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在一个寒冷的夜里醒来。
头顶是一片红褐色的乌云,月亮隐在云中,半遮半揽,只余下一个淡黄色的光轮。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虚合山。
周遭的景致与虚合山那般相似,枯树死山,偶有乌鸦盘旋而过。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虚合山的结界是淡蓝色的,连带的月亮也是荧荧微蓝,可眼前的月亮却是黄色。我猛地想起,自己离开虚合山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躺在一块冰凉的玉石上,周身摆了一圈红色的蜡烛。灯火如豆,影影绰绰,一个瘦削的人正在挑灯芯。见我醒来,他放下手中的镊子,朝我缓缓一笑:“白夕,你醒了。”
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我只得张嘴,淡淡地“嗯”了一声。
灯火下的男人是屠辛。
我抽了抽脚,想站起来,不料气血不通,手脚发麻,身上使不出力气,一不小心就踹翻了脚底的烛台。火苗在一瞬间蹿了起来,一个烛台接着一个烛台地倒下,霎时集成一道火墙,将我团团围住。
火光冲天,一时间烤得我脸生疼。
火光之外,屠辛拍拍袖子站了起来,怡然自得地穿过火墙,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笑:“白夕,我等了你很久。”
十日前,白夕占据身体大杀四方,终于得偿所愿地宰了秦岸。只可惜,她太过激动,一不小心变回原形,大闹了战场。这自然引起了天界注意,被匆匆赶来的雷神劈了几下,气息不稳,险些走火入魔。好在屠辛及时出现,将白夕带了回来。
这地方很巧,恰是当年白夕被镇魂的地方。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刚刚醒来身体困乏,脑子转不动也是正常。我便就地打坐,在火簇中调养生息。屠辛亦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旁,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下红烛袅袅生烟,热浪一波一波地袭来。
红烛在大火里足足烧了三个小时,却未有一点熄灭的意思。我实在按捺不住,问道:“屠辛,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屠辛回过头来,姣好的五官被火光撕扯得变了形:“才三个时辰就受不住了?”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我曾在这蛟血烛,等了你一千二百年。”
我心头一震,离得最近的那根蛟血烛颤了颤,“哧”一声灭了。
屠辛说,白夕,我等了你一千二百年。在那灼灼燃烧的蛟血烛里,等了你一千二百年。
三千年前,白夕被镇于杀魂谷中,囚于镇魂石下。
杀魂谷本是鬼族老窝,只可惜当年天鬼一战中,鬼族险些被秦岸灭族。至此,此地便成为荒凉之地,常用于惩罚犯戒的仙人。
杀魂谷本就是煞气萦绕之地,而镇魂石则是煞气中的翘楚,阴邪无比,饶是本事滔天的屠辛也奈何不得。
他日日守在镇魂石下,想尽办法。终有一日,他从瑶海寻来一柄斧子,日日劈打。
他花了三百年时间才将镇魂石劈出一道小口。正是这道小口,让白夕的魂魄得了一线生机。要知道,镇魂石本就是天地煞气所在,对魂魄损伤极大。若不是这小口接通里外,让白夕的魂魄如瀚海滴水般悠悠落出,她恐怕早已灰飞烟灭。
饶是如此,她也异常虚弱。
常闻万年前鲛人族被天帝灭族。鲛人族首领厚荣更是被天帝用掏星石击破魂魄,灰飞烟灭。但鲛人族有一旁系,名为矶姬族,两族感情深厚。
矶姬族为救厚荣倾其所有。
众人皆知鲛人浑身都是宝,鲛人血、鲛人肉、鲛人骨、鲛人鳞皆是神药。其中最为常人所知的便是鲛人骨血铸成的蜡烛,万年不灭。但常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在蜡烛中掺入鲛珠,那便是可以聚魂的神物。
鲛人族已然被灭,首领厚荣更是灰飞烟灭,好在矶姬族与鲛人族本是同类,血肉自然有类似的效果。
所以,为了救回厚荣,矶姬族挖肉放血,生生用血肉铸成三千一百一十三根蛟血烛,常燃于厚荣身旁,足足燃了五千多年才聚回了厚荣的魂魄。
后来,屠辛千里迢迢赶去东海,千辛万苦地借到了这些蛟血烛。
好在白夕的处境要比厚荣好许多,不过将蛟血烛燃于镇魂石身旁,花了一千二百年便聚齐了魂魄。
后来的事不需多说,我亲身参与了进来。屠辛将白夕的魂魄放于我的体内,用我的血肉供养。我成了她的宿体,足足养了她五百年。
