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缓缓醒过来,感到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种宁静的感觉不仅是来自周遭的环境,更多的是来自于他的头脑中。
自从半年前醒来后,无论在多么寂静无声的夜里,他的头脑中却总是纷乱嘈杂,种种幻像,种种臆想,轮番地来侵袭他。而此时,这一切的纷繁扰动似乎都停止了,就像是一个噩梦终于做到了尽头。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一间低矮窄小的屋子里。
屋里的布置摆设跟季菲家客房的精美别致完全无法比,但是和沧浪亭园林的风格却很合拍,只是更加古朴传统。
和之前每次醒来的呆滞迟钝、迷惘困惑不同,这一次周远感到极为清晰明澈。
他清楚地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在沧浪亭的幻术舞台前,他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攻击。和微澜山庄后山时一样,他出于防御的本能,再一次施展了出了那种神秘强大的力量。
但这一次和微澜山庄后山以及游艺摊前的情形都不同。这一次他发出的力量似乎还触发了周边某种奇异的力场,引发了更加可怕的震**和冲击力。那种冲击力是垂直地冲天而起的,所以不可能是来自于他手中的力量。
他看到周围的许多人都被震得凌空飞起来,他努力想去弄明白那股奇异的力量究竟源自什么,但身体的经络却剧痛难忍,很快他就失去了知觉。
周远起身走到屋子的门口,发现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周远并不惊慌,他能够感到自己身在何处。
长期以来梦境里的那些片段几乎都被印证了。他一步步找到了他要来的地方——姑苏城、沧浪亭、还有这片终于让他不再感到焦灼和困惑的空间——接下来,便是要去完成那个使命。
对于那个使命,周远仍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确定,但是周远坚信,他还会继续得到指引,而指引他的,必定就是每次梦的最后出现的那张如在水波中若隐若现的美丽女孩的容颜。
自从离开了张塞的居所之后,他已经遇到过好几个美丽的女孩子。微澜山庄的丁香月,西园巷旁的季菲,还有刚才舞台上倏然出现的王仙子。周远闭上眼,一一去回想她们三个的容颜,这是三个气质各不相同的美丽女子,却似乎都不能带给他那种梦里的感觉。
但周远相信,只要找到那个梦境中的女孩,所有零散的片段,就都会变完整,一切的谜底,也都会被揭开。
周远的目光随意地在屋内的书架、桌面上移过,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就像是在家里一样。他顺手拿起一些泛黄的书页和手稿一页一页地翻看,慕容公子,阿碧姑娘,这些落款和名字,连同许多阐述和思想,很快就和他衣服上的神秘文字印证了起来……
过了许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然后门打开,走进来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
周远认出来他就是之前劫持了黄老板和丁香月,并带着自己进入姑苏城的洪掌旗。
这个洪掌旗的确就是安护镖局西南分局的掌旗洪四槐。他带着警惕和好奇瞪视着周远,但此时又明显多了一分敬畏。之前在微澜山庄,洪四槐就敏锐地看出周远使用了量子武学,刚才沧浪亭那一招“神龙摆尾”,更是确定了这个男生就是千年预言里的末代教主。没有人会对一个可以施发如此恐怖力量的人不感到敬畏吧。
“你的身体都恢复了吗?”洪四槐问。
周远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洪四槐愣住了,不知道周远具体是指什么。
周远摇了摇头,“你并不是这里管事的人。带我去见这里管事的人。”
周远这样的话并不是很客气,但是洪四槐倒没有动怒。他点点头,做了个请随我来的手势。
周远跟着洪四槐穿过了一条颇具姑苏园林韵味的长廊。周远望一望檐角露出天空,看到一片没有云彩,均匀到近乎不真实的苍白。他又看一看长廊两边,一边是种满鲜花的园圃,另一边有一个蝴蝶形的水平如镜的池塘——和梦境里出现的一模一样。两边都向不远处延伸,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弧度交汇在一起,昭示着他处在一个古怪的慕容时空里。
“这个地方和外界的时间差如何换算?”周远问。
洪四槐显然又被周远吓了一跳。他并不知道周远通过研习衣服上的文字,对这种慕容空间的理解已经超过一般人。
“大概是这里一个时辰,等于外面一天。”洪四槐回答。
周远点点头。他估计自己在这个空间里已经呆了一两个时辰,所以外面应该已经过去了一两天。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洪四槐忍不住问。
周远没有回答他,这种事情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解释清楚的。而且即使是此时的周远,对拓扑学的理解也非常肤浅。他也并不清楚存在两种基本的慕容时空结构,一种里面的时间比外面流逝得慢,而另一种里面的时间流逝得比外面快。
