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光来到朝游露的身边口吐人言:“真君,你我二神从此共坐西天,以安万世”。
周遭欢呼雷动,却一声都不能传进她的耳中。
朝游露死死地盯着地面,恨不得此时出现一个天坑,就此将她埋葬进去,好再不与玄微苍溟相见。
她的剑灵是西方大帝。
为了让她勘破红尘,作为她多年好友的玄微苍溟好比那舍身割肉喂鹰的佛,又像引渡痴男怨女的肉身菩萨。不惜牺牲自己的色相,对她伏低做小,一味引她回归正途。
想起自己数次逼迫剑灵,令他在床榻间伺候自己的情景,朝游露的内心已泪流满面、崩溃决堤。
天啊……在过去的这些年月里,她都对天帝陛下做了些什么啊……
朝游露口中无味,眼中无光,耳中无声,每分每秒的煎熬都被拉长到了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熬完了这场庆典。
庆典大会结束之后,人皇南惊虞却久久不肯离去。
朝游露应酬得已经有些累了,仙人一波接一波祝贺她终于出关,漫天飞舞的赞美之辞游说得她怀疑自己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都是假的,不过是她闭关修炼历劫的一部分。
然而南惊虞的存在却切切实实地提醒她,某些历史遗留问题还需要解决,毕竟她当年靠着假死金蝉脱壳,存在着道义上的瑕疵。
她终于抬起眼睛仔细端详南惊虞,他的相貌与她记忆中相差无几,依稀还是那样俊美而落寞的面容,只是更加成熟了些,蕴含着帝王特有的深沉。
朝游露扯动嘴角,生平第一次唤出他的名字:“蓝月王朝人皇陛下,南惊虞。”
此时不仅帝释没有走,帝释身边的两尊天神也没有走。
莫觞和岸殇分立玄微苍溟左右,偶尔从容地交谈几句,仿佛是在汇报这些年来昆仑墟代理业务进展事宜。
但朝游露知道。
这几尊神看似在讨论工作,事实上同岸殇在羽华派中拍手看热闹别无二异。
“莹贵妃……不,仙帝,你这一生……”
想起朝游露假死前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的一幕,南惊虞终于问出了他心中几十年来的困惑。
“可曾有真心的爱过我?”
此言一出,四周声息不闻,蓦地安静了。
朝游露不答反问,“你呢,陛下?”
“你是我心中翩鸿若仙的天人,如同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我所求所愿,不过是你能够以凡人的身份陪在我身边,从此朝朝暮暮,度过余生。”
南惊虞果然不愧是在鲜花海洋中浸泡长大的帝王,连两个简单的“爱过”都能拓展出如此动人心弦的话语。
“翩鸿若仙”这几个字出卖了他,朝游露犹记得与他正式会面的那一天。
她身着一身淡碧色的男装,跟翩鸿若仙扯不上半点干系,此后更是各式男装,连一丝展现风情的机会也无。
“所以就在胥子衿提出我自幼修仙的谏言时,其实陛下就已经知道,当初那晚月夜下飞天的人是我了。”
即便如此,南惊虞还是一直忍着,一直等到她前来与他告别,因害怕提早见面会动摇心性,一瞬间改变将她送往前线的主意。
朝游露只觉疲倦,“所以,我从未爱过陛下。哪怕是我觉得陛下长得好看,又落寞得惹人心疼,也不过是几度幻想你是个完美的梦中情人,又把你当做躲避胥子衿的遮阴大树。但我心里知道,你是个人间的帝王,给的爱能是什么爱呢?”
“为何?”南惊虞却苦苦追问,不肯松口,“为何你不肯爱我?我人间富贵已极,皮囊又这样俊美,才华优秀,就算比之天神也不逞多让,这样的我不能让你付诸真心?”
旁边那几尊天神的表情越发微妙,方才还借助公务略作打掩护之用,此刻已经彻底抛掉伪装,直勾勾看戏了。
“人生很长,难免有真心错付所托非人的时候。但真心只有一颗,因此要慎之再慎,不能随意践踏。你是人皇陛下,既要绵延子嗣平衡各方势力,又要求每个嫔妃对有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心。这太难了,陛下……”
“更何况身为半妖的你,究竟是作为妖怪继续修炼,以求道法长生。还是作为人间的皇帝,享受权利富贵,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身为半妖的你”这几个字一出扣,南惊虞整个人都如雪水浇体,枯坐在原地不动了。身为帝王,演戏演久了,面具和脸就粘在了一起,撕扯不下来,就连落寞深情的人设都以为成了自己本身。
“仙帝陛下,”南惊虞向她福了一福,“我的心中会永远保留着你的位置,每日为你焚香三柱。愿你在苍天之上,也能够看到一颗我对你不变的心。”
朝游露坐在仙帝之位上,南惊虞向她行了礼后,她略欠身还半礼,这一对凡间的夫妻总算是在仙界完成了最后的团聚和别离。
当南惊虞意识到自己在朝游露面前低下头来的时候,他心中一紧,如弦张极致而断,突然想起了当年关于朝游露的预言。
“此女尊贵异常,更胜于九五之尊之上。”
明明……明明他过去所做的一切,根本目的都不在于要取走她的性命,而只是想要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啊。
然而,她最终,还是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