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下了一夜,厚厚的白雪将山和树都掩盖。阳光照射在姑射山上,晶莹剔透的雪花开始渐渐消融。
一处宅院就在姑射山顶上,苍茫的大雪覆盖在灰瓦白墙之上,将檐牙上显露出的锐气尽数掩藏,朱红大门上方悬着黑色的门匾,上面“落雪斋”三个大字笔老墨秀、鸾翔凤翥。门外的桂树上也压满了细雪,树下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少年正在扫雪。他耳朵冻得通红,一边挥动扫帚一边嘟囔:“他们围着火炉吃茶打盹,却让我出来干活扫雪,这个天气哪有什么客人会来?分明是故意刁难于我,看不得我有一丝痛快,跟人都说我是他徒弟,其实和佣人又有什么分别?”这少年唉声叹气。几乎要洒下一把眼泪来。
几团雪球骨碌碌地从树上滚落下来,正好砸到少年身上,少年忙退后几步抬头喊道:“是谁?”有团雪球从他后颈钻进去,正融成雪水,沿着他的背流下去。要冻死了!他拿着扫帚用力地拍打着树干:“是谁在扔雪球?给我下来!”
一颗雪球又被扔下来,他忙躲开。从树上跃下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天气虽然寒冷,但他只是穿着一件褴褛的破衫,好似一点也不觉得冷,脸上拉碴的胡子上还粘着雪。
“你是谁?在我家门外做什么?”少年皱皱鼻子,有些提防地看着他,原来是个酒鬼。
“我看你扫雪扫得满身怨气,想听听你还会说什么。”那人笑道。
“你——你不要在我们公子面前胡言乱语。”少年有些紧张,这人如果多嘴多舌,被公子知道了,肯定又会派他去跟冥王那个变态下棋,想想就打个哆嗦。
“这里是落雪斋吧!”这人很开心地看他紧张的模样,抬头看向门匾上龙飞凤舞的“落雪斋”三个大字。
“是啊,怎么样?”少年提防地问道,这酒鬼浑身带着一种让人感觉压迫的气息,很是让人讨厌。
“我来找你们主人!”他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又喝了几口酒,有些歪歪扭扭地踉跄了一下,看来醉得不浅,可他身上并没有任何酒气,倒也奇特。
“我们公子他不在家。”少年认为这个人很不靠谱,决定尽量想办法阻止他见到主人。
“我可以等他,我并不忙。”这人笑嘻嘻地拍拍少年的肩膀便朝院内走去。
“喂喂,你等等,我还没说让你进去呢。”少年在后面边喊便追。谁知这人犹脚下生风,眨眼间他已绕过影壁来到厅堂之前,稍一踌躇,听到有个房间有丝竹之声,他绕过厅堂沿着回廊循声而去。
房门并没有关,透明的珠帘在阳光照耀下闪耀出各种色彩。幽香穿过珠帘正从房间内传出,他稍一迟疑,举步走进去。
这是一间古朴雅致的书房,进门处就可见一个紫檀木书桌,旁边各置一个置物架,上面放置着一些罕见的古玩奇珍,一支蓝色的弯月形犀角分外醒目。书桌角上摆着的博山炉内熏香正袅袅地升腾,香气正是来自这里。书房墙壁上挂着珍贵而古旧的书画,另一边墙边摆着几个紫檀木书架,上面也都叠放着一卷卷古旧的书画。
传出乐声的地方正是书桌旁的琴架上的一架古筝。古筝无人拨弹,却自己拨弦演奏,音色清脆流畅,正弹奏出一曲《步步清风》。
他刚一赞叹,一眼看到书桌上一幅卷起的卷轴中似乎隐隐发光,他好奇地伸手去碰,谁料那古卷却凌空而起向书房另一边的软塌飞去,正落在一个年轻公子手中。他适才全被那无人而奏的古筝还有发光的卷轴所吸引,甚至没来得及发现书房中还有两个人。
“公子,公子,这人——”跟在后面的少年才气喘吁吁地跟进来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
一扇小窗打开着,可以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满眼冰莹,一朵寒梅正开在窗外,隐隐暗香浮动。有两人正坐在窗边软塌上的矮桌边喝茶听琴。那卷轴此刻正在一个年轻公子手上,他二十多岁的模样,眉眼清俊、面容疏朗,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衫,手持那古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抱歉,这画中生光,在下忍不住想拿来看看。”他抱歉地笑笑,眼前这人看起来像个贵家公子,却又有出尘之态,这几年他大江南北走过,还未曾见过此气度的男子。
“阁下是哪位?就这么跑进我落雪斋中似乎不大妥当。”那公子眉眼充满笑意,似乎看着熟人一般,又一眼看到他绑在腰间的酒壶:“这个酒壶倒是别致。”
“这是一位挚交好友送给我的。”他向那公子作了一揖:“想必阁下便是落雪斋的主人吧!”