周远顾自朝前走去,左右两边,园圃和池塘的后面各有好几间堂屋,隐隐传来诵经的声音。这种诵经的方式和他残存的常识里的佛教或道教的诵经很不相同,少了些许平和慈悲,多了些许凌厉躁动。
他透过几扇琉璃窗户看去,昏暗的堂屋内都点着一支烛火,在不远处都放着一扇有着两条狭缝的屏风,而远端的墙壁上投影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十来个穿着灰黑袍服的人跪在屋里,对着那些明暗相间的条纹祷告。
周远记得这种景象的原理,战国时代伟大的墨子和他的门徒们分别做了“小孔成像”和“双缝干涉”的著名实验。直到今天这仍然是对光学现象最深刻的揭示。
此时的周远还不知道这经典的“双缝干涉”实验未来将会对他的量子武学产生难以想象的惊世骇俗的启示。
园圃和堂屋前有不少人在走动和劳作,他们看到周远走过来,全都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带着好奇和敬畏看着他。
这些人都是安护镖局的雇员和管事。如果章大可或者毛俊峰在这里,立刻就能认出好几个排在江武府通缉令最前面的镇坛。
但是周远既不认识他们,也对他们没有任何兴趣。他停下脚步,突然直直地盯着蝴蝶形池塘旁的第一间屋子看。那个屋子的确有些奇怪,整个屋子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扇漆了黑漆的窄窄的门,周围没有任何人走动,也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响。
洪四槐并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等着周远,甚至像是饶有兴趣地想听他发表几句评论。但是周远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端详了许久后才用目光向洪四槐询问接下去该怎么走。
洪四槐有些失望,但还是引着周远穿过长廊,走入左首中间的大堂屋。
这间堂屋非常宽敞,外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子,周远觉得很眼熟,仔细一想,原来正是沧浪亭幻术台上的幻术师。他此时已经换了装扮,脸上的眉须也都有了改变。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安护镖局东北分局的掌旗罗标。
在堂屋内侧的中间,背对着周远盘腿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袍服的人。在那人面前的墙壁下方,刻着一个巨大的圆圈,周围是一条条如轮辐般向外放射出去的直线。而墙壁的上方则是一道道粗细相间的竖线,分明就是刚才那些双缝干涉现象的抽象图案。
图案画的非常严谨,但周远明白这绝不是什么格致学的图解,而是一种崇拜光明的宗教图腾。
白色袍服的人盘坐在那里,像是在祷告,也像是在沉思。
他显然听到周远走进来,缓缓抬起头,然后用右手在地上轻轻一撑,就站起来,转过了身。
那是一个颧骨高耸,两眼深陷,年事已高,却精神饱满的老者。
罗标和洪四槐两人一看就是江湖阅历丰富,能独当一面的角色,但这个白袍老者不仅年岁更大,而且眼光神情里,更有一种历经世故,甚至操控过惊天动地大事的气势。
老者缓步走到周远面前,仔细端详起他来。他的身材比周远高大许多,居高临下地审视,让周远很有威压感。
老者似乎竭力想保持平静,但是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看了很久,才终于问道,“你真的让李天道复活了?你看到他了,和他说话了?”
周远知道这个白袍老者显然就是这里管事的人,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个老者在说什么。听琴双岛还有试剑台上的那些记忆仍然被埋没在周远的脑海深处。
白袍老者见周远神情迷惑,对他的问题毫无反应,有些失望,又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远摇摇头。
“我是崔敏虬,光华教的执教长老,也是安护镖局的总镖头。”
老者给出这个回答时,表情语气里都有一种倨傲甚至得意。可是周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些名字和头衔没有让他回想起任何事情。
如果是季菲或者张塞在这里,他们立刻都会恍然大悟。眼前的这个白袍老者,就是半年前制造了惊天动地的安护镖局事件的罪魁祸首。
就是他,处心积虑十年,让安护镖局声名鹊起,然后借峨眉剑校出访,用神迷散攻击少林和武当,然后在参合堂劫持了峨眉和燕子坞师生。
他是当今武林真正的头号大魔头,是所有武校生欲杀之而后快的人。
半年来江武府尽遣人力物力,在姑苏城和整个中原追查安护镖局的主谋,各地的武校生也协同追查,四处撒网,却没有任何收获。没想到崔敏虬竟躲在沧浪亭这个根本无从追查的怪异空间里。
如果是王素或者周云松在这里,那么倚天剑已然出鞘,燕来剑法里的杀招也已然施展开来。但是周远对这个大魔头却不仅没有丝毫敌意,甚至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