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狐族的归来终究引起了天族的注意。
听说,结界被破的那一刻天界便有所察觉,派了雷公电母前来探寻,但那时我们早已乘上朱雀离开。朱雀是一日千里的神鸟,雷公电母赶到时只看见一道飞驰的红影,只能望洋兴叹。
天界震怒。
未满刑期便私自离开,无异于扫了天帝的颜面。于是,天帝问罪了虚合山的土地公,顺道派了雷公电母对虚合山行雷诛之刑。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打在虚合山上,瞬间将这一座山夷为平地。
《西寒?怪志云》:
怪,行云有木,忽现神山。方五百里,高万仞。山里多紫色小花,香,食有甜津。山一日忽现,常人从未见之。山间草木繁盛,小河流水,多洞,称之为“怪山”。
数年后,天降暴雷。风云狂作,电闪雷鸣。怪山土石崩裂,河水倒灌。三日后,怪山消失,焦土百里,鸟兽皆卒,怪山似从未出现。
当天帝降雷把虚合山夷为平地时,我们已经在杀魂谷安顿下来了。
狐族的归来是屠辛最后的部署。
此时,杀魂谷里已经四分天下:矶姬族、鸟族、鬼族,还有姗姗来迟的狐族。我们各自占据四方,平日里并无过多往来。但所有人都有同一个主上——屠辛。
他如今是杀魂谷里所有人的主上。
不过姑姑不愿这般称呼,她说狐族永远只能有一个主上,那便是九尾狐。屠辛虽然对狐族有再造之恩,但也不可乱了规矩。所以姑姑固执地称呼我为主上,称呼屠辛为屠先生。屠辛表示赞同。
万物皆有灵,我却不知道屠辛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其实这个答案很简单,只需看一看那些神鸟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以及每每看向他时眼里闪烁的小星星便可略知一二。
凤凰,百鸟之灵。非梧桐不栖,非琼露不饮。浴火重生,九死不辞。
我出生的时候,世间已经没了凤凰的踪影。
众人都知道,凤凰这种鸟儿宝贵得很,世间只能有一只凤凰。只有等这一只死掉后,下一只凤凰才能被天地孕育而生。如此怪异的存在方式奠定了凤凰无与伦比的地位。
但是,神战时,凤凰死了,死在现任天帝玖鸿的手里。听闻死得相当凄惨,被玖鸿斩成一十八段,天女散花般丢在了三界六道。
但凤凰还有一个特性,那便是不死之身。即使是灰飞烟灭,即使是神魂俱灭,只要一息尚存,那便能浴火重生。
世间最后一只凤凰叫颜雍,所有人都叫他主上。他现在的名字,叫屠辛。
神战之火,曾让三界六道化作焦土,无数神族在战争中灭族。更多的种族被秋后算账,神战之后被灭族。
好不容易恢复的天地,经不起第二场神战。
所以,天界很快派了两位仙使下来谈判。说是谈判,实际上就是劝降。不巧我路过时听了一耳朵,大约就是“只要神君肯投降,我们天界亦会拿出诚意,绝对不会伤害杀魂谷里的人一丝一毫。而且,我们还会赏赐神君仙籍,到时候大家都是同僚,共同为天界效力”云云。
屠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另一位仙使赶紧打圆场:“仙上乃远古神祇,身份自然尊贵异常。虽与天帝生有嫌隙,但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如今四海方定,繁花似锦。仙上若是放下成见,乃是众生大福。如今天帝遣尔等相迎,自是希望仙上归顺,共赏大好繁华。”
屠辛再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很快,两位仙使被拎着领子丢了出去。
不过“一母同胞”四个字却明晃晃地挂在了我的脑袋上。一只凤凰和一头龙哪里来的同胞?
