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兵马声从远处而来,是大内禁军。宁王心中一凛,却见那首领举着圣旨大声宣布:“圣旨到,宁王接旨!”宁王下意识地跪下,看这阵势便知不妙,耳边嗡嗡地响起,那下圣旨的禁军首领是——他抬头一看,换了装束也换了一副表情,他开始没敢认,这人正是紫金楼的小管家——奎三。
“你——”宁王几乎要站起来了,圣旨没有听得清楚。奎三瞥他一眼继续念道:“……勾结妖邪、迷惑朝臣、干系重大、其罪当诛……”。
“还不谢恩接旨?”奎三俯视着宁王,面色端严。
“我没罪!”宁王霍然站起,露出狰狞之色,“说我有罪,你们有什么证据?皇上容不下我就要编织莫须有的罪名加害于我么?”他知大势已去,说话百无禁忌起来。
“若是没有证据,怎么会来抓你?”奎三目光中闪出一道厉色,“既知有几日,何必当初?有什么话跟我到大理寺,若是皇上愿意见你,你也可以跟皇上说!”他一挥手:“带走!”
宁王看他手下的兵都已缴械投降,连反抗都不可能了。他哈哈大笑:“死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告诉皇帝老儿,我今日死,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奎三冷笑一声:“皇上千秋之后,自有太子,太子之后还有太孙。倒是宁王你——”奎三向前一步在宁王耳边道,“你并无后,断子绝孙啊!”
宁王大怒,疯狂地大叫起来:“你胡说!我儿子刚过了满月,怎么就断子绝孙?你胡说——”
奎三哈哈一笑,向属下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开,不再看宁王一眼。他找遍宁王府都没有找到媚姬,问了宁王府的一个下人,正好在门外看到了一场怪风之后媚姬和小世子凭空消失的情景。奎三稍稍安心,只能心中遥遥默祝媚姬此去安泰,从此岁月静好,再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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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很快就被抄家。皇帝没有株连宁王府中其他人,只是将宁王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回京。宁王在发配的路上便病死了。
那日法师将一行人带走。在京郊长亭,韩令卿与媚姬告别。
媚姬向韩令卿再三道谢。韩令卿看她怀中已然熟睡的小婴孩,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其实我总觉得和英雄似曾相识,英雄救过卿儿,这次又救了我与风儿……英雄也见到了我的真身,我本是昆吾山上的蠪蚳,那日遇到了上昆吾山取玉冷泉水救人的夫君,我们一见钟情,互许了终身,我便随他下山去了。”媚姬想起和夫君初遇之后的倾心相恋,“只是我虽为上古神兽,除了能化身为人之外,不会任何法术,不能救夫君不能救孩子,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多亏英雄数次出手相救。这等大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带着这孩子好好过吧!别再把他也弄丢了!”韩令卿对母亲多年的怨恨已然烟消云散。多想从此和她在一起生活,只是他要随那法师而去,此去凶险,只能在这里告别。
前路茫茫,也许再也不能相见。他犹豫片刻,还是问出那句话,“我父——韩大人,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
媚姬的目光看向远方,却波光潋滟。她的笑容缓缓盛开,犹如春花初绽:“我们第一次相遇之时,我正是真身的模样。他那人有时候看起来古板得很,可是看到我的样子竟然毫不动容。我变成人形之后他明明对我有情,却总是躲躲藏藏,唉声叹气。后来我逼问于他,他这才红着脸说,‘卿美貌至此,小生怎么配得上?’我问他若是他离开我下山会不会想念我,这次他倒是说了真话,‘若是与卿分开,我一天不想上十遍八遍恐怕都睡不着觉!’他既然不在乎我是异类,我又有什么好犹豫的,便随他下山,陪他考功名,陪他做官。”
媚姬叹了口气:“不多久朝廷便不允外官携家眷赴任,从此,我便与策风聚少离多,我甚至……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韩令卿也长叹一声,似乎也遥想到当年父母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
一直一言不发的法师忽然笑了一声:“好动人的感情,为了丈夫,就连亲生儿子也丢了,不知韩策风知道了,会不会埋怨你。不过说来你们蠪蚳一族,这么千万年来都同类鲜少,你竟然能与人生下后代,你这本事可了不得,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法师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韩令卿。这么会儿功夫,谁知道这古怪的法师知道了什么?又怕他改变主意,韩令卿忙与媚姬告辞:“天色不早了,韩夫人上路吧!”
