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最后的记忆便剩下一片无尽的黑。
那两个小厮不知在何处寻来麻袋,将我囫囵往里面一塞,又丢入了马车里。阿宝在最后一瞬间钻了进来,与我装在一处。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果然与我同甘共苦。
我因为偷吃别人东西在先,有些理屈,所以并没有过多反抗。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打算等他们将我送到那秦将军面前时将顾奕抖出来。想来顾奕现在是西寒国的座上宾,他们也不会过多地为难我。
所以,我心态极好,在颠簸的马车上睡得很香。
颠簸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目的地。两个小厮将我从马车里搬了出来,又往黑洞洞的牢房一扔。
我脑袋磕在了石墙上,终于将瞌睡给磕没了。
一旁的狱卒看了我一眼,叹息道:“不知是该夸你心态好还是笑你人太蠢,都进了大牢,居然还能睡着。”
我慢吞吞地爬出来,捂着脑袋道:“进监狱就不能睡觉啊,就算是砍头也得让人睡饱吧。”
那人被堵得一滞,最后恨恨道:“睡吧睡吧,后面几十年有你睡的。”
我这才瞧清,自己果真是进了大牢。
听一旁的狱卒磕牙,我这才知道自己吃掉的都是进贡给皇帝的贡品。少一样都得杀头的宝贝,居然被我给糟蹋光了。
因为贡品都是由秦岸掌管,所以他们快马加鞭地派人去请秦岸了,约莫还有几个时辰才到。
我惨了。
若糟蹋的是个寻常东西大约还能拿顾奕出来挡挡。但此时我糟蹋的却是给皇帝进贡的东西,稍有不慎就是要杀头的。
若是秦岸不给顾奕这个面子,直接将我咔嚓,那该怎么办?
我急得在牢里跺脚,却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只灰鼠从我眼前跑过。
有了!顾奕说过,只要有阿宝在,他便能找到我,莫不是说阿宝有什么特殊办法能联系到顾奕?
我一摸袖兜,却发现阿宝不在里面。再回头一瞥,却看见它挤在一个老鼠洞前,正奋力地把自己圆滚滚的屁股挤进去。
此番是逃命去也。
我勃然大怒:“好你个阿宝!喝酒时说好了咱们同甘共苦,现在我有难了你却要弃我而逃了!”
我赶紧追过去拽住阿宝的尾巴,将它往外扯:“不成,不能你一个人活命!那些贡品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吱吱吱!”
“我不管,你给我出来——”
“吱吱吱!”
阿宝一声哀鸣,终于完全挤了进去,仅留给我两撮鼠毛。
“阿宝!”
阿宝消失了。
我跌坐在地上,愣神许久,最终悲伤地哭了出来。
“你个死阿宝,昨日还与我把酒言欢,今日却弃我而去……”
一旁的狱卒被我哭得心烦意乱,便宽慰道:“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反正人早晚皆有一死,你就当早死好了。”
我抽抽搭搭道:“我……我没活够……”
狱卒怜悯地望了我一眼:“好吧,瞧你模样也十分年轻,确实亏了些。对了,你多少岁了?等你死后我给你立个坟冢吧。”
我一边抽噎着一边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五岁?”
我摇头。
“二十五岁?”
我继续摇头,抽抽噎噎地说:“五百岁。”
狱卒:“……”
他权当我抽风,不再搭理我了。
我没骗他,我的确五百岁了。若要精确一些,应当是五百三十七岁,在我们狐族中算是顶年轻的。
哭够以后,我开始反思。五百年的时间,我曾经有过五百年的时间。但这五百年里我活得着实混账,居然连个穿墙遁地的法术都没学会,如今落得要被凡人砍头的下场。
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悉心学习,将那劳什子的书啃个遍,修成惊天大妖!
我哭得累了,便躺在墙角休息。狱卒提着油壶来回穿梭,给油灯添油。
“哟,不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啊,丢人。”他揶揄地望着我。我懒得理他,狠狠地擦一把眼泪,一个不慎将人皮面具搓下来了。
我将面具攥成一团,砸他身上,恶狠狠道:“老子是娘们。”
他一愣,端起油灯将我望望,过了许久终于蹦出几个字来:“啊,还真是个娘们,就是瞧不清模样。”
我不再搭理他,死死地盯着墙边的油灯。
一片模糊的剪影从眼前飘过,两个看不清模样的人正在对话。
“你瞧,这可是永明灯?”
