秋,度人生八苦,终不悲不喜,逍遥赴日,方为上上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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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鹿仅是其中之一,最平凡,也最渴望的那种。为了成仙,他可以放弃一切,因为他知道,放弃之后,会得到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比他自愿丢失的,来得珍贵。
鹿角苔。
太平凡了,只是生活在湖中的小小植物。
若不是他的身躯在湖中可以不断地扩张出去,足迹足以漫过整个天泽湖,那他或许在湖里,只会是被忽视的存在。
阿鹿的本体是鹿角苔,雌雄同株,原形的丛生叶端长着颗颗独特的气泡,所以他极美。但这种美在阿鹿的心中好似很一般。他总是忽视自己的美,反而常常跟在丹粟身边,说一些戴高帽或虚伪的话,让人无端觉得他平凡,也市侩了许多。
丹粟从仙山下来,就遇上了阿鹿。那时阿鹿唱着绵软悠长的曲调,独自浮在湖面,闭着双眼,绿藻似的长发迎空飞舞。丹粟瞧见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人为何美到如此,脱尘出世,孤傲清冷。
可,当阿鹿睁开眼睛时,却不似她以为的那般美丽。
太黯淡了,无光,也无灵。
若他不说话,只单单睁着眼睛站在那处,丹粟恐会以为那不过是穿了线的精美木偶,雕刻得世间无二,却无了勃勃生机。
“他太渴望成仙了。”丹粟兀自感叹着。
陆槐生只是一介凡夫,他不明白仙者的奥妙,只是答道:“也许求之不得,所以更甚求之。你说他是鹿角苔,平凡的苔藓,有朝一日得了灵识,已是难得。但有些人总是要得太多,一旦想得多了,就不够了。”
“是啊。”丹粟发出一声喟叹,“自从他知道我的身份后,便说尽了好话,企盼我助他成仙,但我何曾知晓生灵成仙之法,只能一味推脱。”
陆槐生静静地听着她诉心中的结。
丹粟缓了口气,手指按在眉心揉了揉,无奈道:“本想着他一直求我都不能得法,许会放弃,却没想到那日他又唤我去,说了那些话……”
湖中有奇人,擅晓四海事。闻之异客到,若寻,能有成仙路,若食,长生不老。
但阿鹿只告诉丹粟,寻到林墨鲵,拿他身上一物,便可成仙。
起初丹粟是不愿意的,毕竟阿鹿也没有告诉她,到底要拿什么东西,她害怕阿鹿会伤人性命。可阿鹿却对丹粟说:“你若能帮我找来林墨鲵,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她和陆槐生,以至于更多人的秘密。”
这个秘密丹粟却无法告诉陆槐生,她叹了口气,望着陆槐生,目光温软柔和,眸中却尽是晦涩。
她想了想,对陆槐生轻道:“却也不怪阿鹿,是我有事央求,他提个条件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我没想到,如今他骗了我,要害林公子性命。”
丹粟的语气变得急躁,焦急地问陆槐生:“难道林公子真的是世间奇人?吃了真能成仙?我不相信,这样的害人之法岂非与妖魔一般了?相公你说,会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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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这几句话,呼吸不稳,像是被阿鹿所言所行气到了。
陆槐生抚了抚她的背,想了想缓声说道:“不管真假,你那朋友都已起了杀人的心思。”
“是啊。”丹粟丧气了。
陆槐生顿了顿,又道:“且现在林公子久寻不到,不知是否已遭了劫难。”
丹粟一愣,更是伤心,一时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陆槐生看她心里难过,自己也不好受,温言道:“也先别想太多,总之全力寻找。”
丹粟伤怀至极,垂目轻声说道:“嗯,都是我的错。”
陆槐生摇了摇头,怕她心念太重,会难为自己。他目光流转间忽而对丹粟笑了一下,目光柔和清润,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月光。
他眼中挑着一丝月光般的柔光,双手包拢住丹粟尚且冰凉的手,缓声道:“等这件事情过了,我们去浔州中城可好。你不是说那里地方大,大夫经验足、见识多,定有能治病的方子吗。”
丹粟一下就惊了,紧接着扬起嘴角,欢喜道:“果真?”
她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真是可爱极了。陆槐生重重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你要陪我,我方才去。”
丹粟抓紧了他的手,近乎喜极而泣:“好!”
她早在许久前就想着要带他去外面看病,但陆槐生不知是担忧家中恐无银钱,还是讳疾忌医,一直都不愿意去,只在无名镇里看看大夫,拿几味寻常药膏,一直将病情拖着,拖到了现在。丹粟心里着急,但苦于陆槐生实在太倔,劝也劝不动。
如今他总算愿意,丹粟也算是了了心中夙愿。
她在心里想着,待他日若将病治愈,她便领着陆槐生一起遨游四海尽领风光。
只是……丹粟方才亮着的眸子忽而转淡,她心想着阿鹿曾经说过的秘密,叹了声气。
却也有件事情,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天道若有不允的事,该如何,才能逆天而为呢?
可,为何那就是不该的事?丹粟张了张唇,明明啊,人世间的所有都是一样的啊。没有区别,没有等级,合该就是一样的,凭什么她就没有资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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