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峰你来了。”章大可和季菲一齐道。
进来的这个年轻人正是毛俊峰。他离开学校以后,进了“海升平”工作。“海升平”从以前的“盐帮”演变而来,是一家低调却实力非凡的大帮会,本来以毛俊峰燕子坞暗器系的优秀背景,稍加努力便可很快获得晋升,前途无量,但是这半年来他对升职加薪却完全没有兴趣,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和一帮武校朋友私下调查和追杀安护镖局余党上面。
“你没事吧?”季菲注意到毛俊峰左手的袖子被划开,头脸上都是尘土。
“没事,刚才过来的时候碰到几个三山堂的混混,忍不住出手教训了一下他们。”毛俊峰满不在乎地说。
周云松不满地看着毛俊峰。能够把他的衣袖划开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刚才一战很可能十分凶险,而不是如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不过周云松看他似乎没有受伤,便也没有去追问。毛俊峰早知道周云松的态度,倒也无所谓,拉开章大可旁边的椅子坐下,狼吞虎咽地夹了几口菜,然后高声叫到,“怎么没有酒啊?小香,给我们拿一壶十里香来!”
周云松不理睬毛俊峰,继续刚才的话题道,“这样的话,大约还剩下三百多人都有可能成为李天道当年记忆移植的目标……”
季菲和章大可对望一眼,表情都有些愁苦,毕竟三百多人仍是很大的一组数据。
“有一些办法可以再缩小些范围。”张塞又说道,“在武林史学界研究光华教的圈子里一直有一个难解之谜,就是李天道在魔教覆灭前一年里奇怪的行踪。那一年里魔教和朝廷进行了许多次重要的会战,可是李天道却既不到前线督战,也不在青冈梁孤鸿岭上坐镇,反而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出现,杀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小人物……没有人搞得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很多史学家都觉得他这种不当的指挥直接导致了魔教的节节败退和最后的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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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松他们听到这里,已经开始明白张塞的意思。
“因为李天道那时候已经知道魔教会覆灭,他也最终会死,所以已经不关心和朝廷会战的胜负了。”周云松说道,“他只是忙着去各地寻找朝廷和帮派行会里最有潜质的年轻人,作为种植记忆的对象。期待着多年以后这些记忆会被唤醒,魔教就可以卷土重来。”
张塞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章大可说道,“那我们只需找来李天道那一年的行程和这些履历做对比,就可以缩小不少范围了。”
“这个……可需要非常详细的史料呢。”季菲说,“可是现在燕子坞的两个图书馆都已经被毁掉了,我们到哪里去找李天道行踪的资料?”
张塞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说,“没关系,都在我的脑袋里。”
他将头两张皱巴巴的纸页翻过来,一张上面写着一连串的日期和地点,那是李天道在魔教覆灭前所有的行踪,另一张上面则罗列着几十个名字,都用炭笔打了圈,应该都是张塞最后筛选出来的和李天道行程相符合的人。
周云松没想到张塞竟然只用了一个下午就解决了这样的大难题,忙欣喜地将纸页移到面前。
“啊……”季菲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惊恐地叫喊起来。
“是谁?”章大可在桌子对面急切地问。
“是侯大人。”周云松回答。他显然也极为震惊。
这侯瑞侯大人正是几个月前刚调来接替卞大人的新任苏浙巡抚,统辖包括金陵、扬州、姑苏、杭州在内的七十二个市县。苏浙省的府衙便在姑苏城中的凤凰街上,虽然姑苏城日常事物仍由叶太守管理,但是巡抚大人以及他直接控制下的苏浙缉尉营对姑苏城的安全无疑也是极为重要。
“按照时间来说,李天道第一个去的古怪地方就是西番。”张塞说道,“这是所有史学家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西番作为臣属国在剿灭魔教这件事上的立场和朝廷完全一致,根本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可是现在或许有解释了,当时侯大人正好在西番出任督使……”
张塞从材料里抽出侯大人的履历纸,放到桌上。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李天道当年不远万里赶赴西番,很可能就是为了在年轻的侯督使的身上种下某个魔教教徒的记忆。
这时候伙计们端着五个精致的热菜进来,一一摆放到桌上,小香也给毛俊峰拿来了一壶十里香,大家暂时中止了话题,默默地吃起菜来。这些菜每一样都是材质色味俱佳的珍馐,可是周云松他们都已经没有了胃口,只有毛俊峰一脸莫名的兴奋。
等伙计离去后他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说道,“侯大人在名单的第一个,难道你们很吃惊吗?缉尉营的官兵几个月来不去抓捕三山堂那些流氓败类,反而每天稽查武校聚会,没收我们的兵器,扣留了我们十几个同学,照我说,如果侯大人不是魔教的人,那才奇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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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桌子上擂了一拳又说道,“我们现在就应该昭告所有武林人士,号集各校同学,大家冲进苏浙府,把侯大人抓起来,盘问个清楚!”