“是的。”
“我听说,你们天族人都喜欢点永明灯。啧啧啧,忒奢华了。”
“嗬,点个灯而已,有什么奢华的。”
“这永明灯,可是用鲛人的骨血所做。血做灯油,骨做灯芯。每一盏永明灯下,都是一个被扒皮抽骨的鲛人啊……你说,若是我以后不小心得罪了你们,会不会也被扒皮抽骨?”
“依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恐怕会的。”
谈话骤然散去,远处传来脚步声。我猛地抬头,一道黑色的人影已经走进了。他站在门前,冷冷地望着我:“你就是偷吃了贡品的小贼?”
02
我想,我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那是二十五年前,我从虚合山出来遇到的第一个人。他手持一把黑剑,冰冷的脸上带着睥睨天下的表情:“大胆小妖,竟敢谋杀天神!”
那是我这些日子时常在剪影中见到的人。黑衣黑发,脸上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你带我去看蓝堇草可好?”
“你这般调皮,总是会吃亏的。”
“终有一天,我不能护你。”
……
是他,是他。
秦岸。
二十五年虚晃一过,他居然从天神变成了凡人。
他走近了,两旁的油灯噼啪响了一声。
他走到牢前,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你就是吃光贡品的小贼?”随即莞尔一笑,“好大的肚皮。我还以为是怎样的大肚汉,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女贼。
“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我痴痴地望着他,指甲抠入地底。
是他,是他。
我撑着身体站起来,因为卧得太久了,腿有些麻。
我问:“你是秦岸吗?”
一旁的侍卫插嘴:“你这小贼,居然连大名鼎鼎的秦将军都不认识!”
秦岸抬手制止了他们,让他们退下了。
继而,他又转头望着我:“我是,你又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心底传来隐隐的痛。
“我不认识你。”
“我找了你好久。”
“你到底是谁?”
“你现在当然不认得我了——”
我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嗓子像沙哑的铜锣:“你害我被扒皮,又亲手杀死了我!”
妖风阵阵,平地卷沙,牢门被击得砰砰直响。秦岸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道:“何方妖孽,我秦岸与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我冷笑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个起落,瞬间便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同时用玄铁链牢牢地勒住他的喉咙,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你当然不会认识我了。我被扒了皮,镇了魂,又被你一剑刺穿了心脏。在我被困于杀魂谷之中日日夜夜遭受折磨之时,你却和她双宿双栖。这样风流的日子,你又怎么会记得我?”
他被勒得说不出话来,艰难地回答:“我秦岸,绝不会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我默默加大力度,期待能顺利地勒断他的脖子,心底响起一阵叹息声。
忽然,秦岸如有神力。他一把擒住我的胳膊,翻转之后将我压在地上,欺身而上。
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压了上来,不停地喘息。许久之后,他恢复清明:“你说的那些,我并无记忆。你恐怕认错人了。”
我不受控制地笑出声,忽然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秦岸,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白夕啊,那只总爱缠着你的小狐狸,那个为你受了十三道天雷,险些魂飞魄散的白夕。”
秦岸浑身颤抖。
我感到他擒我的手渐渐松了,便稍稍前挪了一些,继续说道:“第一次见面时,我是灵虚山的一只小狐狸,那时你早已是高高在上的战神。我问你名字,你说我没有资格知道,等我有了足够和你站在一起的资格再告诉我。正是因为这一句话,我苦修数千年,终于得道成仙。秦岸,我成仙之后去寻你,你却早已忘了我。”
秦岸的表情十分痛苦。他捂着额头道:“你说的这些,我全无记忆……”
我粲然一笑:“你只需记得我叫白夕就好。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白夕?白夕……”
他木讷地重复这两个字。
因他稍稍松了钳制我的手,我立刻挣脱束缚,一把揽下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的脖颈处鲜血潺潺。
我活生生地撕下一块皮肉。
咽下鲜血,我伸舌舔了一圈,味道很好。
血肉入腹,一道惊雷忽地从脑门劈过,我只感觉浑身如火烧般炙热,紧绷的弦终于断开,我彻底晕厥了过去。
眼睛半睁半合间,我看见秦岸焦急的表情:“白夕,白夕,你还好吗……”
我惨然一笑。
我不是白夕。
这一夜,我做了个梦。这个梦有些奇怪。
浓雾缭绕,四周一片绿幽幽的草坪。
草坪中央开辟出一条小道,我顺着小道往前走,瞧见一个落魄的茅草屋。
茅草屋前,蹲着一个女子。
白衣黑发,嘴里衔着一根草茎,大剌剌地抠着脚板,粗鲁不堪,与她那张绝色的脸全然不搭。
她是白夕。
白夕将草茎嚼了两口,又吐出来,伸出脚蹍了蹍,撑着下巴自言自语:“要怎样才能成仙呢?虽说我们狐狸已经被打入下等牲畜,但也没有明确规定下等牲畜就不能修仙的吧?”
