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莫名有丝窃喜。
“你是个愚蠢的东西。”凤襄道,“你的资质仍在我之上,若潜心修炼,或许有朝一日能突破法相巅峰,寻找到长生之道。但你偏偏把心思都放在除魔卫道之上,琐事缠身,修行之心不纯,进境便有限。”
潜光君微笑道:“尊者修行,是为探索人族的上限,而在下修行,只是为维护一方太平,在下无意于长生,只求在有限的生命中,尽可能多做有益于人族之事。”
凤襄虽对他的道心嗤之以鼻,却也尊重他的执着。或许是因为潜光君从未对她流露过爱慕与纠缠,她反而愿意和他待在一起,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和之力,在他身边,她便莫名的安心与宁静。她本只是这个尘世的旁观者,一心只求修道,不知何时起,也沾染了他那些坏习惯,与他一起惩奸除恶、扶危济困。山洪爆发,她看着他拼尽全力于洪水中救人,一身泥泞、俊脸污浊,毫无修道者清高之态。瘟疫蔓延,他四处行医,不嫌弃患者一身脓疮,亲自为他们诊治擦药,救活了无数生命。魔族攻城,他一人一剑,对抗成千上万的魔兵,悍不畏死……
她总是冷嘲热讽,说他堕了修道者的尊严,然而他在洪水中救人,她冷着脸在一旁安置伤者,他四方行医,她笨拙地抱着痛哭的孩子轻哄,他与魔族厮杀,命悬一线,她杀红了眼舍身相救……
如此相伴着过了数十年,几乎踏遍了神州每一寸土地,他已经习惯了,他的背后那袭红衣的存在,那是他可以将性命交托的对象。
然而却又渐行渐远……
仙道万门,犹如一盘散沙,而魔族力量却与日俱增,他周旋于各大宗门之间,四方游说,终于将无数仙门结成同盟,而他理所当然地被推举为仙盟宗主。旁人曾问,他与凤襄尊者形影不离,是不是早已结成道侣。
他沉默片刻,方微笑道:“凤襄尊者神仙一般的人物……岂能随意亵渎。”
那人松了口气,又笑道:“既然宗主未有道侣,那舍妹您看如何……”
他哭笑不得,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他心里早已有了人,只是那人……无意于他。
相伴数十年,她从未对他流露过半分男女情意,她是翱翔九天的凤,是他不敢亵渎的梦。
仙盟事多,他越来越忙碌,她也越来越少出现了,后来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她去了东海闭关,竟然连离开,也不曾对他说一句。原来几十年的相伴,于她而言不过如此……
再次相见,已是十年之后,她带着灵雎岛众人参与万仙阵布阵之事,因为修为高深而被奉为十尊者之一。她便坐在他身旁,却陌生得有如初次相见。
“凤襄……尊者,这些年在灵雎岛过得可好?”四下无人之时,他拦住了她温声问道。
她抬眼看他,漠然道:“有劳宗主关心,一切都好。”
然后便是毫不留恋的擦身而过……
原来那过往数十年,不过是凤襄尊者的一段修行,却也是他难以割舍的一场梦。
他缓缓攥紧了双手,没有开口叫住她,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
万仙阵布阵之时,须有十名尊者各占星位,顶住法阵反噬之力将法阵牵连为一体,织成一张足以覆压魔界的大网。而十个星位之中,有一个星位是死门,守着死门的人,将会承受灭顶的打击。
他将死门留给了自己。
也曾想过,临死之前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或许会换来对方的冷嘲热讽,或许会让她厌烦逃避,也或许……她会对他有一丝不一样的情意,会为他的爱慕而动容,会为他的死亡而悲伤。
可是那又如何,他既没有了生路,又何必让她再有不快?
万仙阵中,厉火焚身、天雷碎骨,他咬紧牙关撑过,万仙阵布阵成功,魔族被封印,而他亦侥幸留下一命。昏迷数日,他终于醒来,第一时间便打听凤襄的消息,却听人说:“凤襄尊者身受重伤,早已回了灵雎岛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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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讶道:“以凤襄的修为,不至于重伤。”
“其余星位的尊者半数丧命,更何况是死门呢?凤襄尊者的修为再高,也受不了万雷劫火啊,那可是用来斩神的天劫啊!”
