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小孩的话斩钉截铁。
“你为何不走?”他诧异不已,这样的痛苦,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等我娘,她说过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若是跟大叔你走了,我娘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娘?呵呵,那是最靠不住的人,你等她多久了?她早就不不理会你了,若是还管你,怎么会任凭你在这里受这样的苦?”韩令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嘲讽地道。
“不是的,我娘还没找到我,她答应过我的,她说过我和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她不会不管我的!”少年对他污蔑自己的母亲气急,大声反驳,又引得那小蛇动了一动,他痛叫一声。
“我不说你娘的不是了,你不要激动!”他忙安抚着少年,不由地暗骂自己一声,他母亲抛弃了他,天下的母亲也许并不都是这样。
“大叔,你不知道,我能活下去都是因为有我娘,不然我早就去死了。”他哽咽起来,眼泪扑簌簌滚落,又抬袖去擦,“我娘跟我说过,我爹在她怀孕的时候就曾对着她的肚子对我说,‘儿子,不能哭,跟对你好的人哭,会让他也难过,跟对你坏的人哭,让他更得意。对自己哭,那更是没用。’所以我从来都不哭。”他这么边说边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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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令卿苦笑,他也曾经那么依恋自己的母亲,可是结果呢?他还没全然想起往事,却记得她抛弃自己,宁愿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外面响起哗啦啦的铁索声,有人来了。韩令卿四处看了看,跃身而起,飞上屋顶,用壁虎游墙功紧贴屋顶。门咔嚓一声打开了,一群人拿着烛台火把进来,暗无天日的铁牢前所未有地亮堂起来。少年常年在黑暗中不能适应这光亮,忙用手捂眼。
手持火把的一行人分作两列,后面进来两个身着绫罗之人。那男子精瘦挺拔,气度非凡,嘴角勾起一抹笑,只是目厉如箭,浑身上下带着浓浓的阴鸷之色。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美貌女子,这女子秀颈长眉,美艳妖娆,眉间一颗胭脂记,更添一番风韵。
韩令卿呼吸一窒,这个女子——怎么会是她?——这是他母亲。在无数个梦里,他经常能看到她的样子。柴公子将他的玉锁刚刚解开之际,他脑海中最先出现的也还是娘亲的模样。他一生执着,全是因为她啊。
“就是这个,爱妃来看吧!”那精瘦男子指着角落里的少年笑道,“为了养这小东西,费了我不少力气!”
女子缓缓走向那少年,韩令卿气息不均,几乎贴不住屋顶要掉下来,他忙收敛心神。
那少年先是迷茫而惊惶地后退,又忽然眼睛大睁,跌跌撞撞地向前爬了几步想要抓住那女子的裙裾:“娘,娘,你终于来了,你来救我了!娘!”他大叫着,顾不得剧烈活动就会刺激到那条蛇,心口疼痛欲死。
那女子往后退了两步惊呼道:“天哪!王爷,吓死我了,这孩子是傻了么?为何叫我娘?”
“哈哈,爱妃莫怕,我就说你不会想来的,这里这么臭,你非要来看什么?”那男子安慰地轻拍着女子的肩膀。又回头问跟在身后的下人:“这几日如何?”
“客人们都很满意,只是需求太多,属下觉得应该多取几次这心头血。”
“不妥,若是他受不住死掉怎么办?本王花了多大力气才抓住这么一个,再想些别的办法吧!”精瘦男子挥挥手搂着女子往外走去,“你有身孕,小心身体,回去喝点安神汤,好好休养,给本王生个白白胖胖的小世子……”
女子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又躲进那精瘦男子怀中:“人家不要看,快些走啦!”精瘦男子哈哈大笑,搂着她离开了牢房。
他们渐渐走远了,锁牢门的人低声议论着:“这便是媚姬么?果然美若天下啊!”
“不然以我们王爷的身份怎么会宠爱她这么多年?还封她为王妃。王府中那么多年轻的美姬有哪个能比得上媚姬呢?”
