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无形的音调落入鬼族士兵耳中变成了实体的音刃,在他们脑中切割着,翻滚着。最后士兵们终于受不住,口鼻喷血,直直坠入海中。
这真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濯华的琴音对于法力低微者来说简直是催命符。鬼族与别族不同,他们的优势在于无坚不摧的皮肉和结实耐打的体格,这样的种族,在战场上从来都是当人墙和炮灰的。
若濯华的武器是刀或者枪,他恐怕还需要费一番工夫才能杀得死一个鬼族士兵。但偏偏他的武器是音刃,这种杀人于无形的东西,鬼族士兵怎么挡得了?
那一日,除了修为稍高些的古刹,还有些许士兵在音刃一响起时跳入海中,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其余的基本上是全军覆没了。
碧水滔滔的东海被鬼族人的血染红,古刹疯了般持起双棍朝濯华攻去。千年前秦岸屠了鬼族一次,千年后这一战相当于又屠了一次。
古刹第一次发现眼前那个独腿毁容却依旧遗世独立的男人是多么可怕,他拼着命也要为族人报仇。
事实却是残忍的,即使濯华断了一腿,即使濯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甚至连琴弦也再没有拨动一次,古刹依旧不是濯华的对手。
很快,古刹被压在一块大礁石上,身下是一片尖锐的凸起,扎进他的皮肉里。濯华踩在他的身上,眼却是死寂般的平静:“我不杀你。”
霎时血涌上头,古刹感到了莫大的侮辱:“今日你不杀我,我也会杀你!我要为我的族人报仇!我不会放过你的!”
濯华静静地看了古刹很久:“若是在战场上,你随时都可以来。你数好死掉的人数,记得找我讨要。”
说罢,濯华腾云而起,飘飘然离开。远处的风刮来,灌满了他空****的裤腿。古刹坐在礁石上出神。海上的尸首渐渐冷去,残肢断骸随着波涛被一层层推到天边。
东海一战里,鬼族损失了三千七百二十六人。古刹亲自数出的数字,虽然许多士兵已经被音刃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但他还是拿出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将他们一一拼好,最后埋回了杀魂谷里。
濯华的东海一战只是个开始,从那以后他频繁出现在各大战场。濯华和秦岸不愧是感情极好的兄弟。平日里秦岸打头阵,濯华在后面抚琴,刀光剑影里,杀魂谷的队伍节节败退。
饶是最后派出了帝江,这位赫赫有名的凶神,也没在他们身上讨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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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高于顶从来老子天下第一的帝江也被这两位的联手打得抑郁了,对我诉了好大一番苦:“老子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打仗就好好打仗吧,非得在后面弹什么琴,简直是扰乱老子思绪!弹琴就弹琴吧,又绣什么花!大老爷们的,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在帝江痛诉这一段的时候,我憋得很难受,几次都差点笑了出来。显然,在他控诉别人绣花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还织过羽衣。不过看他现在这么伤心,我也就不好戳人心窝子了。
帝江在和秦岸和濯华的这一战里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先前是帝江与秦岸单挑,濯华在后面抚琴。
单论武力,帝江和秦岸差不多,甚至帝江还要稍稍胜一筹。濯华好像对秦岸很有信心,一直在后面弹着欢快的曲调。眼见帝江就要胜了,濯华突然拨了一个音。霎时,风起云涌,一张无形的网拉了过来,将帝江结结实实地罩在了里面。
帝江这才知道,原来先前濯华弹的琴统统都是在织音网。他把所有的琴音都集合在了一起,编出一张厚实而密切的音网。
帝江被困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要他稍稍一动,那音网就会变成音刃,割开他的皮肤。
帝江险些被生擒了。
虽然是“险些”,并未发生,但也足够让帝江颜面扫地。他堂堂远古凶神,名号不知比这两位后辈大上多少,可还是栽在了他们手里,实在是耻辱。
后来,帝江虽然勉强脱险,可代价是赔进了一身的羽毛。是的,帝江为了挣开音网,用尽了一切办法。最后他想了个法子,那就是让自己浑身的羽毛奓起,就是传说中的奓毛。音网根据帝江的体形变化而自动放大缩小,帝江奓毛后整个音网被撑大了好几倍,里面的格子自然也会被撑大好几倍。
趁着撑大的空隙,帝江立刻变小从格网里溜出来,连狠话都没来得及撂下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人虽得了自由,但也留下了一个后遗症,那便是他一身的羽毛所剩无几了。所以,回来后的帝江抑郁了好多天。
帝江毕竟待我不薄,看他如今闷闷不乐,我也得安抚不是?