“正是,我姓柴。”那公子笑着回答,“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我叫——”那人无奈地笑笑却又想不起来,“我也许睡得太久,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阁下来我落雪斋所为何事?”柴公子轻轻挥手,古筝顿时停止弹奏。
“我每日喝酒吃肉行遍五湖四海,活得倒也潇洒痛快,只是常被噩梦所魇,好生烦恼。后来听人说过京城不远处的姑射山上有个落雪斋,落雪斋主人本事很大,只是这落雪斋奇妙得紧,不是时时能看到,也不是人人都能寻得着。我这些日子正好来了这附近,便寻了上来。倒也顺利,不知柴公子可否帮我解决这桩心事。”
那一直没说话的人突然开口道:“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他也可以看到万象图?”说话的正是和柴公子坐在对面一起喝茶的年轻道人,他身披鹤氅、脚蹬云靴、头戴芙蓉冠,手上一把拂尘,面容清俊无俦,恍若仙人,只是眉毛高高挑起,眼睛睁得大大,满脸探究的好奇,与他高雅超凡的模样实在是不相匹配。
“因为有缘,你和万象图无缘,所以不要多想了。”柴公子淡淡地道,完全不把他纠结气愤的样子放在心上。
“什么无缘?都是借口!我不相信!前些日子有人在里面迷路你还求我进去帮你找人,这几日我就经常看不见万象图,定是你过河拆桥!耍了什么手段!”他愤愤地道,满脸受伤的表情。
站在门口待了一会儿的少年见状忙着邀请他一起出门:“这房里待着甚是无聊,不如跟我到外面去,雪刚停,外面空气好得很。”
鹤氅道人正要答应,又看了看他手中依然拖着的扫把,又坐了回去:“小净心,你是想要我出去帮你扫雪吧!哈哈,我是不会上当的。”
那少年“哼”了一声坐上软榻窝在窗前,自己倒了杯茶欣赏窗外的梅花。那道人看他生气,开口求和解:“净心,净心。”少年很有骨气地不看他,认真地品茶,认真地赏梅,侧影看上去颇为寂寥。鹤氅道人怏怏地无趣,又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帮他扫扫雪又能怎样?他还是个孩子。于是又讨好地道:“我帮你扫雪去吧!”
净心哼了一声依然认真地看雪。鹤氅道人长长叹气一声自己起身拿了扫帚出去。净心用余光看到鹤氅道人走出大门去扫雪,嘿嘿一笑,瞥到柴公子并没有注意这边,于是放下心来,盘腿剥了个罗汉果吃了起来。
“这位公子坐,你时常做什么噩梦?”
“我好像在梦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那个人有时候好凄惨,我看不真切,但知道他经受折磨,生不如死;有时他又残暴如魔鬼,草菅人命杀人如麻。梦到这些其实并不可怕,只是每当梦到这些事的时候我都能体会到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还有恨不得杀尽天下人而后快的残忍。每次做梦醒来,我都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只能喝酒来麻醉自己,辛亏我的酒是解愁良药。”他爱惜地拍拍酒葫芦。
“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柴公子表情深奥莫测。
“有法师说我有鬼上身,我梦到的都是鬼怪作祟,然而我睡前曾多次对那鬼叫骂,说了很多辱骂他的话,也从不见什么鬼现行,被人骂成那个样子都不现行,如若真有鬼的话,那它岂不是太没骨气,要是谁敢这么骂我,老子上天下海也要与他打一架!”他气冲冲地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都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事呢?只是你都忘记了!”柴公子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怎么可能?你是不知我那梦有多可怕,我不信有人经历了那些还能忘却。再说,我这人虽然看上去有点浑浑噩噩,实际上却不是什么歹人,上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做出那等事。”他连连摇头,坚决不信,又想了想道:“可我看柴公子你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你。还有那个——”他指着紫檀木的置物架上的一只弯月形的蓝色犀牛角,“这个东西我也觉得好熟悉。莫非我真的忘记了什么?”