“快锁门,动作快点!磨蹭什么?”有人远处喊道,他们忙噤声,铁门咔嚓一声紧紧锁上。
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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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令卿心胸激**,再也支持不住,几乎是从屋顶掉了下来。那是他娘,没错的,他都想起来了,很多片段式的记忆连了起来。
这饱受折磨的少年正是自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在没有时间没有光明的无边黑暗中,被蛇咬住心尖吮血,只要心跳就会疼痛,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在痛苦中他忘了很多事,却犹然记得母亲的笑容,记忆中的母亲端庄温柔,完全不似此刻妖艳的模样。
这么惨绝人寰的遭遇,多年前他亲身经历过,此刻,他又亲眼所见。难怪他看到这个少年第一眼就有熟悉之感,看他痛苦自己也有锥心之痛,看他伤心他也想落泪。那本就不会随时间淡忘的遭遇又一次啃噬着他的心。怎么可能会忘?如若不是记忆被封锁在玉锁内,他会痛不欲生夜不能寐,怎么还能潇洒自如**不羁地四处游历。
母亲,娘亲,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她看到儿子受了如此伤痛却面不改色地和那个男人离开,甚至不承认他是她的儿子。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女人,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做人家的母亲?韩令卿忍耐了许久才抑制住自己追出去杀了那二人的冲动。
少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韩令卿忙上前抱他,却见他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韩令卿心中大慌:“你醒醒,你不能死!那女人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死?”他伤心欲绝,忘记既然这少年是多年前的他,那决计是死不了的。
少年颈前微光闪烁,是那个玉锁,和他的一模一样。他胸前的玉锁也嗡嗡发出声音,悲声互鸣,似乎在彼此召唤。
“竟然在这里!我来往数次都不曾想到藏在地下。”一个声音兀然传来。
不知何时,牢房中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身着天青色长衫,二十多岁的年纪,手持一支月牙形的犀角,犀角莹润光亮,发出幽幽的蓝光。光线虽弱,却足以把整个牢房都照得一览无余,连铁墙铁顶的牢房之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柴公子?”韩令卿脱口喊道,这个人正是那落雪斋的柴公子,把他送进这万象图中的人。
那年轻人微微一愣:“阁下怎么知道我姓柴?不过还没人这么称呼过我。”
韩令卿看这人虽然和柴公子长相甚至穿着都一模一样,但眼神完全不同,此刻的柴公子由内而外温润谦和,眼神平和清澈,虽然已经染了风霜,可光彩犹然真切。而他在落雪斋遇到的那个柴公子,虽然总是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并不能达到眼角,眼神深沉如寒渊。
莫非,这个人也是当年的柴公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从一个小孩子成了如今的模样,而柴公子的相貌竟然没有半点分别。
他心中一动,醒来之后游历天下之时他就知道已经是大姜朝三百多年。小时候是在大胤朝,现在也才是中年的模样,莫非自己也有不老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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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人所托来救这个孩子。”他低头用犀角探照,皱眉道,“竟然用此妖法害人——”
“他死了么?”韩令卿忘记去想别的事,焦急地问道。
“没有,他气急攻心又失血过多,太过疼痛绝了气息,不过放心,我会救他的。”柴公子皱眉看向那小蛇。
柴公子用犀角放在小孩身前,犀角发出幽幽蓝光,小蛇整个身体蜷缩,竟然从少年的体内钻出来,到处奔走。只见这蛇并无双眼,牙齿尖利如箭,整个身躯透明,身体似乎没有内脏,一筒而下,身体内还残留一些血迹。
韩令卿上前一步将那小蛇踩成了肉泥。
柴公子一边给少年心口涂抹白色的药膏一边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那小蛇:“这小蛇只是被奸人所利用,它也来自青城山,若当年白娘子不下山,能庇护于它,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这孩子性命无虞,但还是需要疗伤休养,我带他去找我师父。”