她还在自言自语,却没发现身后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绿袍子的男子。男子身量较长,脑袋上却罩着一层浓雾,看不清模样。我忘了这是梦,使劲揉了一把眼睛,却始终没看清模样。
男子走到白夕身后,啪嗒一脚踹在她屁股上。
白夕摔了个狗吃屎,却并不生气,一转眼便扑到了男子身上,号了一嗓子:“师父,您可算出来了!”
男子推开了白夕,随手拎起一只木桶便往前方走。
白夕紧追不舍,期期艾艾道:“师父,您是要去浇花吗,这等小事还是让徒弟代劳吧。”一番追赶,最后抱住了男子的裤脚。
男子被拽住裤子,挪不动脚,冷声冷气道:“你九尾狐,远古上神,我小小一个散仙,不敢让你做这些粗活。”
白夕的脸耷拉了下去,做出一副要哭的表情:“师父,您还在生徒弟的气啊。徒弟的命都是您救回来的,若是您实在气愤,干脆把徒弟打死埋在院子里做花肥吧……”
白夕“扑哧”一声变回原形,变作一只小巧的白狐,屁股后翘着九条尾巴,像只树袋熊一般死死地抱住男子的腿。
男子叹了口气,将桶放在原地,叹气道:“打死你的话,狐族恐怕要与我拼命。你既然知道我是你师父,那你可否听我一句劝?”
白夕点头。
男子继续道:“莫要修仙,远离这纷争之地。你可知道,七万年前的神战,九尾狐落得是什么下场?”
白夕先是摇头,停顿了很久又默默点头。
男子怔怔地看着白夕,许久之后终是摇着头走了。
移步换景,周遭的景致骤变。
只见一头巨大的九尾狐立在天地之间,九条尾巴跳舞一般摇曳,十分好看。
头顶飘着一片黑云,一个模样狰狞的天神站在云端,他手中攥着一只锤子,用力一击,一道惊雷落下,那九尾狐登时被电得皮开肉绽。
我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终于明白这是升仙的天劫。
这九尾狐应当就是先前的白夕,不过变大了许多,几乎有一座小山那么大。
十二道天雷一一落下,白夕被劈得七荤八素,毛发也烧了大半。最后一道惊雷落下,我松了一口气,却见头顶又风诡云谲,低垂的云朵里又劈出第十三道天雷。
“小心!”
03
深夜的秦府难得热闹。
秦府的仆人一向早睡,今夜却被从榻上掀起,一个个打着呵欠在厨房里忙活。
偶有耳尖的仆人从前院传来消息,说一向留宿校场的秦岸今儿忽然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个女子。
众人喜滋滋地想,莫不是将军带着锦绣公主来了?