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似乎有什么将他的记忆锁上,越想越头痛欲裂,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拍拍脑袋,摇头笑笑:“罢了,不想了,我试过好多次都没用,但我有预感,我的记忆里绝对没有什么好事——反正到姑射山来也是顺路,不如就这么浑浑噩噩倒也自在。”他哈哈一笑,拿起酒壶揭开塞子狂饮几口,“好酒好酒!”
柴公子看他狂放自在的样子也笑问:“这酒美味么?”
那人笑着递过去:“好酒大家一起喝!你也喝!——柴公子,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将这酒葫芦的秘密说给你听。”
“哦?这酒葫芦有什么秘密?”柴公子饶有兴味地问道。
“我这酒葫芦不是凡品,有一次我路过一处干涸的小池塘,里面有条鱼快渴死了,那个时候我也醉得糊涂了,竟然将这葫芦里的酒倒入那池塘中,你猜怎么样?”他满脸神秘。
“怎么样?”柴公子很配合地充满好奇之色。
“池塘都被灌满了,葫芦里竟然还是满的。我这酒葫芦里的酒从来不会喝光,不管怎么样里面都是满的。”他公布答案。
“原来是这样!”柴公子也赞叹,却看不出柴公子面上有什么不可思议来。
“后来我就在池塘边睡着了,等我醒来忽然想到我在池塘里倒酒那鱼还能活么?可那鱼却游得自在,连枯死的水草都活了,在水里招摇摆动,我越发相信我这酒葫芦可不是平凡之物了。”
“适才阁下说这酒葫芦是一个好友所赠?可否告知在下是哪个朋友赠的这妙物?”柴公子边问边将塞子打开,酒壶里面一股清凉幽香的气味。
“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它一直就在我身边。这些年我雪野也去过,水乡也待过,便只有这老兄跟在我身边——我想,我那朋友一定是过命的交情,否则也不会送给我如此神物。”
他性子洒脱随意,随遇而安,凡事都想得开,从不勉强,只是想不起这个送他酒葫芦的朋友究竟是谁,让他总是有些遗憾。
柴公子颔首微笑,端起那酒葫芦端详了一番,用手指在酒壶底拍了拍,轻声问道:“谁在里面?”酒壶中忽然咕噜噜响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底部冒了上来,从壶口飞出一股翠烟,那翠烟绕着柴公子转了几圈随即落地,变成一个身着绿衫的美貌少女。那少女眉若长黛,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灵动,朝柴公子嫣然一笑:“多谢!”
那人惊讶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酒葫芦里?”
那少女朝他一笑:“我一直在这里面,夜晚的时候我还在里面唱歌你没有听到么?”
那人恍然,又一拍脑袋笑出来:“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也是在做梦。”
“还记得上次你没银子吃饭就卖酒么?卖给人家一壶水非要收酒的钱,被人追上来讨回银子的事?”少女想起好笑的往事乐不可支。
“明明就是甘醇的美酒,那人喝了我的酒却诬陷我那是水,你说我该不该生气?”他此刻想起仍然心有不甘。
柴公子笑着问那少女:“姑娘在这葫芦中待了多久?不曾喝醉吧!”