“多谢柴公子!在下感激不尽。”他作揖致谢。
“不必多礼,韩大人忠肝义胆、刚正清廉,在下只是做这点小事,和韩大人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韩大人?请问是否是韩策风大人?”韩令卿一直都对父亲的记忆不甚清晰,此时听起来柴公子对他似乎非常钦佩。
“正是,韩大人行止高洁,实是百官之表率,可惜遭遇奸人所害,被关在天牢多年,恶疾缠身,我赶到之时,韩大人已经救不得了,他临死之时拜托我去救他妻儿。我按韩大人所说访遍云城,却找不到他们,适才我正在这附近,却见有绿光从地下升起,循着绿光找来,原来是这孩子颈上的玉锁发出的光泽。若是我能早些找到孩子,他也能少受些这非人的折磨。”柴公子满脸懊悔。
“韩大人死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韩大人的骨灰被我收藏起来,想要交给他的妻儿。只是现在不知韩夫人身在何处。”
“韩夫人?”韩令卿冷笑一声,“她死了。”
“当真?”柴公子大惊。
“我亲眼看到她死的,柴公子不用再找她了。”在他心中,他母亲真的已经死了,她不配做韩策风的妻子,也不配做韩令卿的母亲。
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是模糊的,父亲在外做官,与家人一向都是聚少离多,他一直都是和母亲相依为命。关于父亲的记忆,却都来自母亲,那几乎是他对父亲所有的记忆,也是他一直怀念的母亲最温柔美好的模样:
“你爹光明磊落,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傲骨铮铮,行事从来都无愧天地良心,我儿长大也要做个像你爹那样的人。”
“你爹身为父母官,他体恤百姓,卸任调职的时候,百姓们都出来送他,那队伍足足有好几里——”
“可是娘,我都忘记爹爹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么?”他当时有些困倦,在娘亲怀里香香的、暖暖的,他都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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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记得,你爹和娘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娘一直都记在心里。阿卿,你爹中秋节就回来了,他来信说今年中秋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节,他还说官场险恶,他一人之力无力回天,中秋的时候他就会卸任,我们一家从此就再也不分开了。”
可是他终究也没有见到他爹,中秋还未到,娘就匆忙带他离开。夜色之中,他趴在娘的背上,随着一阵阵的颠簸他睡着了。只是再次醒来,没有了爹也没有了娘,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一场梦的时间,他成了被母亲、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
收回思绪,韩令卿又黯然问道:“韩大人还有什么话么?”
“韩大人希望骨灰能被带到昆吾山上去,既然韩夫人已逝,在下自会送韩大人这一程。”
柴公子长叹一声,看少年脸色更加泛上一层土灰色,心中大急,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小葫芦。小葫芦倏忽变成手掌大小,他将葫芦中的水喂给昏迷不醒的少年,又将那葫芦系在少年腰间。
韩令卿怔住,这葫芦,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酒葫芦——竟然就是很多年前柴公子送给他的。他下意识地又向腰间摸去,才想起葫芦此刻还在落雪斋柴公子手中。他本来只是觉得柴公子看上去有一种难言的亲切。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受过他的恩惠了。
柴公子看韩令卿盯着葫芦失神,解释道:“这里面是昆吾山玉冷泉的泉水,这孩子身体如此虚弱,时常饮用此泉水,能让他的身子慢慢强健起来。”
韩令卿脱口问道:“这葫芦能让泉水不尽,如此珍贵,便送给这萍水相逢的小孩子了么?”
“比起这孩子的命,一个葫芦而已,没什么珍贵的——更何况,他是韩大人的公子,用天下所有的宝贝也换不回大胤如此忠良!韩大人只有这一点血脉,我定当拼尽全力护他周全。”柴公子语气铿然,似是想起不平之事。
韩令卿只是小时候从母亲口中对父亲有些模糊的印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忘却的往事还未曾完全回到他的记忆中。此刻见柴公子对父亲韩策风如此敬重,心中也颇有所感,对柴公子更加感念,当下抱拳行礼:“多谢柴公子了!”