媚姬又向韩令卿屈膝作揖:“多谢英雄,山高水长,希望还有相见之日!”
韩令卿觉得眼前朦胧起来,担心被人看到他的眼泪,大笑一声,摆摆手率先向相反的方向去了。法师也不多言,跟在韩令卿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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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阵,韩令卿回头问法师:“我们去哪里?”借机向后看媚姬的踪迹。隐约可见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消失于杳渺的天际。
法师随意指指:“去北边吧!”
一路上法师总是推算出些什么事就去问韩令卿,别的时候也不来打扰他。二人倒也相安无事。韩令卿生来厉害。韩令卿本就是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法师虽然本事大,他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忌惮古怪阴鸷的法师会伤害媚姬和小儿子。此时越走越远,即将要到姜国国境了,他料想母亲已然走得远了,不再惧怕法师,便伺机杀掉他报仇,如若不成,能逃跑也是好的。
这日早上,他们已然到了大胤和姜国的边界。只是雾气浓重,前方迷蒙难辨。
法师忽然停住,指着前面隐约可见的一座高山问道:“你看那座山,叫昆吾山。”
韩令卿本还想着趁着雾大,正好是行动的好时机,此时一听“昆吾山”三个字,顿时愣住,这是他的母亲——媚姬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昆吾山是座仙山,只要云雾极盛的时候才能看得到,这也算是你的老家,正好可以上山去瞧瞧。”
昆吾山并不很高,只一个时辰便已上了山顶。山顶疾风呼啸,并没有雾。法师站在山崖边望向远方,似乎已魂出天外。许久,他长叹一声道:“我上次离开,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他忽然转身。却见韩令卿手持长剑对着他:“我愿和你一决生死!”能不能报仇,能不能逃走,不如光明正大地决定。
法师似乎愣住了:“为何?我并没有说要杀你。”
“也许是我杀了你也不一定。”韩令卿不去理会法师怪异的逻辑。昆吾山,也许是做个了断的最好地方。
法师看了看他,忽然笑起来,凤目微微眯起。
“我又想到了别的事要做,实在不想和你多纠缠。我似乎并没有对你做出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来——你是为了那蠪蚳?”
韩令卿冷笑道:“没错,你对那小孩做的事怎么不是天理难容?”
法师双臂拢进袖中,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表情来:“我没在蠪蚳面前揭露你的身份,你不该感谢我么?”
韩令卿一怔。
“你就是那小孩,你是长大后的他是不是?”法师一语点破。
韩令卿并不否认,点头道:“正是。”
“只要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便如你所愿与你打上一架如何?”法师面带微笑,韩令卿将之视为对他的蔑视,心中激愤不已。
“大胤还有多久就要灭国?”