那少女看柴公子笑得促狭,知道他也明白这壶中乾坤,笑着点头:“你都知道这葫芦中是泉水,他竟然能把它当作是酒,还日日喝醉。”
“水?这明明是酒,香醇馥郁,怎么会是水,哪里的水是这个味道?简直是胡闹!”那男子失笑。这柴公子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模样,和这小丫头刚相识就合伙来与他玩笑。
“这位公子你知道这葫芦里是什么水么?”少女好奇地发问,她可不相信这人这么神奇什么都猜得到。
“清澈凛冽香甘无比,我有幸喝过这玉冷泉泉水煮的茶,终生难忘。”柴公子回忆道。
少女面露钦佩,抚掌笑道:“你竟然还能嗅得出这是玉冷泉之水!”
柴公子也笑:“我还能看得出翠若新竹,嗅得到清新幽香,姑娘定然是——”
少女睁大眼睛等他说下去。
“啊呀啊呀!我闻到好清新的薄荷味道!”鹤氅道人叫嚷着跑了进来,肩上还扛着一把扫帚,扫帚上沾满了雪。
绿衫少女“啊”了一声,这仙人一般的人又是谁?还能嗅得到自己的味道?
柴公子接着那道人的话继续道:“姑娘是一株薄荷。”
少女目瞪口呆,连她的来历都清清楚楚,简直惊掉了她的下巴。
柴公子看她眼睛睁得圆溜溜,满脸的不可置信,笑道:“我姓柴,他是水云子。”
“我叫净心!”正在软塌上喝茶吃坚果的少年也拨冗跟了一句。
“你可以叫我三公子,”那鹤氅道人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找橙光寺的枯禅大师算过,他说不久之后还会有人出现,我们三个要结拜为兄弟。”
“噗——”净心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去,“你——你去找和尚算卦?”
“是啊,那日路过橙光寺,枯禅大师说我面相清贵,不似常人,我觉得算得太准了!”
“而你觉得他算得很准?”柴公子扶额问道。这是个多么独特的奇葩啊,身为灵宝天尊的弟子,享受人间香火的上仙,活了已经有好几万年未来还要有无穷无尽的岁月要活下去的人,竟然去算命,还是去找一个附近闻名的不学无术到处骗财的假和尚算命,这都是活得太久闲出的毛病。
少女也介绍自己:“在家乡,人们都叫我小薄荷,有人也叫我小草儿。”
“薄荷很好,清新雅致。”柴公子目光温和,笑着点头。
薄荷与他充满暖意的目光相对,看他颜貌俊美、风表娴雅,顿时双颊飞霞,忙低下了头。
那男子拿过酒葫芦又喝一口:“这明明是酒,我走遍天下,哪里的酒都喝过,怎么会分不清是酒还是水?而且,我日日喝醉,这怎么能是水?谁喝水能喝醉?”
“这水是昆吾山玉冷泉的泉水,昆吾山的草木生灵都靠这泉水而活,我也在昆吾山上生活过,怎么会不知这是酒还是水?”薄荷耐心地对这固执无比的人解释着。
柴公子看那男子疏狂的外表之下的样子,叹口气道:“你真的想知道真相么?也许你忘掉的正是让你痛苦的事,忘却也许会更好,往事并不都值得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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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他一直在逃避,隐约知道那梦中所见都与自己相关,但内心深处却拒绝知道真相。他早就决定到落雪斋来,却走一日就能歇息两日,在姑射山下遇到上山来寻柴公子而不得的人,又告诉自己,也许我也见不到那神秘的柴公子,还是离开吧,踌躇着上山,直到落雪斋就在眼前,他几乎要转身离开,直到听到门开的声音,才慌忙跃上门前的桂树。边扫雪边唠叨不停的净心让他稍微忘记了紧张不安,与净心说笑间便不觉进了落雪斋。
柴公子看向他脖颈上挂着的一根绳,那绳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做,如今已然掉色得看不出颜色:“这绳上挂着的也许有用呢?”