想到这里,我有些头皮发麻。
“前些日子你因体力透支而晕厥,我便将你带回了杀魂谷。当时你躺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像极了我曾经为你凝魂时的模样,所以我便不自觉地摆起了这些蛟血烛。”
屠辛站起身来,蛟血烛应声而倒,红艳艳的蜡油凝成一片,像鲜血。他的脸在火光中扭曲:“白夕,你欠我两条命。现在,是你偿还的时候了。”
在杀魂谷养了数日,我已渐渐恢复了力量。按屠辛的说法,我们是要在这里长住了。我便在这里寻了一处茅屋,鸠占鹊巢地住下。
这里本是鬼族的地盘,可惜被秦岸屠了族,有许多闲置的屋舍。不过他们的建筑风格我实在不敢苟同,不是名字里带“鬼”的就硬是要把自己的屋子弄得阴气沉沉,还要在篱笆上放几个骷髅头。
屠辛依旧日日不见人影。
他毕竟是贵人事忙,没空理我这闲杂人等。但我身上的伤还是很劳烦他挂念的,他告诉我北边有一处灵泉,泡泡有益身心,也能让伤尽快地好起来。
我去泡过一次,能不能疗伤不知道,但泡过后睡眠质量是直线上升了。所以我便爱上了这地方,隔三岔五便要来泡一次。
当然,除却泡澡,我亦有别的事情要做,那便是劈镇魂石。
屠辛说我早晚都是要去劈虚合山的结界的,先拿镇魂石练习练习。我劈过两次,石头没一点损伤,就是斧子飞出去了。
斧子直直地擦着屠辛的脸,“扑通”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
屠辛不愧是屠辛,如此危险的境地居然还面不改色地喝茶。若不是我狐狸眼好使,瞅见他的手其实有小幅度地摇摆,茶水也溅出两滴,我恐怕就要相信他面无表情的淡定。
不过,自此以后,他便再也没让我劈过镇魂石,也算是可喜可贺。
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去泡澡。
天将将擦黑,明月东升,隐在枝头若隐若现,我拎着衣裳就去了灵泉。
灵泉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泡了几次就腰不酸腿不疼了,胸口也再无胀闷之感。不过想想普通的热水澡似乎也有这个效果……
这灵泉的位置极妙,藏于假山之下,背靠扶柳。碧水滔滔,清雅俊秀,入口处有几块巨石,用来放衣裳正好。
如今杀魂谷就我和屠辛二人,他平日里又总是忙进忙出的,所以此地就相当于只有我一人。既然只有自己,那便不必矜持了。
衣裳一脱,我“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手脚并用地划了起来。
心情尚好。
来回游了一圈,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说来也怪,杀魂谷本该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近日却多了许多五颜六色的鸟儿。鸟儿们在我门前的“三珠树”上安了家,每日天没亮就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我一时来了兴致,想唬两只鸟儿下来玩耍。口哨刚刚打出,忽地,一只手伸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拖进了灵泉深处。
“谁——”
话还没说完,这只手便捂住了我的嘴巴,顺道将我往水里一按。
水面上忽地多了许多声音,似是一群人窸窸窣窣地下了水。
“啊,不知主上也在此处泡泉,多有打扰——”
“无妨。”水面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灵泉本是大家共享,不过现在我正在泡,不若大家一起来共泡,也可讨论讨论对天界的作战?”
一群倒吸凉气的声音。
接着便是推托恭维声,为首的一个人说自己肚子痛,要回去上茅厕,另一人也连忙点头,说要和他一起上茅厕。接着,腹痛之疾像瘟疫一般流传开来,所有人齐齐打了尿遁。
终于安静了。
我在水下睁着眼,上下一圈打量了屠辛结实的肌肉,平坦的小腹,啧啧啧,身材真是不错。最后一抬头,望见他冷冰冰的面庞:“你还要看多久?”
“哗啦”一声,我被他拎了起来,小鸡似的提在手中。
我眨巴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比你早进来一会儿。”
“那我脱衣时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我游泳时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半晌后,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姿态甚丑。”
“那你为何不提醒我?”