“你疯了吗!”周云松怒视着毛俊峰,“苏浙府手握重兵,如果侯大人真的变成了魔教中人,你以为他会那么容易束手就擒?再说,学长的这份名单,只是说有可能被李天道种植了记忆。倘若侯大人并不是魔教,我们闯进苏浙府去,袭击朝廷命官,便是叛乱的死罪,即使是《华山备忘录》都保护不了我们!”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毛俊峰反问,语气里颇有不服。他在燕子坞读书的时候,凡事都还是比较听周云松的,但安护镖局事件以后,出于对魔教的切齿仇恨和强烈的复仇欲望,让他变得越来越冲动,因为多次意见的不同,两人也早已经生出了嫌隙。
“我们把名单交给叶大人,同时驯雁传书给杨教授,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周云松说。
“叶大人只是姑苏城的太守,官比侯大人小一级,他又能怎样?”毛俊峰显然对这个办法不满意,“杨教授还在和帝京城的官僚们开朝武联会,那些官员连神迷散的事都死不承认,怎么能够指望他们去相信魔教卷土重来的事实?”
周云松瞪着毛俊峰,却没有再说话,因为在这一点上毛俊峰倒没有说错。
半年前鬼蒿林解除封禁的那一晚,周远将量子内力提升到极致,杀死了苏醒于慕容校长身上的魔教教主李天道。杨冰川教授和王素从试剑台上下来将那晚的真相告诉叶大人以及之后赶到的朝政部和江武府官员,但是除了叶大人之外,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毕竟记忆移植和灵魂永生这样的话题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如果不是在鬼蒿林里经历了空间的闭环、时间的倒错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就连周云松他们或许也不会相信。
江武府最后决定对外宣布:慕容校长在试剑台英勇地和魔教新教主周远同归于尽,保卫了燕子坞和整个江湖。
杨教授虽然不赞同,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和药理系龚一平教授一起押解杨益樵北上帝京城。
杨益樵在燕子坞岛上被灌下真言露后突然自称是魔教早已死去的玉衡坛教使谭志,算是目前记忆移植最直接的证据。但是杨教授去帝京城已经几个月,目前来看并没有太大的进展。
毛俊峰见周云松不说话,索性把纸页从他面前夺了过去。他只看了一眼,便叫起来,“天啊,朝政部的温侍郎,斜塘的华副都督,还有我们海生平的二掌柜,丐帮的金长老……这名单上的每一人现在都手握重权,只要有一个变成魔教,就能在江湖上造成一场灾难!云松,我们难道真的要在这儿坐等吗?”
“坐等,总比鲁莽行事要更好。”周云松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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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俊峰涨红了脸正要反驳,章大可在一旁插话道,“云松说的不错,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不可莽撞行事,但是我们除了坐等,或许可以想办法去确证名单上的人是否真的被移植了记忆。”
“怎么确证?”季菲马上在旁边问,她显然也并不满足于坐等这个选择。
“龚教授临走前曾跟我说起。”章大可道,“一个人的头脑里如果长期有异体的记忆蛰伏,脑功能必定会发生紊乱。比如慕容校长最近几年一直受脑病的困扰,常常出现奇怪的幻象,所以……”
“太高明啦!”毛俊峰已经听明白了章大可的意思,“我们可以去查名单上的人是否得了奇怪的脑病。如果他们像慕容校长那样经常产生幻象的话,那十有八九就一定被种植记忆了!”
毛俊峰说完看着周云松。周云松想了想,觉得这的确算是件可做之事,便问道,“名单上但凡是住在姑苏城的几位,生了病一般都是到哪家医堂看病,大可你知道吗?”
“不是三元坊的程氏医堂,就是桃花桥的德春堂。”章大可回答,“侯大人、金长老和华都督应该都是在程氏医堂。”
“原来是程太医开的那家。”毛俊峰兴奋地说,“那就简单了,大可你一定很熟吧?”
章大可为难地摇头,“认识是认识,但是程太医和我父亲当年同在朝中时关系其实很不好……程太医虽然医术高明,却是个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钻营的人,我父亲有些看不惯他。再说医堂都有一条基本的规定,就是为病人的病情保密,就算程太医当我是他的世侄,也不会随便透露侯大人的病史的。不过……”
章大可说到这里,朝季菲望了一眼。季菲被他目光触到,顿时红了脸。
周云松和毛俊峰都看出章大可的目光中有深意,也一齐去看季菲。
季菲一脸的不情愿,但是看到大家的目光都盯着自己,只能说道,“我二年级时叔父重病,找了程氏医堂出诊,碰巧就遇到了一起来的程太医的儿子程少斌,他后来几次三番约我出去……”
大家都听明白了,原来这程氏医堂的少东家程少斌竟是钟情于季菲。
“程太医只有这一个儿子,以后自然是要把医堂传给他。”章大可又说道,“听说现在已经把大部分问诊事务都交给他了……”
章大可还没有来得及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季菲就红着脸说道,“你们不要让我去见程少斌……我只和他出去吃过一次饭,一点都不喜欢他,我最讨厌自我感觉良好的官宦子弟了!”