“这东西一直就在我身上,我也不知有何用处。”他摘下那根绳,上面吊着一个精巧玲珑的玉锁,把玉锁放在手心,顿觉滑润清凉。玉锁一面雕刻着一个睡在荷叶中的胖娃娃,那娃娃憨态可掬,手中正把玩着一支莲藕。另一面写着四个字“长命百岁”。他从未曾认真看过这玉锁的模样,此时仔细看了皱眉嫌弃道:“这是个小孩子的长命锁,我堂堂七尺男儿挂着这玩意儿真是让人笑话。”他虽然还在说笑,然而语气充满了落寞,眼神中全是迷茫。
“这玉锁是令堂亲自挂在你颈上的,你忘记了么?”柴公子淡淡地道,目中却闪烁出别样的光泽,那人一时恍惚,也许是错觉,这柴公子看他的目光中竟然充满了怜悯。
“我母亲?”“母亲”这个称呼让他觉得陌生,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不知是谁送了那酒葫芦给他,不知那小丫头怎么会在酒葫芦里。
柴公子看着那玉锁叹道:“那忘字诀果然很有用,而且玉锁已经被锁,你的记忆全在里面。”他转而向薄荷问道:“薄荷姑娘你在葫芦里可曾见过一把钥匙?”
“钥匙?”薄荷歪头蹙眉,思索着,“钥匙……在什么地方?山中还是河边?”
“里面会有钥匙?”那人挠头不解,“我每日喝的酒——即便那是水,里面竟然会有钥匙?还有山有河?”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佛家也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前些日子在东海边见到吕纯阳,他也说了句‘一粒粟中藏世界,二升铛内煮山川’,这世界哪里都能成一世界。”水云子抓住了他可以说话的机会,开始唠唠叨叨地解释。
净心捂着耳朵哀叫:“就是说这酒葫芦里别有洞天,你为什么要唠唠叨叨这么聒噪伤害我们的耳朵?”
水云子好为人师,正在状态中,扭头便要找净心讲道理,净心忙捂住双耳用行动抵抗水云子的聒噪。水云子控诉地看向柴公子,柴公子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水云子只好低头默默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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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看那人还是一脸茫然,好心地解释道:“葫芦里虽然都是水,但是壁上有一个缝隙,从缝隙进去,别有洞天,风景秀丽幻化无方,犹如琅嬛福地,没有夏日的炎热也没有冬日的严寒,我几十年前正要修炼成人形的时候受了重伤,被人所救放到这葫芦里面疗伤——对了,想起来了,我那次在河边濯足,头发总往脸上掉,在旁边的大石上捡到了……”她说着从头发上摘下髻上的玉钗。
——玉钗竟然是一把钥匙的模样。
柴公子点头:“应该正是这把!”他接过钥匙,定定地看向那人:“你真的要记起所有的事么?”那人郑重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听到柴公子一声微叹。
钥匙从玉锁上的锁孔插入,只听咔嚓一声,钥匙缩进去,与整个玉锁浑然为一,从玉锁中闪出一股清气,直向这男子飞去,消失在他的眉间。
他头痛如裂,痛楚又瞬间消失,电光石火般地出现了好多情景。
“我,我叫韩令卿是不是?”他气息不畅,梦里的很多情景更加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只是那些情景的主人公变成了他,那真的是他!
柴公子点头:“没错。你是韩令卿!”
“我竟然是韩令卿?怎么可能?”