“我也不清楚,大致上是十多年的样子。”
“十年,”法师思忖片刻,边点头边自言自语道:“我就说那人明明有帝王之气,可我却又算得他此生坎坷崎岖一生孤苦,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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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令卿不知法师说的是谁,正要发问,却见法师看着他笑得一脸神秘。他的目光似乎被法师的目光所黏着,想要转移却也转不开任何方向,意识越来越模糊起来,眼前只剩下法师的笑容。
忽然,他颈上戴着的玉锁发出铿然的破裂之声。这玉裂声顿时将韩令卿惊醒,他的意识刹那清明,蓦然发现自己正举着长剑置于颈上要自刎。他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法师面露诧异之色,随即恍然道:“这玉正是昆吾山上的冷玉所制,你母亲救你一命。”他不待韩令卿有所反应,长袖一甩,随即飞身而起。
眨眼间已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就留在这里吧,我去去就回。”
韩令卿本不知法师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发现原来是法师在山顶结了结界,他被困在山顶,才知晓了法师说的话。
韩令卿发现自己只能在山顶方圆十几里的空间生活,开始焦躁不安,可时间久了却也习惯了。山上风景秀丽,有野果可以充饥,还有玉冷泉水清澈甘甜。他甚至在一棵树上看到了刻着的几个刚劲有力的字:“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下面跟着两个似乎是初学者有些稚嫩的小字:“呆子”。
韩令卿抚摸着这两行字,只觉自己虽然不能承欢膝下,此刻却似同他们在一起一般。再加上他本来生性闲散自由,在这山林中不见纷争、心无挂碍,虽然被关,却也能排解郁闷,心中颇为逍遥自得。
山顶上有一小木屋,正是当年韩策风在山上时所盖。里面多年无人居住,浮满灰尘。韩令卿白天练剑游玩,晚上就睡在这木屋之中。
起重雾之时,有人能看得到昆吾山,便上山来,却苦于被结界所阻,上不得山顶。时而有人也能看得到他在山顶舞剑,也有人听得到他在高声唱歌。于是慢慢地传出了昆吾山上有神仙居住的传说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屋外树下寻到几坛陈年好酒,便喝了个痛快,醉得不省人事。他跌跌撞撞出门,歪歪扭扭地到处乱走。
醉眼迷离中,他看到前面一棵倒地的枯树犹如一个仰卧于地的醉汉,他哈哈大笑:“有高枕岂能不憨卧?”便枕着那树干抱着树枝美美地睡了一觉。
其时,有一个姓陈的书生与朋友李生结伴游历,正逢大雾,他们便登上这座平时看不到的仙山。风光无限,只是和传言中相同,山顶似乎有一道厚障屏将人们隔绝在外。
“陈兄你看那边!”李生大呼小叫地指着前面。陈生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胡茬满鬓形态洒脱恣肆的男子正在古木下酣睡,脚边一个酒坛倒地,还有些许酒水缓缓流出。
陈生兴致大起,从怀中拿出一张晶莹剔透的画纸,薄如蝉翼,细腻如丝。他将之在旁边一块平缓的大石上展开,就要将此景画下。朋友惊道:“这画纸是水云仙长所赠,乃昆仑圣品,岂能此时就用?陈兄三思啊!”陈生笑道:“水云仙长便是随性洒脱之人,我们画得又是神仙,兴之所至,画出来岂不是最好的画?”说着泼墨挥毫,酒仙的醉态便惟妙惟肖地呈现纸上。李生赞道:“笔意散逸、潇洒出尘、不入俗格!好画,实在是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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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生也很是满意:“不如就叫‘古木酒仙图’如何?”
“好名字好名字!”李生称赞着,话音未落,他忽然指着画纸高声道:“你看你看,这神仙动了!”
二人凝神看去,画上的仙人果然手足伸展,慢慢坐了起来,身子一跃。他们吓了一跳,忙向后躲去。这神仙竟然从画中跳了下来。
“这——这——”陈生惊讶地发现神仙从画中下来,画却并未空白,山水人物依然在画面上,只是整个画纸不再新鲜,而是犹如被风干了的陈迹。
山顶处传来哗啦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粉碎了一般。闻声看去,却只是感觉到一阵风从山顶吹来,并未看到任何东西。
韩令卿揉揉眼睛,看看那幅画,又看看面前两个呆呆的年轻书生,捡起一块石头向结界内扔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结界已经破碎。他虽被困在山顶结界中,可却从画中出来,结界内有东西出来,自然就被打破了。
韩令卿向书生拱手行礼:“多谢,多谢搭救之恩!”
“啊?神仙,你——”陈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韩令卿心情大好,问道:“请问现在是哪一年了?”
“元朔三十二年。”李生先调整好心态,拱手回礼。
“已经过去了十年啊!”韩令卿感叹着,忽而想起什么大事一般向二书生告辞:“大恩如此,无法言表,将来如有所用,在下韩令卿一定肝脑涂地回报大恩!”说话间他人已在十几丈外。
二书生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许久,陈生才问:“李兄,你听到了么?他说他是谁?”