柴公子抱拳回礼:“兄台怎么称呼?”韩令卿一身褴褛,满脸胡须,看上去颇为落拓,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似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情绪一般。
“我也姓韩,是韩大人的——远方亲戚。”他草草地答道。
柴公子抱起少年:“韩兄,你跟我一起出去吧。”
“柴公子先离开吧。”韩令卿摇头拒绝,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他现在不是柔弱无力任人宰割的小孩子,这么多年来不能释怀的,那个女人欠他的,他都要一并收回来。
柴公子虽然微微惊讶,但也未曾多问,向韩令卿点点头:“韩兄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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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角所照的墙壁,薄如蝉翼纸张。柴公子抱起小孩子,轻松地破墙而出。
韩令卿躺在地上,感受冰凉潮湿与呼吸困难的痛苦,这是他曾经住过好多年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旧地重游,他才发现,那种让人绝望的湿冷与压抑,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永不会忘。
不多时,铁牢的铁索哗啦啦地又响了,似乎有人刻意放轻了动作,慢慢地打开了门。
进来的人,竟然是她——容貌极美,眉间一颗胭脂记,正是去而复返的媚姬。
“你——你是谁?那孩子呢?”女子大吃一惊,四下看去,都没有看到那个少年,这个凭空出现的满脸络腮胡子的落拓之人又是谁?
“你不是走了么?回来做什么?看看那个孩子死了么?”没想到她竟然去而复返,韩令卿目光中带着些复杂的神色,冷冷地问她。
媚姬顾不得管这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她强自压下焦急连声问道:“阁下是谁?这里的孩子去哪儿了?”
“他已经被人救走了,你再也不能伤害他了。”韩令卿冷笑一声,“你是怕那孩子把你的事告诉别人耽误了你荣华富贵吧!”
“真的?是谁救了他?”媚姬满脸惊喜之色,全然没有把他的揶揄和讥讽当一回事,“这位英雄,是你救了那孩子么?媚姬不知该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她扑通一下给韩令卿跪下。
韩令卿忙闪身避开:“你这是做什么?——既然关心,为何适才装作不认得他?何必在我这个外人面前惺惺作态?”他满脸讥诮,腔中那曾被毒蛇咬噬过的地方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刚才,英雄就在这里了么?”媚姬叹口气,“我能怎么样?这里全是宁王的人,我认了他,我活不成,他也活不成。”
“活着?哈哈哈哈——”韩令卿大笑,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让你像他那么活着,你愿意么?”他骤然收起笑,目光如电一般看向媚姬,“蛇咬在他的心尖上,时时地吮着他的血,只要活着,只要心在跳,他就会痛。”他看到媚姬的手紧紧攥着衣襟,微微颤抖。
“我跟他说我救他出去好不好?他说不要。你知道为什么?”他逼近媚姬,她的模样他从未忘却,却又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认识她。
“为……为什么……”媚姬下意识地重复着。
“为了你啊,他说你曾经说过不会不理他,会永远都在一起,于是他不敢死也不敢逃,只是为了等你回来!”很多年前切身体验过的痛苦今日又目睹了一次,韩令卿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承受,要强撑着才能让自己站在这里,而不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倒下。
“孩子——”媚姬再也忍不住,掩面呜咽,眼泪从指间流出。
“我该死,都是因为我,我儿才会遭受那样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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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等了多少年?七年!你寻欢作乐的时候听见他痛苦的呻吟了么?你的儿子就在这炼狱里受苦,他是一边思念着你一边才支持自己坚持了这七年。你,但凡……”韩令卿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腔子里的血液慢慢地凉了下来,不再激愤,声音低沉了下去,“但凡,你对他有一点关心,也不至于见他受到那样的虐待还能装作不认得他,若无其事地和别人打情骂俏。你根本不配做母亲,你也不配做人。”说完这些,他好似一下子没了力气,对眼前的女人也不再憎恶,他心如止水,再也兴不起一点波澜。
那个受了非人虐待的少年没有死,甚至会成为一个被历史所记住的人。只是,在他内心深处的角落里,他一直是那个孱弱的少年,他躲在角落里融化在黑暗中,心心念念地等待着母亲给他带来一束光。可是她来了,却彻底将他毁灭。
“我,我当时轻信人言,他骗我说我丈夫就在要开的船上,我抱着孩子来不及赶路,是我傻,竟然相信那人的话让他帮我看着已经睡着的卿儿——我发觉自己被骗赶回去的时候,那人和卿儿都不见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我在找他,我两个月前才知道宁王有这个地下监牢的,我没想到我卿儿会在这里……我……真的没想到……”媚姬泣不成声。
“你知道刚才我不能认他有多痛苦么?我用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扑上来,然而我还要笑,我还要对着那个人笑——”媚姬满脸眼泪,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对这个陌生人倾吐这些心事。
韩令卿看她表情不像作伪,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轻声催促的声音:“该走了,他们回来了!”