“我为什么要提醒你?”说完,他的眼睛上下一瞟,最后慢腾腾地收了回去。
我僵在原地。
许久之后,我只感觉脸腾地烧了起来。
我一向反应都要慢半拍,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赤条条地**在屠辛面前。我赤条条的,他也赤条条的,按理说互不吃亏。可我反应过来,我是个女身,按照常理来说应当表现出惊恐和愤怒。
惊恐我是表现不出来了,怒气却是实打实的。左右我打不过他,又被他拎在手中,最后怒气上头失了理智,我两根手指一屈,直直地朝他眼睛戳去。
“啊——”
惨叫悦耳,我的心情好多了。
02
杀魂谷最近很热闹。
屠辛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个本事,居然寻来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鸟儿。我本以为这些鸟儿都是些普通的凡鸟,用来装点杀魂谷的。谁知这些花花绿绿的皮毛下都有一个顶大的光环:青鸾,金乌,朱雀,白翔……
皆是一顶一的好名声,大名鼎鼎的神鸟。
而那日我泡澡时出现的人,正是这些神鸟化作了人形。
我与这些鸟儿的恩怨,要从三珠树说起了。
三珠树,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一曰其为若慧。
三珠树本是长在赤海边的树木,鬼族的先祖路过赤海,见三珠树长得极美,便连根拔了挪到杀魂谷来了。
好在这树不娇贵,哪儿都能长,在这杀魂谷里也依旧长得挺拔壮硕。我的门前恰巧就有一棵三珠树,近来有几只鸟儿在上面搭了窝。
一日刮大风,窝坠了下来,两颗晶莹剔透的蛋滚了出来。我瞧这蛋长得好看,也就顺手揣进了兜里。
一路向北,朝灵泉走去。
自上次在灵泉遇见过屠辛以后,我便打死也不敢再去了,但耐不住腰酸背痛,我又偷偷去了两次。发现这灵泉是一汪活水,除了假山那里,在别的地方还有。
所以,我便又寻到了一处好去处。此处偏远静谧,无人打扰。
除去衣物,我舒舒服服地泡了进去,忍不住又刨了几把水,困意像泉水一样涌向四肢百骸,我终于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脑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啊,灵泉,真是少见啊。”
接着便是一片“哗啦啦”的入水声。
我猛地睁眼,却见不远处泡着一个白衣女子,白衣黑发,倾城绝色,这般模样,不是白夕是谁?
“白……白……白夕!”我惊得舌头都打结了。
白夕微笑着朝我招手,学着我说话:“乔……乔……乔乔。”
我紧张得不断后退,最后抵在石壁上动弹不得。氤氲的雾气里,白夕渐渐走近,声音寡淡如水:“乔乔,好久不见。”
我强压住心里的恐惧,朝她伸出手,毫不意外地穿透了。
她果真没有消失。
见我目瞪口呆的模样,白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撩起一捧水道:“别怕,这是灵泉的功效。前段时间我体力透支得太厉害,所以沉睡了许久。这灵泉有修补灵体的功效,算作一方媒介,所以我才能出来。”
我默默地将话咽了回去,静静地看白夕表演。
约是在我身体里困得太久了,白夕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一派天真无邪。她时而掬水,时而玩耍,或是躺在一块岩石上细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
有白夕在侧,我也局促起来,只能闭着眼睛泡水。白夕忽地游到我的身旁,道:“乔乔,你可想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
我一愣,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想法。
自我出生起就被剥了皮,成年后好不容易有了脸,却也是别人的容颜。久而久之我都忘了,自己也该有一身皮,有自己的模样。片刻后,我反应过来,立刻捂住自己的眼睛:“别别别,我已经用惯你的模样了,万一我发现自己长得惨无人道,那可没脸活下去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柔声道:“别怕,来瞧瞧,这才是你的真实模样。”
虽然害怕,但我更多的是好奇。好奇心终于战胜恐惧,我张开手指,透过指缝望出,看到水里一张清秀的面庞。
“这,是我?”我颤抖地伸出手,水里的人同时伸手,两只手一触便消失了。
“对。”白夕干脆地回答,蓦然松开手指,指尖的水滴入池中,消失不见。我再次探头,看到灵泉里映出清秀的面庞。
这不同于白夕的倾城绝艳,却也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我强压下心中的震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夕淡淡道:“我说过了,这灵泉有修补灵魂的功效。我现在离开了你的身体,水里自然映出你原本的模样。”说罢,她猛地扎进我的身体里。
这感觉就像强行往喉咙里塞了根手指,咽不下吐不出,忒硌硬人了。
“你再照一次。”
再次望向灵泉,水里的模样果然变回了白夕。
“明白了吗?”