“大哥不慌,不就是几根毛嘛。大丈夫能屈能伸,掉几根毛算什么。我向屠辛打听过了,你的毛掉了还是会长出来的,就是花的时间比较长,颜色没有以往那么鲜艳了。不过你也不用紧张,不就是几根毛嘛,哈哈哈……”
帝江:“……”
他好像更抑郁了。
03
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有我逃不掉的神战。
百日前无涯海一战我胜了洪光,虽然自己也被打了个半死,然后就是舒舒服服地休养了大半年。每日吃好喝好,偶尔听听前方传来的战报。小日子悠闲得我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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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夜,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胸前一片滚烫,那是我从天界偷来的罗生珠,正烫着我胸前的皮肤。
窗外月凉如水,灵泉的流淌声由远及近。白日里的喧嚣散去,整个杀魂谷都浸泡在一片祥和里。可谁知道这片祥和下的喧嚣。狐族也上了战场,姑姑带着所有的族人,甚至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奶娃都上了战场。
姑姑亲自上阵杀敌,最后被砍掉了一条胳膊。前日我去拜会她,她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身上都是战场上落下的伤,可她的眼神异常坚定:“乔乔,这是我们躲不掉的一战。”
我在那炽热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今日不知怎的,久违的战争后遗症好像又爆发了。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堆尸成山,血流成河。姑姑断掉的一条胳膊在硝烟里腐败,一头带血的凤凰从尸山里冲了出来,最后飞上九天云霄。
这便是屠辛要的。
以血肉和尸首铸成的天帝宝座。
半夜里心烦意乱,我终究还是失眠了。夜里迷糊着眼起来倒水,没注意桌上的茶杯是满的。没想那么多,我一口将水饮尽,扒拉到床边预备再睡的时候,脑子这才清明:睡前茶壶明明是空的,现在怎么有了水?
我立刻从**翻了起来,对着茫茫黑夜道:“谁?”
很久之后,空气里传来一声嗤笑:“半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蠢。”
话音刚落,床前的烛台亮了,桌上的蜡烛“扑哧”闪了一下,在空气里摇曳。灯火阑珊下,我看清了摆设。我的床前,正坐着一个人,安静地看着我。
“屠辛!”
我惊呼出声,却被他微凉的手指按在唇上:“嘘。”
温热的呼吸拍打在我耳畔。
我感觉自己浑身僵硬成一块石头,动也不敢动,脑子却迅速转动起来:屠辛不是在战场上指挥吗?怎么跑回杀魂谷来了?还有,他在我屋里待多久了?我怎么现在才发现。
心里还有太多的疑问,可现在的情形我却不大敢张嘴。被他一根手指按在唇上,许久后我瓮声瓮气道:“你还要我嘘多久?”
屠辛笑了,一拂衣袖,黑洞洞的屋室立刻亮堂一片,桌上地上全是蜡烛。
借着这明艳的火光,我看清久未谋面的屠辛。
肃杀之气萦绕其间,眉眼里皆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煞气。即使远在杀魂谷,我也偶尔能听到他的壮举:
屠辛用兵如神,大破天界的阵法,让天界损失了数千人。
屠辛心狠手辣,但凡是俘虏在他手上的天兵天将皆一律屠杀,不留一个活口。
屠辛关怀下属,亲自为重伤的将领疗伤……
按理说,他现在应当忙得不可开交才对啊,怎么还有时间回这里来?我憋着一肚子的疑问,静静地盯着他下巴上的胡须,很有扯一根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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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忽地笑了:“我是来看看你,伤养得如何了。”
不好!我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他莫不是算到最近百日期限已过,我又可以召唤择天秤了,所以挑着时间来的吧?