媚姬深深地呼吸,收了眼泪对韩令卿道:“你跟我走。”
“我为何要跟你走?”他冷冰冰地拒绝。
“宁王一个你也许不怕,只是他身边的那个法师本事大得很,你不跟我走,被那法师抓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快走!”她急促的声音带着命令的语气,韩令卿以为自己会继续拒绝,但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跟着媚姬走出了牢房。
那在外面望风的人长得黑黑瘦瘦,看到韩令卿吃了一惊但是也没有多问,只是带他们从暗门离开。
暗巷中有一马一轿等候。
“这位英雄,你与先夫可是熟识?”媚姬在软轿前站定,回身看他。
“神交已久。”他淡淡地道。他对她的恨意似乎早就深入血液,然而看到她的眼泪和痛苦,他心中一道筑起许久的墙不自觉地在慢慢瓦解。
媚姬点点头道:“策风入狱后,从前的故友同僚都躲得远远的,恨不得从未曾和他相识过。没想到还会有这位英雄这样的好友记得他,记得他的妻儿。”她露出感怀之色,“不知英雄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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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令卿一怔,告诉她自己叫作韩令卿,她恐怕也会以为是在说笑。
媚姬看他迟疑,得体地向他微微一福:“英雄不便透露真姓大名的话,媚姬绝不勉强。”她坐进等在暗巷的软轿中,刚要放下轿帘又迟疑片刻,“请英雄过来说话。”
韩令卿微微一愣,走到轿前媚姬身边。媚姬轻声道:“我知道先夫是得罪了宁王才会被构陷入罪。他一直在调查京城的一家叫紫金楼的酒楼,那酒楼招待的客人都是朝廷大员和有权有势的人,宁王在那酒楼中有不得告人的事,”她从袖中拿出一张锦帕,“这上面绣着的名字都是已被宁王收买的官员名单,先夫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将这个交给我的。这几年,他们又用我卿儿的心头血制成极乐酒给朝廷大员享用,我儿的血——”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若是还有机会再见我自会对你解释清楚,接应我们的这位叫奎三,他也是来调查宁王的。”
那黑黑瘦瘦的男子向韩令卿点点头。
媚姬双眼望着韩令卿:“我把先夫以死得来的证据交给英雄,若是有一日这锦帕上的名单能交给皇上,那就算完成我夫的心愿。他就没有白死。我和我卿儿受的罪也……”她声音微微一哽。虽然看上去依然柔弱,可她目光中露出无比坚毅之色。韩令卿从未曾见过这样的母亲,心中竟有些震动。
她收回泪水,强自露出个微笑:“英雄将来若是见了我卿儿,你跟他说,娘从来都没忘了他,娘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有卿儿和他爹……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对他不起,他不原谅我也没什么。”
媚姬正要放下轿帘,韩令卿忽然道:“等一下。”
媚姬停下来看着他。
“韩夫人,你保重!”他看着她的眼睛嘱咐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温和。
“放心,你也保重!”媚姬向他点头,展颜一笑,韩令卿的眼睛几乎湿润了,这真的是他记忆中的娘亲的笑容,看来温柔如水,却也坚强如山。
轿子渐渐远了。。韩令卿手中握紧锦帕,上面还有着她馨香的味道。
奎三向他抱拳一笑:“希望我们会在京城相遇!”