李生的脸色也难看得紧:“好像是韩令卿,可是那个大魔头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神仙不会是那个‘韩屠’的,我们想多了。”陈生安慰着李生也安慰着自己。
李生想了想忙把“古木酒仙图”叠好交给陈生:“我们要把这幅画收藏好,将来也许会有用的。”
韩令卿在山上住了十年,外面已然是风云变幻、战争频起,本来处于弱势的姜国时常主动挑衅大胤,两国战争不断。
刚下山几日,他耳中就听遍了人们口中那占城为王杀人如麻的大魔王韩令卿,人人谈起韩令卿都变色,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韩屠”。当年柴公子将少年时的他救走,他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在历史上都有名的暴虐之徒呢?
韩令卿马不停蹄地向墨城赶去。赶到墨城外的时候,正好赶上大胤和姜国两面夹击一起攻打墨城,墨城岌岌可危。
韩令卿想尽法子终于在城破前进了墨城,此时人心惟危,没人看守,他轻而易举地到了那传说中的“凌霄楼”,看到了正要自尽的韩屠。
二人互相对望,他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个身裹绫罗,另一个破衣烂衫落拓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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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自杀么?”韩令卿看到韩屠眼中一片苍凉,
“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从来没有任何人牵挂我,我从小被施以酷刑,生不如死;我被母亲遗弃,不管我的生死,后来虽被人救了性命,却又不幸流落街头,被歹人欺凌,差点饿死;好容易混进行伍之中,却又成了战俘受尽凌辱差点死掉……我这人命苦,虽然才活了二十岁,可这人世间的事情不过如此,这么些年来,我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开心,此刻成了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的魔王,反正等一会儿就会被冲进来的人砍掉脑袋,我不如我先走一步得好!”他落魄过也荣耀过,只是从未曾有过像此时一般的平静,回忆自己短短的一生,除了荒芜,什么也没有剩下。
“可是你娘并未曾想你死,你被人救走之后,她又回去救你了。”韩令卿缓缓道。
“怎么可能?我叫她娘她都不看我一眼,我忍受着那样的痛苦她都视而不见!”韩屠嗤笑一声,完全不相信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的话。
“她让我对你说,她从来都没忘了你抛弃你,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有卿儿和他爹。”
“卿儿”这个称呼只有娘才知道,韩屠愣了许久,扑通坐在地上,头埋在膝上,发出一些哽咽之声。割据一方的枭雄,被人称作恶魔的男人此刻哭得犹如一个小孩子。
“你爹因为得罪了奸邪小人被构陷,他为国为民,光明磊落。你娘忍辱负重在奸人身边多年,虚与委蛇,牺牲良多,才找到那奸人作恶的证据,他们对不起你,但是却没有失去大义。”
韩令卿韩屠讲着父母的事迹,说服着多年前的自己。
这时外面响起了喧哗声,城破了!不知是大胤还是大姜的部队涌了进来。
“韩令卿,投降吧!”带头的将领大声喝道,却随即又发现了长得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韩令卿,众人正在惊讶不已。那身穿绫罗的韩令卿骂道:
“老子才不降!老子对不起天地父母,这些年做尽了坏事,死不足惜!但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无非也是抢夺地盘,想要老子的墨城而已!想杀就杀,找那么多狗屁理由做什么?”他怒摔一个花盆,闭眼等死。那花盆中种着一株薄荷草,此时被摔出花盆,正掉在人们脚下,弱弱地摇着叶子。
无数弓箭手对准站在高台上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他们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韩令卿,想必是韩令卿为了逃跑找了个替身来,宁多杀也不能放过!
也许感应到了危险,韩屠颈上挂着的玉锁忽然发出亮光,又嗡嗡作响。
强光耀眼,他却感觉一股寒气袭来,抬眼便看到一支箭向他面门刺来。
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头正向自己眉心而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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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嘈杂声完全消失了,他也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甚至嗅到了一丝丝幽香。
豁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躺椅中,面前却是几张笑脸。柴公子正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薄荷一手把玩着头发一边看着他笑。他茫然四顾,仙人一般的道人水云子正在书桌前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幅画。他听到有“喀嘣喀嘣”的声音,只见书童模样的净心正在软塌上嗑瓜子。
“这是——落雪斋?”韩令卿找回了一些意识,瞬间想起前事,忙站起来,“他怎么样——不是……是我怎么样?”