韩令卿的大名是酒楼茶馆说书先生的心头好,“乱世魔王韩令卿”的故事他熟得能背下来,只是从未曾想过自己会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韩令卿,大胤朝末年之人。其时天下大乱,以前从未曾听说过的不知来历的韩令卿却急速崛起,趁势占据了墨城,割据一方,在东胤和北姜之间自成王国。
传说韩令卿是人和妖怪生的魔物,他生性残暴、奢侈享乐、杀人如麻,还抓来大胤最好的工匠建了一座“凌霄楼”享乐,这凌霄楼高达三十丈,里面有几十个宫殿,金碧辉煌、穷侈极奢。他疯疯癫癫,有时无故登上高台用箭射杀路过之人、动辄就将人砍手砍脚,株连家人,即使这人是王国重臣;有时却又脆弱无比多愁善感,看到落花都会掉下眼泪来。有一次他看到厨房正在宰杀一只猪,忽然抱着猪的尸体大哭起来“何故生不为人?”又把宰杀猪的厨师每人责仗一百,还让他们为那只死猪披麻戴孝行孝子礼,连他自己也身着素服。一个厨师不堪忍受侮辱当场自尽。他夜夜不能入眠,必须要有成过亲生育过的妇人搂着他才能入眠。曾有个被他无端杀了丈夫的妇人想刺杀他,被他识破,却并没有杀那妇人,只是打发她离开,还赐给她金银。
他精通兵法,大胤和姜国同时出兵费了好大精力也不能攻破城池,直到百姓和守城士兵一起打开城门迎接攻城的人,不管是姜国还是大胤,他们都愿意投降。
韩令卿被联军砍头,头颅却不知所踪。联军把他的身体挂在城楼示众。也有人说那个身体根本不是韩令卿,他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历劫,被天上的神仙救走带回了天庭。传说越来越诡谲,只是从此以后真的再也没有人见过韩令卿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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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茶馆酒楼听得多了也和那些人一起评论一番,将那韩令卿骂上一番。他从未曾想过自己就是人们口中的历史。
他口中竭力不承认自己是韩令卿,然而头脑中越来越清晰地闪现那些情景,暴虐、疯癫却孤独敏感让他不得不承认——是的,他就是韩令卿。
“我娘呢?——不,她不是我娘,她是这世上最狠毒的女人,她抛弃了我,抛弃了我爹——”他的记忆涨潮般正慢慢地涌上来,虽然仍有些支离破碎,但足以拼成几乎完整的故事。
他双眼通红,眸中泛上了野兽般的光泽:“可是我不相信,她为什么那么对我,我不相信。”他颈部青筋爆出,头痛欲裂,一个妇人的脸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那是他母亲,他想伸手抓住她,然而那妇人却掉转头去,越跑越远。
柴公子叹口气将他扶起,来到万象图前。万象图闪耀着光泽,画轴在书桌上自己缓缓展开,韩令卿“啊”了一声,满脸惊诧之色,这画卷竟然是活动的,他看到高可插天的大山巨峰、澎湃奔腾的巨浪长河,又有山花盛开、蜂蝶飞舞、琼果累累、飞雪漫天……这些景致在他眼前一幕幕而过,他甚至听得到水声、风声、鸟鸣声、猿啼声……他整个人犹如身临其境一般,他时而独自一人站在山峦之巅,时而又奔跑在原野之上。虽然人还在书房中,可却似乎已在天上地下周游一遭,行走了几万里、历经了上百年,身心俱疲,几乎要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扶着桌沿,大汗淋漓不止。
净心认真地砸一颗核桃,清脆的声音让韩令卿蓦然惊醒,他抬手抹抹汗水:“我刚才——”
“这幅画叫作万象图,可以入四时度经纬,世间万物都可入画,入画之人都有自己的轨迹,若是走错了,就会迷路,会迷失在别人的世界里或者混沌之中再也回不来了。”柴公子解释道。
韩令卿想起适才的经历,依旧汗涔涔:“那我适才是——”
“没我的帮忙,万象图又急着要你进去,你迷路了。”柴公子又问道,“你真的决定了么?进得这万象图中,你会知道你想要知道的一切,但也许也会让你失去很多。”
韩令卿哈哈一笑:“我本就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只是柴公子,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该怎么报答你?”
柴公子摇头:“你不用谢我,万象图会选择能入画之人,我只是带个路而已,我倒是该谢谢你——”他话未说完又摇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眼中亮起两支火苗,又将之掩藏,收拾好一瞬即逝的心事,又对韩令卿笑道:“我们初次相识,韩公子就对我如此信任么?”
“我既来找柴公子就自然能信得过你,更何况,就算真的在这画里迷了路也就当是换了个地方游历,又有什么干系?”他毫不迟疑,说得洒脱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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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去!”水云子弱弱地插嘴,“我不会迷路的!”