前院又传来消息,说那女子似乎受伤了,秦岸遣人去找郎中。但那女子即使昏迷着也十分可怕,居然一巴掌将郎中拍飞了,现在谁也近不得身。
唔,偌大的将军府被搞得鸡飞狗跳。
折腾了半个时辰,备好了热水、衣裳,还有二两朱砂,统统都送到将军的厢房,仆人们这才松了口气,又躺回**。
厢房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配合着断断续续的呻吟,让人遐想连篇。一个不解风情的仆人啪嗒嗒地跑来,敲响房门。
“谁?”过了许久,秦岸问,声音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十分不友好。
小厮连忙禀报:“将军,大事不好了!门外有人传信,说一伙劫匪夜袭校场,现在将士们死伤惨重!”
空气凝固。
过了许久,房里传出声音:“好,我马上来。”
我终归还是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了。
那第十三道天雷落下的时候,千丈惊涛拔地而起,万里锦云渐次撕裂,一道惊雷奸狡如蛇朝白夕袭去。我紧张地喊出声,砰地撞到了头,梦醒了,一张熟悉的脸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哟,醒啦?”
这人笑嘻嘻地望着我,身上还穿着一件绿油油的袍子。
这张脸,有些眼熟。
我心头“咯噔”一下,却并未回他的话,只将手伸到胳膊上掐了一下,并无痛感,想来还是在做梦。不过这梦中梦,我倒是头一次做。
他幽幽地望了我一眼:“你这掐的是我的胳膊。”
我低头一望,他胳膊上果真出现了一块红印。
“你既然舍不得掐自己,那我便来帮你一把。”
说罢,他伸出手在我脸上一掐,我霎时泪水横流。
“疼疼疼!”
“这下,你可知道这不是做梦了吧?”
“小绿……”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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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叫一次试试?”他默默地加大了力度。
“屠辛……屠辛。”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除了脸上的痛,脑袋也有一些疼,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有许多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只隐隐约约记得我与秦岸打了一架,最后我还打输了。然后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醒来后就出现在这里了。
我疑惑地望向四周,发现自己泡在一只木桶里,旁边的矮桌上一盏熏香还在袅袅生烟:“我不是在做梦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既然知道自己不是做梦,那还是注意一下仪容可好?唔,虽然你这身材着实没什么可看的,可,你毕竟是一只母狐狸。”说罢,他将我上下扫视了一圈。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一丝不挂地泡在木桶里,脸上的淤泥也全被洗掉了。好在上面颇有情调地漂着许多花瓣,也看不到什么。
我不服气道:“既然没什么可看的,那你看什么啊。”
他又将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我看我的作品啊。你这身皮,你这张脸,都是我画的。我看你跟看画没什么区别。”
我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桶边搭了一件粉色的纱裙,我胡乱地往身上套,边套边问:“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啊?”
他端起桌上的茶慢饮,不甚在意地回答:“出去采了个药,时间花得久了些,你可久等了。”
我如遭雷击,一阵血气在胸口翻涌,一波高过一波,却又在即将翻滚出来时戛然而止。
一模一样,居然和我想的内容一模一样。
这些年里,我幻想过无数次他回来的场景。他一定穿着那件绿油油的袍子,背上背个背篓,手里拎着刚采的药,见着我便和煦一笑,然后对我道:出去采了个药,时间花得久了些。乔乔,你可久等了。
我必定娇羞道:不久,不久,无论多少年我都等你。
如今,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眼前,我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二十五年,我等了他二十五年。等他等到胸口翻涌的热血凉成冰,一颗怀春的少女心变成枯木。这些年来,我想了许多甜蜜撒娇话,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见我一言不发,揶揄道:“怎么,见着我太高兴了,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这张二十五年都未衰老的脸上带着吊儿郎当的笑容。
“屠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等了你二十五年,二十五年。”
话没说完,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
“你这狐狸。”他笑道,伸出两根指头帮我揩掉眼泪,“好不容易给你画了张好看的脸,你却哭得这么丑。”
“都怪你这张脸!”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却兀自哭得更凶,“都怪这张脸,我受了多少罪啊。它明明不是我的,为何非要出现在我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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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绿的脸霎时阴沉下来,一双眼像淬毒的匕首,冷冷地盯着我。
“这么说来,我好心帮你画张脸,倒是我的不对了。”
我忽地觉得他十分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