我立刻捂着当初被洪光一戟刺穿的胸口道:“这里,这里还是经常痛……虽然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但我估摸着内伤还是很重……恐怕还得休养一段时间,暂时不能上战场了。”
屠辛嘴角抽了抽:“可我听说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假的!”我几乎都要举手发誓了,同时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屠辛眼睛一扫,我立刻身体先于脑袋地趴在**装死了。
屠辛一双黝黑的眼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冷声道:“起来!”
我很不争气地抖了一下,但还是趴在**不敢动。
屠辛气笑了:“好啊,装死是吧?不若这样,你不是还有内伤没治好吗?今夜我给你治。明天你就给我上战场。”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拦腰扛了起来,直接大步走了出去。我以头朝地的姿势趴在他肩上,这个模样真丢人。
我又羞又恼,思绪却又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这个场景,不大对吧?按照小说里写的,我现在应该扯着嗓子大喊“不要”吧?可我就算喊了又有什么用?现在杀魂谷里全是养伤的人,连个能蹦的都没有,我现在喊出来又有什么用?反倒是丢人。
所以,我很硬气地一声不吭,任由屠辛扛了出去。
路过三珠树的时候,我看到帝江正吊在树上买醉,他身旁还坐着阿布、阿宝和李岚墨。
阿布惊得一声“阿布”,阿宝却是吱吱吱了半天,抬起小爪子捂住眼。李岚墨则咬着小手指,一副复杂的表情。最后喝得迷迷糊糊的帝江一张眼,恰巧看到我们从树下走过,没抓稳树干,直接从树上掉下来了……
我默默地捂住了脸。
不知走了多久,风刮在脸上有些疼。我听到水声越来越大,冰凉的水珠打在身上。我感觉自己被放到一块石头上,悄悄张眼看到的却是一片亮堂的泉水,一股清透的水从几个洞里涌出,连绵不绝地喷了出来。杀魂谷所有的灵泉都来自这里。
屠辛将我放在水边,自己却跳了进去。他满意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开始搓澡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系列操作。
把我像个麻袋一样扛来,就是来看他洗澡的吗?不是说疗伤吗?不是说上战场吗?难道不讨论一下局势变化吗?
我不敢提醒,怕他万一直接揪着我到了战场上。可眼下直接看他洗澡好像也不太好,我只得默默地转过身去,在心里问候屠辛的祖宗十八代。
不知洗了多久,身后已经没有了哗啦的水声。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数着月亮旁几颗闪亮的星子。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好的风景,我却是头一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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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屠辛坐到了我的身旁。我的心难得平静,所以并未跑开。或许我已经料到结局,就算我跑开也会被他捉回来。如果再跑,他会把我捆起来,打断我的手脚,逼我用择天秤将所有人都解决掉。这才是屠辛的风格。
果然,平静了一会儿,屠辛突然说:“三日之后,秦岸会亲自出战。”
我微微抬了抬耳朵。
屠辛看了我一眼,又道:“你该去解决一些恩怨了,白夕。”
我惊得险些跳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屠辛平静地看着我,并不准备纠正自己的称呼。
我被盯得受不了了,喃喃道:“我……我不是白夕呀……”
屠辛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不是,我是在对白夕说话。我知道她一直在你体内,你以为你们的那点小把戏能瞒过我?”
我大惊。难道屠辛一直知道白夕没死?
很快我就想通了,屠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与白夕的这点小把戏说不定他早就看透了,不过一直懒得说而已。我们就像两个蠢笨的骗子,一直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殊不知早就被看穿了,但别人懒得说而已。
我一直等白夕说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屠辛了。但很久之后,白夕都没有说话。我只得讪讪道:“她、她也许睡着了……”
“那你帮我转述。”
我讪讪地“嗯”了一声。
气氛一时尴尬不已。
我想找个话题,便随口一问:“你今天怎么亲自回来了啊?吩咐我去打仗,你直接派金乌传个信就好了啊。”
屠辛站了起来。绿色的袍子一晃而过,他站在这片皎洁的月光下。空气一时凝固了,远处飘来淡淡的血腥气。
很久以后,我听到他说:乔乔,我是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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