“原来是从我徒弟的画中出来的……”水云子边看万象图边搓着下巴。
韩令卿赶到还在微微闪光的万象图前,赫然发现那画面竟然是活动的,一幕幕正在演绎着曾经发生过的历史:
在高高凌霄台上,本来有两个韩令卿,其中一个在被箭射中的瞬间竟然凭空消失了。众人大骇,有人面露惊骇之色,纷纷说真是见鬼了。韩屠倒是无所谓,不管是多么新奇的事他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人们稍一迟疑,无数支箭朝韩屠射去,他一动不动,似乎依然有种睥睨天下的意味。他身体中箭,颓然倒地,却忽然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吼叫声,又化身一只奇兽,形如彘却有一角,众人惊骇无比,几乎要逃出大殿去,人群中传来大喊声:““我见过,我见过,我曾经在宁王府中见过,宁王宠妃媚姬便是如此——这怪兽并无本事,大家快去抓了它!”
数不清的箭簇射在那巨兽身上,他痛苦地一跺脚,整个大殿都颤抖起来。巨兽力气渐无,它又化成了人形。
眼看韩屠浑身是血,命不久矣。几个兵士拿了绳索就要上来捆绑。
忽然,从殿外吹来一阵罡风,一个青衫男子和一紫衫少女凭空出现。他们将韩令卿架起,又是一个起落,已经消失无形。
两个韩令卿就这样凭空消失。两国将领都下令不许说出去,只说韩令卿已经被杀,他们找了个无头的尸体挂在城楼示众。
美轮美奂的凌霄楼被洗劫一空,又一把火将之烧毁,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渐渐熄灭。
韩屠被柴公子和那紫衫少女带回昆吾山。他身受重伤,只能在玉冷泉中休养。
那紫衫少女看着韩屠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长叹道:“他如此暴虐真的是韩大人的公子?”
“他受了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心中又觉得遭了最亲的人的背叛,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我本将他去师父那里,谁知师父云游未归,我只能帮他治好了伤,却再也没有精力为他做别的事。后来,我下山去处理别的事,本让他等我回来,可也许他等了许久也等我不回来,就自己下山去了。如果我没有——”柴公子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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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生性暴虐又和你有什么干系了?就算是活得艰难,那他占墨城杀害那么多无辜的人就那么算了?”紫衫少女不服气,“他是韩大人的孩子就身份特殊么?那么多被杀的无辜百姓就该死么?”
“那你说怎么办?”柴公子笑看那少女,“我全听你的。”
少女长长地叹气,看柴公子满脸愧疚之色,语气和缓下来,双手扣住柴公子手腕:“他母亲媚姬这么多年来在各地救了不少人,也算在为他积德。他从小被抛弃,没人关心教导,这乱世纷争,人妖难分,媚姬虽是妖,却一心向善,比人都像人;那宁王虽出身皇家,又哪里是什么好人了?”