我愣愣地点头。
白夕又离开我的身体,微笑着捧起我的脸道:“乔乔,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杀了秦岸和锦绣,我还你自由。”
见我疑惑,她柔声道:“只要杀了他们,我便离开这副身体,去转世投胎。到时候我的修为、皮毛就全部是你的了。”
果真是个满赚的大生意,但我忍不住道:“你在凡间时已经杀过他一次了,还不满意?”
白夕冷笑,眼睛如淬毒的匕首:“我杀的不过是他转世的皮囊,又没真正要他的命,哪里作数。”
说到这里,她轻轻摆弄指甲,眼中寒光涔涔:“你可知道,现在凡间是怎么评价秦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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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想了想。
我到杀魂谷已经二十日有余,杀魂谷隶属于天界,也就是传说中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现在凡间已经过了二十年有余。屠辛时常出入杀魂谷,有时候也要去凡间走一走,我曾听他提过一嘴,说西寒殓了秦岸的尸首,埋在了国祀里。
后世把秦岸尊称为“战王”。
为了纪念他的丰功伟绩,但凡是新上任的武将,都要在他坟前拜上一拜,祈求战事顺利,国运昌盛。还有什么生意兴隆、家庭和谐,甚至连夫妻不孕不育都要来拜一拜。
从此以后,秦岸坟前香火不断,门庭若市。
听完我的话,白夕撑着下巴微笑:“这便是秦岸。就算是转世投胎,即使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总能为世人所称赞。可我呢?我死的时候,落下了一身骂名,连带我的族人都受到了牵连,这可真不公平啊。可这一切,都拜他所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却淬着阴寒的毒,“我一直想把他从这神坛上拉下来,让他也尝尝千人踩万人骂的滋味。”
最后,她对我道:“乔乔,我需要你的帮助。”
原来,白夕的恨还没散去。
尽管她在凡间已经杀了秦岸一次,可那是饮鸩止渴,作不得数。但白夕不知道,在她杀了秦岸以后,她也险些疯了。
白夕不知道,她从来都不是真的想杀秦岸,她只是想和秦岸一起死。女人为爱疯狂起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一想到这里,我便止不住地打哆嗦。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忍不住道,“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白夕,我没你那个本事,杀不死堂堂的天界战神。”
白夕安慰道:“别怕,你的本事大着呢。还记得在沙漠里,我们相融的事吗?那时候你我相融,你就等于有了我的修为。虽然不知为何我没完全消失,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的你,已经可以自如操纵我的法力。”
——可你的修为还是打不过秦岸。
我自然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的,便转移话题:“那你可知道屠辛为何要费尽那般心思将你救回?”
白夕反问:“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九尾狐啊,怎么了?”
“那就对了。”白夕白了我一眼,幽幽道,“七万年前的神战,九尾狐法力滔天,天上地下难逢敌手,甚至险些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屠辛将我救回来,就是想重启神战,与整个天族为敌。”
我更加不解了:“那不是正好吗?你正好可以趁着神战的机会杀死秦岸啊?要是你一个人打不过,还能把屠辛喊上,我就不信一群人揍不死他。”
白夕摇头苦笑:“不,那就失去了我报仇的意义了。”
白夕望向天边,层层锦云灿烂芳华,声音极其温柔:“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谁也不能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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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永远也懂不了她的心思。
“那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参加神战。”
“不!”
我从水里跳了出来,也顾不上自己此时赤身**:“你想得美!这样找死的事情,我才不要干!”
白夕轻飘飘地就飞了起来,窜进我的身体,又从我胸口处探出半个脑袋,乍一看来就像我胸口里伸出了个脑袋,忒吓人了:“参加神战是死,不参加也是死?你选哪个?参加了神战我还能还你自由,不参加的话你就得真死了。”
我一怔,半个身子僵住了:“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