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这件事,只怕王素就很难原谅他。
“丁姑娘,我知道我们过去或许曾经认识……”周远似乎想做一些解释。
“并没有!”王素却马上冰冷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我现在只要你回答我,你究竟在那个空间里做了什么?那些石床,那些薄板,那些装置,究竟都是做什么用的?”
周远不确定王素说的是不是实情,他拿这个冷漠又凶巴巴的少女没有办法,但既然她反反复复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就一定有原因,所以周远没来由地对她感到信任。
周远于是原原本本将自己跟随梦境的指引,找到沧浪亭的慕容空间,然后完整地校准了人格记忆方程的事情对王素讲了一遍。
王素静静地听完,心中情绪的起伏可想而知。
她知道去期待一个简单无害的答案是不可能的。黄毓教授研究《慕容家书》多年,而张塞虽然做事不靠谱,但怎么也是一个名校的博士备选,他们担心周远走入歧途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可是亲口从周远的嘴里听到他说出那么不可思议,那么魔性的事情,还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忍不住感叹慕容公子,李天道,还有眼前这个周远,他们究竟都是怎样的天才抑或是魔鬼,究竟需要怎样的想象力、脑力和野心,才会想到要用公式去把一个人的人格像个模具一样量度得清清楚楚,善恶忠奸,贞**孝逆,各分其类,各就其型。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那解出了方程之后呢?倘若他们不弄昏你,你接下去又准备做什么?”
周远看了一眼王素说道,“有了那个总方程,接下来,自然是去构建,去改变了……”
“去构建,去改变……”王素思索着周远的话。
王素虽然不是学武学理论出身,但也很清楚,张三丰演算出他那划时代的三大定理后,无数全新的武功招式和内力修习方法被构建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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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掌握了人格记忆的方程,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构建出各种人格?”
周远点点头。
“构建出来的新人格,也可以像记忆移植那样,种植到人的头脑里?”王素问。
周远又点点头,“理论上,可以用兰沙把头脑中的人格记忆形态拓印到锆英板上,也可以反过来将人格记忆通过锆英板反拓印到人的头脑中。”
王素的背脊阵阵发冷。照周远这样说,一个人掌握了人格记忆的方程,就像是掌握了一把可以通向人的灵魂的钥匙。而现在这个方程已经被周远破解开了,并且被留在了沧浪亭结界里,留在了安护镖局和苏浙府的手中。
王素不敢去想象崔敏虬会怎样肆无忌惮地去运用这个方程。
“必须要摧毁那些……方程,那些装置!”王素自言自语地说。
她再次看了看窗外四处巡逻的缉尉营,尽管希望渺茫,但她还是盼望张塞和谢雪莹能够顺利进入流花陌,找到隐市,逃脱缉尉营的围捕,把箫音馆里结界入口的信息去告知周云松他们。
“不行,不能摧毁那些装置!”周远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要用那些装置。”
“你要……做什么?”
王素颤抖着问。这其实是她早就应该问的问题,但却一直不敢问。
如果黄毓教授的研究和张塞的猜想是对的,那么周远现在的头脑正被一块跨越了千年、在历代无名教教主身上一路传延的记忆片段所影响。这个记忆片段会让周远执着地想要去完成一个使命,这个使命,就是千年预言的答案。
王素知道这个答案已经离她不远,只是,她害怕这是一个她无法承受的答案。
没有什么答案是无法承受的——王素之前如此跟张塞说。
“用那些装置……当然是去改变姑苏城。”周远说。
“那些东西,怎么能改变姑苏城?”
“有了方程,我们就可以构建一个完美无瑕的品质,不是吗?”周远说,“善良,宽容,勇敢,同情,坚持,忠诚,守信,慷慨……我们可以把所有这些美好的品质构建出来,把这些品质灌注到每一个姑苏人的头脑中。通过改变每一个姑苏人,我们就可以改变这座城市!”
王素恍然朝后面退了两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周远的话让她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敬畏和不安,如果还有别人在场,他们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这就是你来姑苏城的使命?”
“我想是的,我想……这就是慕容公子愿望。”周远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等待了一千年,最后让我来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果然是慕容公子……”
“是的,是他。我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周远这时略微有些激动,“在每晚的梦境里,我其实都是在重走他的脚步,跟着他一起回到一千年前,穿过宏大的城门,回到繁华的姑苏城,回到沧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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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远把手伸到前方,似是在碰触眼前显现的幻影,“我看到慕容公子在那里过着纵情恣意、纸醉金迷的生活,却也看到他每天目睹数不清的阴险不公、欺诈背叛和**堕落。金碧辉煌的豪宅的背后是破败脏臭的陋巷。富人奢侈糜烂,肆意腐败,穷人困苦凄惨,饥寒交迫。忠厚诚实换来吃亏受损、举步维艰;投机取巧却步步高升、占尽便宜。所谓社会良德、圣人教诲皆有名无实,毫无用处……我能体切他的焦灼,他的迷惘,他的痛苦,他的压抑,他的悲悯,他的思索,他的宏愿……”
周远说到这里,收回双手,放到头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王素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把一股温暖的内力输送过去。周远抬起头,出神地看着她。
“所以慕容公子终于有一天做了决定,想要找到方法,来改变这一切,是吗?”她问。
周远点点头。姑苏城于是就这样成为慕容公子云游的出发地,成为他为寻找答案而上下求索的开始,同时也成为一段给武学,算学,格致学,药学,哲学都带来丰硕成果的旅程的起点。
王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慕容公子绝不是第一个看到这些人性缺点、社会弊病的人,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也一样看见。慕容公子也绝不是第一个带着这样一个宏愿去云游求道的人,历朝历代一样有许多人踏遍千山万水,试图去寻求终极的真理。
那些人中有的独辟蹊径,有的走火入魔。其中大多数人可能都死在了求真的路上,少数归来的人成为了哲人,圣人甚至佛,成为了教化,修行,顿悟的信奉者。只有慕容公子归来时,却带回来人格秉性的真正本质。
更令人惊叹的是,慕容公子并不满足于理论的探索,他书写了方程,制造了装置,寻觅到了芥沙,即使自己无法校准人格记忆方程的系数,却还要把自己的执念传递千年,让轩辕朝的天才少年来帮助他达成未完成的心愿,这又是怎样的坚持和执着?