“什么……”他心中一片冰凉,声音带上了轻颤,“可分明是我踏入死门……”
那人眼神闪烁,支吾道:“凤襄尊者……自请入死门,她偷换了阵图,让我瞒着您。她说她修为高于您,由她入死门,方能撑住死门之劫,完成万仙阵的布署。”
胸腔之中忽地一阵绞痛,腥甜涌上喉头,他眼前一黑,却骤然间明白了许多。
凤襄,凤襄……
他挣扎着起身,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拖着病体飞往灵雎岛。
灵雎岛的弟子恭敬中难掩悲愤,对他冷冰冰道:“启禀宗主,我们尊者未曾回来。”
“那她又会去哪里?”他失神问道。
“我等不知。”那人木然道,“尊者的心,从未在灵雎岛,她要走,我们拦不住。”
那她的心在哪里呢……
凤襄的弟子对他怒目而视,字字诛心。
“宗主既然对我们尊者无意,此时又何必故作多情?她舍命入阵,原也不指望你的回报,你若有心,早在十年前便该明白她的情意。她那样骄傲尊贵的一个人,若不是对你有情,怎么可能守着你几十年?天下人皆念你大仁大义,心怀苍生,可谁又知道她?她跟着你,不图名不图利,蹉跎了岁月耽误了修行,你以为是为什么?”
是为什么……
他竟从未仔细想过,大抵是因为不敢去想,他怎么可能不爱凤襄,只是因爱生怯。她说他与旁人不一样,不爱慕不纠缠,若他把情之一字说出了口,又与其他人有何区别?他只是害怕失去她……
——凤襄尊者神仙一般的人物……岂能随意亵渎。
原来那句话,她听到了……
可她却未曾听过他的心声,他藏在心底数十年的恋慕与渴望,从第一眼,便已沦陷。
她的骄傲,他的怯懦,让他永远地失去了她,哪怕近在咫尺,形影不如,却终究无法感知碰触彼此。
她的长生只有一日,而他却在这里数过了六千年的花开花落,在她的影子里悄然凝视,只有在她沉睡的时候,无星无月的夜里,他才能从影子里脱身片刻,触碰她的睡颜。
他们也曾有过甜蜜相依的时候,就在重逢后的三万多个日夜,他守在她身边,等着她每一天醒来,把前一日忘记,他便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一遍又一遍
——凤襄,我爱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
——你能不能原谅我的愚笨和怯懦,和我重新开始?
她也会原谅他一次又一次,笨拙与他亲吻,红着脸责问他为何如此娴熟,是不是另外有了道侣。
他只有苦笑,哪来另外的道侣,不过是这三万多个白日,他都重复着同样的告白与纠缠,熟而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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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凤襄,终究还是会忘了他爱她。
他宁愿自己从未踏上过天梯,可以与她有千年的厮守。可若未曾踏上天梯,他又舍不得她一人在尘世间无尽轮回。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为何要让凤襄受此折磨……
“长生久视,是神族的权柄,是人族不该觊觎的奢望,这样的长生,是一种惩罚。”潜光君苦笑道,“你们可知,长生莲的莲心子,又名众生苦。悟心草是毒,长生莲才是药。世人以为断情绝爱,泯灭情欲便是大彻大悟,然而真正的大彻大悟,是尝尽众生苦,流尽众生泪后,依然心怀慈悲,愿意去爱这个尘世。如此,方为悟心。”
“这些年来所有开过的长生莲都被她摘下了,只是她都忘了。天梯只对一人开放一次,之后吃下再多的长生莲,也无法羽化登仙,窥见天宫。我知道,你们想要莲心子去解悟心草之毒,那些被凤襄留下的莲子都被我埋在这里。”
潜光君说着指向了旁边一块青石,谢雪臣走到青石旁,拂袖移开了青石,便看到了下面有一个洞穴,一个白色锦囊中装了满满的赤色莲子,散发出略苦的清香。每一个莲子,便是两百年的光阴。
“尝尽众生苦,才是真正的悟心。”潜光君说,“这些莲心子你们拿去吧,离开这里,不要再来了。”
暮悬铃心头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六千年来,潜光君是如何度过的……
“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暮悬铃低声问道。
潜光君看向她,淡淡一笑道:“这是神的力量,谁也无法左右,你有这份心意,我心领了。”
谢雪臣从袋子中取出一粒莲子,回到暮悬铃身旁。
“潜光君,你可曾见过司命上神,或许能从他身上下手,想办法解除这‘诅咒’。”
“诅咒……”潜光君呵呵一笑,“是啊,这愿望与诅咒何异?我当时确实有过这个想法,但是偌大的天宫,我只见到轮镜上神一人,根本没有其他神官。”
谢雪臣眉头一皱:“这轮镜上神有些古怪,并非如他所说的‘善良’,或许他在说谎。”
“这世间从未有人见过神族,神族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但他所展现的能力已非凡人能及,若不是神族,还会是什么?”潜光君敛眸思索,“不过,他确实说过,有人在说谎。”
“谁在说谎?”谢雪臣追问道。
潜光君回忆起轮镜上神当时古怪的笑容,心中便升起一丝寒意。
“他说,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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