这便又牵扯出一个传说。
传说,火凤与烛龙乃天地祥瑞,为天地孕育所生。太兴山下,天地孕育出一枚神卵。孵化,生出一龙一凤。
龙,便是烛龙玖鸿;凤,便是火凤屠辛。
龙的品种繁多,黑龙银龙多不胜数,但烛龙三界六道却只有一头。凤亦是如此,朱雀青鸾也是神鸟,数量繁多,凤凰却只能有一只。
龙凤死后,太兴山便会重新结卵,产下下一代。如此看来,屠辛与玖鸿的确算得上是一母同胞,不过这对同胞的仇怨有些大。所以,屠辛只是将两位仙使丢出去而没有顷刻间要了他们的命,已经算很顾念同胞之情了。
不过,仙使们送上的东西他却是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屠辛很大方,每个族群都分到了一点。狐族收到了一面镜子,说是冰境,可以照出世间万物。
我住的地方离姑姑很近。她时常会来拜访,拉着我的手家长里短,多是说些宏图大业的空话。我常劝她知足常乐,如今已经出了虚合山,人生圆满,何必还挂念那些空洞洞的东西。姑姑恨铁不成钢,老泪纵横:“主上,您怎可如此闲散,像乔乔那般不成材……”
“像什么?”
姑姑哑然。
她始终不愿提起我的名字,我就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但她又何尝不是扎在我心头的刺?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就连仅有的爱人都没了。如今我待在这杀魂谷也是为了一个交易,用来换取我自由的交易。
别人一出生就有的东西,我却要用命来换。
每每想到这里,我便十分郁积,心口如同压了巨石。何以解忧?唯有烂醉。于是,我便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可惜我酒量和水性一样不佳,时常喝两口猫尿就醉了。醉了好,醉了就能忘记这些了。
一日,我照例在家喝得大醉,恰逢姑姑来访。
姑姑一进门便皱着眉头:“青天白日,主上怎可喝醉,实在不成体统。”
我不明白她说什么,笑嘻嘻地抓过她的手将酒杯放入她手中道:“姑姑,来,一起喝。”
姑姑接过酒杯放在桌上,对身后的人吩咐道:“主上喝醉了,你取一些醒酒汤来。”
身后的小侍从点了点头,弓腰出去。
姑姑又半哄着让我上了床。即使躺在榻上,我仍不愿松手,老有什么事情想说,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要说什么了。
姑姑只当我醉了发蒙,不停地安抚。
我望着顶上的罗帐,绞尽脑汁。最后终于灵光一闪,想起那个困惑我已久的问题,大着舌头道:“姑姑……姑姑可还记得……记得乔乔?”
姑姑一瞬间脸色煞白。
喝得多了,眼睛花了,眼前的人也变得模糊起来,我手舞足蹈道:“乔乔,就是乔乔啊!一只小狐狸——没有爹爹,没有娘亲,从小长在姑姑身边的小狐狸……”
姑姑的脸色由青变白,最后终于恢复正常。她担忧地看着我,最后终于摇头道:“主上,您喝醉了。整个狐族都没有一个叫乔乔的小狐狸,您也许记错了。”
“嘭!”
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心口有什么东西,碎了。
醒酒汤很快端了上来,姑姑服侍我一勺勺喝下。汤有些烫,她便吹去热气再喂入我的口中。这汤有些刺鼻,我口中苦涩,她又遣人送来了两块方糖,放入汤中化成一碗甜甜的糖水。烛火悠悠中,姑姑的脸庞变得那么温柔,温柔到让我惶恐而陌生。
醒酒汤饮下,困意袭来,我打起了呼噜。最后眼睛半张半闭中,我看到了姑姑脸上的惊恐:“主上为何会问起乔乔……”
02
天界亲派仙使劝降,也相当于在三界六道面前承认了屠辛的身份,但还有许多人对屠辛持怀疑态度。毕竟当年凤凰死得忒惨了,谁也不认为他还能活过来。所以屠辛要想得到众人的承认,还是要亲自去一趟太兴山。
要验证身份,太兴山是个好地方。
大兴山是孕育他的祥地,亦算得上是屠辛的母亲。自古以来,多少没爹娘的远古神祇都是天地孕育而生,而大兴山则被称为“地之母”,也是远古众神的降生地。
屠辛是第一批在大兴山出生的人。
屠辛此番是去证明身份,却不知为何低调了许多,孤身一人,全然不像他的作风。但是,我不幸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话说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喝得烂醉。因醉得太厉害,便想去灵池泡个澡,醒醒酒气。谁知屠辛也在那里沐浴,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头扎了进去,惊起层层波涛。
水里似有一具雪白的胴体藏匿其间,酒壮人胆,我被这雪白晃花了眼,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当即拖着哈喇子朝那人走去……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脚底已经是万丈祥云。屠辛站在云头眺望远方。
见我醒来,他眯着眼道:“醒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子尚未醒来,怔怔道:“啊?”