柴公子想都不想地摇头拒绝:“我倒是希望你迷——我是知道你不怕迷路,倒是怕你误了别人的事。”水云子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他的希冀又一次落空,满脸失落,上次云游遇到了麻姑大仙,还跟她吹嘘了一番神物万象图,还打算下次蓬莱聚会之时带万象图去跟各方仙友显摆一番。眼看蓬莱聚会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一百年了,他到时候带不去万象图,这可丢人得紧。
“准备好了么?”柴公子不再理会水云子,看向韩令卿,韩令卿点头。一直默然不语站在柴公子身旁的薄荷发现他一直浑浑噩噩的模样此刻变得不大一样了。目光深邃,隐隐有风雷之势,一直醉得东倒西歪的身子挺拔如松。这个人已经不是颠倒山河逍遥世间的那个韩令卿了。
万象图的光彩开始收敛,韩令卿被笼罩其中,渐渐地消失在万象图中。
韩令卿是在黑暗中醒来的,黑得纯粹,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光亮都看不到,空气中隐约还有着难闻的气息。
他动了动,听得“吱——”一声,有什么从他脚上窜了过去,他没有提防到,发出一声轻呼。
“啊,是谁?”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传来。
他从怀中摸索出火折子点着,才看到这是一个牢房,里面逼仄狭窄,周围都是精铁所制。角落里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瞪大眼睛盯着他,这少年衣衫褴褛和他有的一拼,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双颊深陷,眼睛却发黄,一看便知他身染疾病。
那少年向角落里躲了躲又问了一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韩令卿看到这少年畏缩的样子,心生怜悯不由地放轻了声音慢慢问道:“这是哪里?你怎么被关在里面?”
“我一直都是被关在里面的,”他淡然地说道,似乎他本就该关在这里似的。他好奇地看了看韩令卿:“你刚被关进来的么?我没听到铁门响——现在外面什么样子?我只看过一次桃花盛开,那花真美,那味道真香。”
“你,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监牢?”韩令卿心中一颤。
“好几年前就在这里面了,我不知道是多久,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他看到韩令卿满脸痛惜的样子,安慰他道:“虽然以前我一直都很痛苦很难过,可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那男孩的声音尽量轻松一些,却依然显得细弱无力。
韩令卿心中怒火大盛,是谁将这个小的孩子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时头顶处传来闷闷的声响,少年脸色顿时大变,韩令卿将火折子熄灭。从监牢顶部打开一个碗大的窗,一个罐子被固定在一根粗绳从上面送下来,那少年苍白着脸将手伸进衣服中,从胸前取出一个手掌高的小瓶,将小瓶放在粗绳末端系的罐子里,又从罐子里拿出另一个小瓶。那粗绳慢慢上升,窗又被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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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外面的声音都远去,火折子又一次点着,韩令卿看到那少年满脸痛楚,他上前拨开少年血迹斑斑的外衫,惊得喊出声来。饶是七尺男儿,即使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百态,他还是惊诧得双手发抖——一根细细的管子从这少年心脏处进去,另外一端伸进那小瓶中。鲜血,一滴一滴,缓慢而沉重地滴进瓶中。他急怒攻心就要拔掉管子,少年忙阻止:“不要,不能往出扯,它会咬我。”
韩令卿才发现,这“管子”竟然是活物!
少年浑身颤抖,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滚落而下,他的手抠向铁墙壁,紧紧咬着下唇,咬出了鲜血也毫无知觉,这种痛苦,哪怕是英雄豪杰也无法忍受,更不要提这么小的孩子。
韩令卿想要帮他没想到却让他又遭受了如此大的痛苦,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他双拳紧握,却不知此刻究竟该如何是好。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少年冷汗淋漓,生怕动弹一下又惊扰了那个东西。
过了许久,少年才缓过劲来,虚弱地靠在墙壁上:“多谢你大叔,但是不能拔下来,这东西不是绳子,而是一种奇怪的小蛇,越想往出拔就越会往里钻,它的牙咬在我的心上,稍微用力我就疼得受不了,我以前曾经痛得晕过去,只要习惯了,不要惹它也就好多了……”
这诡异的小蛇吸食着人的心头血,在古怪的瓶子里,蛇的尾端将吸取到的心头血都排出体外。怕他早死,这蛇吸取的速度很慢,每日只有一小瓶,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比死还要痛苦。他看着少年的痛苦,觉得自己的心也针扎般地疼了起来。
他轻轻揽住小孩瘦弱的身躯:“我会带你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