柴公子点头:“他也是可怜,我知道你放过他都是为了我,是因为我当初对韩大人有承诺。你放心,我对你——”
紫衣少女玉手放在他唇上,眉目流转,脸颊上升起两团红晕:“你不用说,我都晓得。”
柴公子抓住她光洁滑腻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确实什么都不用说,又看她眼波潋滟如水,神情似嗔非嗔的模样,不觉得痴了。
紫衣少女稍稍用力,将手抽回,扭身道:“我在前面等你!”便先行下山去了。
柴公子看着紫衫少女的背影呆了呆,这才将韩屠置于玉冷泉中,又将他颈中的玉锁拿出,轻念咒语,轻轻道:“忘天忘地忘情忘境,内外皆忘,了然无物。”将玉锁的锁轻轻拔出,扔进他十年前赠给他的那个酒葫芦中,这么多年来,韩屠经历里这么多事,有时候几乎是九死一生,却也从未将这酒葫芦丢掉。柴公子将他的记忆封锁在玉锁之中,忘却喜怒哀乐,爱恨痴嗔,也许会活得自在些吧。
柴公子不知,韩屠——韩令卿自己也想忘记这一切,即使他后来清醒,下意识地又怕自己回忆起往事,便将那玉冷泉水当作了美酒。酒并不能让人喝醉,如若想醉,饮水也能醉得长长久久,再不复醒。
正要离开,他一眼瞥见韩令卿脚下踩着一株小草,几乎没了生机,但它叶子微微摆动,已有灵气自内而生,原来是一株即将要修成人形的薄荷草。柴公子将薄荷草拾了起来也放在酒葫芦中:“你太虚弱,在外面想必连风雨都承受不了,葫芦中别有洞天,当能护你周全。”
暮色将合,柴公子快步追着那紫衫少女而去了。
此时大胤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前路茫茫,却不知希望在何方。
落雪斋中,韩令卿看着画中那一幕幕往事,看着画中走远的柴公子,又看着沉睡在玉冷泉中的自己,不由地呆了。许久,这才郑重起身,对柴公子深深作揖:“如若不是柴公子当时封住我的记忆,我即使养好了伤想必也早就疯癫致死。”直到此刻,他才将往事完完全全地记了起来,风尘之色虽在,但戾气皆除,不再迷茫也不再困扰。。三百多年的岁月都在他睡得一觉中晃眼而过,他却似乎被时间遗忘了一般依旧停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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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公子笑道:“万事皆是缘法,韩公子你和万象图有缘,才会有此遭遇。或者,你该感谢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他目光悠远起来,但他很快遣散目光中的一丝伤痛,再不多言,只是将葫芦递给韩令卿。
韩令卿接过柴公子递来的葫芦,痛饮一口向门外走去。又回头看向薄荷:“我想你是不会跟我走了!我只能把你放在葫芦里,想必你现在肯定不愿意进去了。”
薄荷看了柴公子一眼,还未答话,正不知如何作答,韩令卿已唱着曲子离开了落雪斋。
他的声音豪迈清朗:“天当被子地当床,叮叮当当走四方。人生本是无根草,醉了何必问家乡!”(引用自金庸小说《侠客行》)
韩令卿已经走远,薄荷看向柴公子,露出个微笑来:“原来,原来救我的人是公子你。”
水云子艳羡地盯着万象图:“何时这万象图中也有属于我的一方天地。”
净心依然在软塌那边吃东西,面前已是一堆果壳。
万象图旁边放着一卷古画,上面写着《古木酒仙图》,用笔潇洒,意蕴天成,正是昆吾山上陈生画就的那一幅。他将《古木酒仙图》交给薄荷:“帮我放在那边第一个书架最上层。”
薄荷稍微一愣,忙答应了一声接过那画去放到书架上,唇角含笑,满脸雀跃。
“公子,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以往这些事不都是我做么?她只是个客人为何可以动书架上的东西?”净心着急了,这薄荷抢了他的活儿干,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我想了想,这大冷天确实不该让你扫雪,应该我自己去扫;家里买了新瓷器也不该你去整理,应该我自己去;我觉得你也许早就厌烦了落雪斋,那日冥王还跟我提起你——”柴公子将万象图轻轻卷起。
“哪有,我哪有厌烦……”净心听到冥王的名字就一阵恶寒,忙心虚地辩解。
“我不是把你当作佣人了么?何必如此?去找冥王,他必不能让你干活……”柴公子叹口气,满脸为他打算的表情。
“啊公子,我忽然想起上次刚买来的珐琅器的花瓶还没有擦,呵呵公子跟我说了好多次看我怎么又忘记了——”他一溜烟冲出去找那被他扔到角落里的珐琅器花瓶。心却在滴血,多少次了,公子总是用冥王来威胁他,但他只能一次次地屈服,毫无办法。
“请问,柴公子在么?”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一个妇人身边跟了一个少年,这夫人美貌绝伦,眉间一颗胭脂记鲜红欲滴。
一阵风起,桂树上的雪花扑簌簌落下。即使严冬将至,整个姑射山也许都会被大雪封山。但是明年桂花依然会盛开,浩然清气依然会充盈天地之间。
(第1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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