屠辛冷冷地看我一眼,冷神道:“以后不准再喝酒了。”
我一愣:“为啥啊?”
“你知道你喝醉是什么德行吗?”
我摇摇头。
屠辛当即脸色一变,似想起了杀父之仇,咬牙切齿道:“丑态毕露!不可直视!”
我:“啊?”
撂下八字后,屠辛转过身不再搭理我。他似乎被气得不轻,这云腾得十分不稳。我又因喝了太多酒手脚不稳,在云层上颠来倒去。
最后,我实在受不住了,朝屠辛告饶:“慢……慢些……”
屠辛冷冷哼了一声:“慢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我脚底一颤,一头栽进了屠辛的怀里。屠辛十分不愿被我触碰,拿出两根手指拎住我的后颈,嫌弃道:“离我远些。”
我:“呕——”
屠辛:“……”
黄白之物喷涌而出,天女散花般喷洒到了屠辛身上。只见他还维持着拎住我后领的姿势,但黄水白水却簌簌落下,盖了他一脸一身。
我爽了。
脚底的云骤然消逝,我像一片树叶翩跹坠下。天旋地转,我却醉得连尖叫声都发不出,只是兀自瞪大一双眼睛看着云头里的屠辛。他一张脸也绿得厉害,就是身上有些湿漉漉的。欸,他是刚刚洗了澡吗?怎的不擦擦就出来了……
好在脚下就是太兴山,一派烟雾缭绕之地。山顶有一方清池,正对着我降落之地。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块石头,直直地砸了下来。穿透厚厚的云层,又穿透外层结界,最后做了自由落体运动,直直地摔进了清池里。
这池水忒冷了。
我哆嗦着从池底爬了出来,冻得牙齿都打架了。
我蜷缩在地上,一连使了两个仙术都没能召出一点火星,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被生生冻死之际,却见一道淡蓝色的影子飘然而下。仔细一看,赫然是衣袂飘飘的屠辛。
这一冻我酒醒了大半,脑子也清晰了。屠辛低头觑了我一眼,冷声道:“酒醒了?”
我哆嗦着点头,正欲控诉屠辛方才的行为,他眼睛一闪,寒光慑人:“若下次再喝酒,我就拔了你的尾巴。”
“我……”
“再敢发酒疯,就打断你的腿。”
我了。
诚然,我了。因为我见识过他说一不二的本事。曾经有个鬼族大将不满他的做派,几次三番挑衅。他第一次无视,第二次小小警告,到了第三次时,他砍掉了对方的额角,将其钉在门前的三珠树上,招来一群食肉的鸟儿,将其啃食干净。
他若是说要拔尾巴,就会真的拔尾巴。
说完,屠辛走了过来,我吓得一颤,不自觉后退两步。见我后退,他越发得寸进尺,走得更近。直到最后,我无路可退,抵在了一棵大树上,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我脑袋里飞快闪过一段在人间看过的评书:
“小娘子年芳二八,正是那豆蔻年华。路遇那凶神恶棍,欲对娘子不轨……”
那评书里说的就是某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失足落了水,被路过的恶棍瞧见了。小娘子正是出水的芙蓉,引得恶棍心神**漾,便将小娘子给,呃,那啥了。
现如今我不正落入了和小娘子一样的境界吗?如今我已无路可退,背后抵着一棵大树,而屠辛却越走越近,黝黑的眼里燃烧着我看不懂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