周云松和章大可互望一眼,都没再说话。
“就算我去……确认侯大人真的患有脑病,真的变成了魔教,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季菲看看两人为难的样子,又小声说道,“我们可以把记忆消除吗?还是说,我们只能连侯大人也一起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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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大可显然被问住了,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对于记忆移植的原理,我们基本一无所知。”
季菲从章大可那里得不到答案,却并不显得失望。她微微犹豫了片刻,然后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转头望向张塞,“学长,你说……周远对记忆种植的原理是不是会有更清楚一点的认识呢?”
众人没有想到季菲会突然提到周远,全都大吃了一惊。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没有再涉及过这个名字。
张塞刚才面对两个学弟的争执,一直置身事外,揉捏着手中的纸团,此刻听到季菲提及周远,表情马上变得僵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也许,他可以帮我们的忙……”季菲说。
“周远现在的情况你们不是不知道,”张塞打断她,“孟婆苓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从我上次诊断的情况来看,周远的经历记忆肯定都已经丧失了。”章大可这时说道,“不过他似乎仍保留着一些人格记忆和知识记忆,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青牛药经》,或许可以想出一些办法来逆反孟婆苓的药性……”
“绝对不行!”张塞断然地说,“周远是预言里魔教的转生教主,你们难道忘了吗?”
“没有忘,可是……他在试剑台上亲手消灭了李天道,难道学长忘了吗?”季菲有些不满地反驳,“鬼蒿林里如果不是他相救,我们都未必能活着出来。解救参合堂的同学和老师,也全靠是他领会了杨教授的意图,后来更是多亏他把我们大家引到巨阙阁上,才没有被鬼蒿林解除封禁时放出来的洪水冲走……”
“周远成功地唤醒了李天道的记忆,这就足以说明他和李天道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张塞冷冷地说,“这难道还不够让你们害怕吗?如果魔教有一天真的卷土重来,你们谁能肯定他会站在哪一边?”
季菲和章大可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那个叫骆一川的魔教长老在参合堂里救走周远,目的便是把他带到慕容校长面前,而周远的确按照李天道二十九年前计划的那样,将这个魔头的记忆唤醒了。
“就让周远保持现在的状态吧,这样对他,对我们,对整个武林,都是最好的选择。”
张塞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我帮你们整理出这份名单,是我唯一帮得到你们的地方了。其余的事情,我都无能为力。我晚上还要写稿,就先告辞了,云松,谢谢你请的晚饭。”
他对四人深深行了一礼,又说道,“抱歉了……”
周云松他们也立刻都站了起来。季菲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周云松用眼神制止了她。
“哪里的话,学长,这份名单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整理得出来,这已经帮了我们的大忙。”周云松说,“学长,我到下面帮你叫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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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不用。”张塞连连摆手,“你们……万事小心,多保重!”
周云松、章大可和季菲还是坚持将张塞送到楼下大门口,帮他叫了一辆马车,并抢着预付了资费。
张塞坐上马车,看着站在路边的这三个学弟学妹,既觉得感慨,又有些感动。他们三人全都出身名门富贵之家,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衣食富足,前程无忧,却仍坚持不懈地去追查那些必定会将他们置于风险之中的事情。这便是他们从千年武校的教育里继承下来的侠义精神吧。只是,在整个武林即将发生巨变的当下,这种侠义精神不知还能存在多久?
周云松三人送走张塞,转回餐馆时,却发现毛俊峰已经穿上外衣走了出来。
“我还有一个聚会要去。”他平淡地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疏远。
毛俊峰这种疏远的口吻,比冲动或者争辩的样子更让周云松担心,他伸手拦住他,“俊峰,千万不要做任何冲动的事情。”
“一件事算不算冲动,取决于形势的急迫性。”
“形势越是急迫,才越需要冷静!”
“是吗?像你们这样冷静?”毛俊峰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药理系的高材生,却每天研究给贵妇们做高级霜露?刀法系的优等生,每天在钱庄里给富人们理财?燕子坞最大的天才,继承家业,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对不起,我做不到你们这么冷静。”
他说完推开周云松,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灯火闪烁的街道。
周云松气得满脸通红,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目送着毛俊峰的背影消失在太监弄口,心中的气恼转为一阵难过。
燕子坞事件已经过去了半年,七位同学历经劫难虽然坚强地从鬼蒿林里走了出来,但如今周远失去了记忆,王素返回蜀中后就杳无音信,张塞凡事总想置身事外,毛俊峰复仇心切,行事鲁莽,在周远的问题上,季菲、章大可和周云松的意见又颇不相同……每个人都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未经世事,单纯天真的校园学子,都已经一去不回的改变了。
周云松沉浸在难过中,突然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头看到季菲。
“我们去找程少斌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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