韩令卿也向他抱拳,跨马掉头,朝着京城去了。
京城只在二百里之外,多半日便到。
紫金楼并不在繁华之地,反而在幽僻的近郊之处。看守森严,有守卫来回巡视。
夜幕降临之后,有达官贵人的车马陆续而来,紫金楼热闹起来,灯火辉煌如同白昼。韩令卿跃上一棵树,将靴筒中的匕首拿出,看准一顶轿子,悄无声息地跳下去,“哗啦——”一声轿顶被破开一个洞,轿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被一柄匕首逼住喉咙:“你若是说一个字,你肯定再也见不到轿子外面的世界了。”那官员吓得眼睛大睁,一动不敢动。外面抬轿的人觉得轿子无端重了些许,只是四人分担,感觉也不是太清晰,况且轿子里的人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不敢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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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令卿换上那官员的外袍,等轿子在后院落稳,他从轿子窗口一跃而出。人们只看到有人影闪过,却并未看清楚,直到响起那官员在轿子里嘶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众人这才惊惶起来。掀开轿帘,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官员手脚被缚,满脸激愤:“快抓住他!快抓住那歹人!”
虽然进了可疑之人,但是紫金楼并不能因此就不做生意,耽误了有些人的玩乐,他们可得罪不起。所以搜查活动只能在暗中展开,效率低了不少,这也给了韩令卿一些时机。
他找到一个僻静的空房间刮掉胡子,整理了头发,用发带束住。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甚至还有些俊朗,他怔忪片刻,铜镜里的人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他多少年没有收拾过自己了?对这个样子还真的有些陌生。
他又偷换了紫金楼里下人的衣服,躲在后院里拿起斧头就开始劈柴。
喧哗熙攘之声越来越近,韩令卿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若是有人发现他不是这里的下人怎么才好?
“大人,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有人解释着,却忽然停下了,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道:“你是?”韩令卿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个中年胖子,二人目光对视,那胖子后退一步,“你是……你是谁?大人,我没见过这个人……这是……”
韩令卿握紧斧头,却听得一个声音道:“这是我家乡的表弟,刚来紫金楼干活。”韩令卿向那人看去,却发现这人竟然是刚分开不久的奎三。
那胖子一呆,随即脸上又堆满了笑:“误会,都是误会。我还以为是那个歹人……兄弟,对不住了!”他朝韩令卿笑笑。韩令卿点点头也挤出个笑来。
奎三走到韩令卿面前呵斥道:“我把你从乡下带出来是让你来劈柴的么?快给我滚过来!”说着便向外走去。韩令卿忙跟上去。
“郑师傅。”奎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那胖子忙跟上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人您说。”
“你也知道这里管得严,不能私自带人回来。我这兄弟在家乡没了活路才来投奔于我……”奎三嘴角扯出个笑来,意味深长地道。
郑师傅马上领悟:“在下明白,在下明白。这位兄弟来紫金楼的事我绝对不会对别人吐露半个字。”
“多谢郑师傅,奎三感激不尽,改日请郑师傅喝酒,可以定要赏光啊!”奎三拍拍胖子的肩,带着韩令卿和这队守卫离开了。
郑师傅抹抹头上的汗珠,自言自语道:“幸亏没得罪了这活阎王。”
来到幽僻之处,奎三给了韩令卿一个腰牌:“有了这个腰牌,这紫金楼大部分地方你都能去。”
韩令卿想说什么,奎三向他摇摇头:“你便就在这楼中端茶送水吧!有点眼力界儿,别给我丢脸!”韩令卿看他如此,便知周围肯定还有宁王耳目,便垂首接过腰牌,恭敬地说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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