王素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到欣慰,还是应该感到恐惧。
她终于知道了无名教千年预言的谜底。但她却吃不准这个谜底会给姑苏城带来重生,还是会把姑苏城,乃至轩辕朝,抑或整个人世引入魔障。
“这样……真的可以吗?”王素问。
“为什么不可以?”
“要磨砺一个人的品质,让他趋向完美,难道不是应该通过教化或者示范,去唤醒他本质里的真良善美吗?”王素说,“而不是用强行人格灌输的方法,特别是把一种千篇一律的所谓完美人格强加于每一个人。”
“可是教化真的有用吗?”周远反问,“从孔子开始,整个中原历史上教化的努力和尝试从未停止过,可是假差恶丑有一丝一毫的消亡吗?这姑苏城从慕容公子时到现在,有一点一滴的改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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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她虽然没有在姑苏城长住过,但却曾化妆为丁珊四处游历,看遍了人世的许多丑恶。她想起正一间间妓馆在搜捕他们的缉尉营,想起方烈,吕泽风,想起魔教、安护镖局、李天道、崔敏虬。她知道几千年来,不管如何教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从未消失过,未来也永远不会消失。
而现在竟真的有一种方法,可以以最终极的方式,从本质上去除人品里的邪恶,凶残,贪婪,自私……并把一种完美的人格注入人的头脑中,去彻底改变一个人,改变一座城市,甚至是整个中原。
这将是一种怎样的构思和宏愿!一个没有丑恶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善良、真诚的理想国。王素不管心中有多少疑虑,却也无法不对这一切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神往。
“可是……难道要把每一个姑苏人都带进沧浪亭结界,把最完美的品质一个一个输入到他们的头脑中去吗?”王素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问出了一个有关这件事情实际操作的问题。
周远看着王素,“丁姑娘,这就是我最后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了,我还指望你能够来解答呢,毕竟每次我梦境的最后出现的都是你啊!”
王素每次听到周远说梦到她,都涌起一股暖意。她心里在想,周远并不知道,她之所以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或许和慕容公子、和这千年预言没有任何关系。
“这种事情,我又如何能帮得上忙。”王素说,“你只能自己到梦境里去找线索了。”
“可是无论是梦境,还是衣服上奇怪的书信,关于这最后的实现方式,都没有什么新的提示了。”周远沮丧地说。
“衣服上奇怪的书信?”
“是的,书信。在梦境里,都是慕容公子的情绪,他的焦灼,他的痛苦,以及他在姑苏城走过的路径。”周远说,“而关于记忆的理论,描述的公式,这些我都是从衣服上的奇怪书信里学到的。”
周远说着脱下了他的外衣,将衬里上的细小文字展示给王素看。
王素劈手夺过衣服,立即快速阅读起来。
“这是……慕容家书……”王素只读了几段,就马上从内容和语气上肯定这些文字都是慕容公子写给阿碧姑娘的书信。
“慕容家书?原来这些书信叫慕容家书。”周远见王素立刻说出了这些文字的来历,露出欣喜的表情,觉得终于找到了可以给予他提示的人。
可这究竟是哪一部分的《慕容家书》呢?王素却仍攥着衣服低头沉思。《慕容家书》过去一直是朝廷和江湖上的禁忌话题,鲜有人知道。直到燕子坞事件发生后,她才知道,《慕容家书》总共有四册,其中第一册是一部预言集,只在无名教传教长老的手里传延。第二第三册分别是武功秘籍和哲理之书,魔教覆灭后,落入慕容校长之手,但却在试剑台上跟李天道一起被升华到极致的亢龙有悔摧毁了。而最后一册《慕容家书》却是最为玄妙的一册,从未在江湖上流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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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想到这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鬼蒿林里末代教主转世的预言之一,不就是说最后一册家书将重现世上,并且为末代教主得到吗?
红日垂照,繁星满空,九龙啸天,乌龙入云。所有的转生预言都实现了,只这一条却并没有得到印证。
王素清楚地记得,周远身上的这套衣裤,是他们两人从山崖上坠落后,在一个山缝中的房间里发现、并在沐浴后换上的。如果上面的文字果真是《慕容家书》最玄妙的那一册,那么周远的的确确是将家书的最后一册带回了世间啊。
所有的预言,都不折不扣地应验了!
“真没想到,这真的是机缘巧合啊!”王素禁不住感叹,“我们当时只是随手选了两套衣服,却没有想到竟是《慕容家书》。”
“我们?”周远这时微微一笑,“丁姑娘你刚才不是说我们没有见过面嘛。”
王素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脸一红,却板着脸并不做解释。
周远没有再去追问,他是真的不想承受徒劳地回忆过去的痛苦。只要知道自己过去曾和这位姑娘相识,有着某段过往,就已经让他感到很温暖了。
“所以有两套衣服?”他问。
“是的。”王素点点头,“你身上这套衣服和我身上这套裙装,是我们半年前在无名教的圣地玄机谷里找到的。”
王素话语里已不再刻意隐瞒和周远的相识,但表情里却像从未说漏嘴那样。
周远听了这话立刻蹦了起来。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他满脸兴奋,“原来我衣裤上的文字并不完整……丁姑娘,你快把裙子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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