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心听老人说的这话心中大恸。他紧紧握住老人干枯的手。
老人让他凑近一些,轻声道:“既然又遇上这人,爷爷便命不久矣。你现在告诉爷爷,你身上那幅丝绸画是从哪里来的?”
净心思忖片刻:“画……我差点都忘记了,那是我遇到一个快死了的士兵身上的,他当时还没死,但是已经被秃鹫啄开了胸膛,我赶走了秃鹫,他跟我说他衣服中有什么,我就找到了这幅画,当时随手藏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死掉了。”
“那个兵,便是我的阿宝。”老人强忍着,但仍然哽咽出来。
“什么?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净心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无意中看到之后,一直没有问你,我知道他一定出事了,否则那件衣服他一定不会离身,画也不会……我不敢去问你是怎么得到这画的,就怕听到……我的阿宝,我的阿宝啊……”老人捶床而哭,银须也在颤抖。
“你告诉爷爷,你是在哪里……在哪里见到我阿宝的?”老人声音早就沙哑,眼泪滚滚而下。
“就在那个战场上,就在和爷爷你相遇的那个战场上。”净心轻轻道。
老人剧烈地咳嗽,狂呕出几口鲜血。
净心忙要起身去叫人,老人拉住他,摇摇头。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自己亲手抬过的尸体中就有阿宝的身影,是他亲自将亲孙的尸体堆上那座没有头的尸山之上,生火将他烧掉。他一直期盼能找到他的阿宝,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如果,他能再快些,那些当兵的去找他收拾尸体的时候他不要犹豫,再早一会儿,也许就能见到孩子最后一面。
净心帮老人擦去嘴角的鲜血。半晌,老人才稍稍平静一些,他让净心扶他坐起来:“你看外面那个人,那个白衣国师。你要提防他。”
“知道了,爷爷。”净心答应着。
“我姓李,叫作李在。有件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若是再不说,就会跟着我长埋地下。今天讲给你……”老人声音沧桑,他极力想要忘记的往事又一次涌上心头。
<!--PAGE 7-->
李在从小拜师学画,年纪轻轻绘画技艺就有大成,被征入宫中成为首席画师,年少得意,名满天下。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的技艺已臻化境,天下爱画之人都以能受他指点一二为荣,从者如云,俨然尊师。他计划画一套神仙图,将从古到今流传的神仙传说都画出来,第一幅画便是流传至今的“琴高乘鲤”的传说。仙人琴高入涿水取龙子,控赤鲤而出,与众人告别,得道成仙。他画了又画,只是鲤鱼身上的赤色纹路他用尽各种颜料调色都不满意。
他四处打探,查遍典籍,终于知晓涿水附近的湖茜草可以制成最接近锦鲤的那种红色。
于是,他带了几个仆从弟子,千里迢迢来到涿水取草调色。
涿水滚滚东流不息,涌向大荒。周围芦草萋萋,奇花异草遍野,远山影绰不清,犹如仙境。他要寻找的湖茜草就在河边生长得郁郁葱葱。他激动不已,当下就决定结庐而居,就在这里作画。
陪伴他而来的仆从弟子盖了茅舍,就在此地制作研磨颜料。他时常一个人敞怀游历,心胸开阔,逸兴遄飞。
那夜正是月圆之夜,他毫无睡意,在月下拄杖缓行,却只见前面有什么正闪着金光。他循着光芒而去,不觉越走越远,翻过一个山坳,来到一处从未曾来过的地方。
那光芒越来越近,只见草地上一卷画轴正闪闪发光,光芒忽明忽暗,那画卷微微颤动,似有什么要破纸而出。
他抢前几步,想打开卷轴。一缕强光射出,几乎可与明月争辉。画轴光芒照耀周围方圆一里有余。待光芒稍弱,他听到有人说话。他心中诧异,并没有出声,只是悄悄地走近。
高高的苇草之后,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都头戴儒巾,身着长衫,只是那些穿着似乎并不是本朝的衣衫,仔细看去,这些衣服却像是古服。
一个身姿英挺、长衫广袖、头戴高冠的俊美男子正在与那几个书生告辞:“在下这就告辞了!各位保重!”
“仙长一路顺风!”一个书生抱拳,满面依依不舍之色。
“仙长此去山高水远,不知归期。学生万分不舍。”一个书生抱拳叹道。
骤然起了大风,大水滔滔,波如连山。人们的衣衫灌满长风,猎猎作响。从涿水中跃出一条大鲤,那俊美男子飞身来到奔涌的大河之上,大鲤跃到他身下,俊美男子骑上大鲤,在浩渺的大河之上对岸上诸人挥手道别。
仙人已乘鲤鱼去,只剩下罡风依旧。远行的仙人频频回首,岸上之人遥遥祝祷。
李在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分明就是琴高乘鲤成仙归去的场景!他顾不得想其他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去,将所见都画下来。他有一种预感,这幅画一定会成为他一生中最成功的画作。
<!--PAGE 8-->
可是就在一瞬之间,风瞬间停息,河边也没有送行之人,大河平静无波,什么仙人,什么大鲤,都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他惊诧不已,莫非这是梦?也许真的是幻觉,已然传说了几千年的神仙怎么会在他面前出现,还把成仙的场景再演示一次?他自嘲地笑笑,然而这幻觉已然足够让他画下一幅传世名作。
他刚转身,就见一人正站在他身后,吓得他轻叫出声。他稍一定神,用手拍拍胸膛:“阁下——”他刚说了两个字就面色大变,腿下不稳,险些坐在地上。
面前之人,正是适才看到的乘鲤鱼而去的仙人琴高。
也许,那个仙人并不是琴高,而是眼前这个人幻化出来的……
这人面容秀美如女子,尤其是一双凤目似有勾魂摄魄之感。他长发散开至腰,白色长衫曳地,气质飘然若仙。
“你看到了什么?”那人笑着问他,声音轻柔和煦,他却感觉到浑身泛上了一层冷意。
“没……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否认着,不由自主地后退。
那人笑着点头:“我叫琴高,你也许听说过我。”
“琴……琴高?仙人琴高?”李在结结巴巴地道,这真的是神话传说中的那个琴高?
“大师,你过来!”琴高忽然向后招呼道。一会儿工夫,从高草后面的山洞里走出一个身着僧袍的僧人,他本来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看了李在一眼又忙低下头去。李在却在那瞬间发现那人似曾相识,他的目光中也似闪过一丝惊讶。
“开始吧!照旧!”琴高和煦地吩咐完,向高草中去了。
那僧人将一把铁锹递给李在:“快些挖土!”
李在发现这个人的口音不似中土人。正要发问,那僧人用眼神将他制止。
琴高怀中抱着一条锦鲤过来,锦鲤在地上发光,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李在又呆住了,那僧人碰碰他不让他停。
“花奈看到刚才河上的情景了么?”琴高蹲在小女孩面前笑盈盈地问道。
“看到了!主人乘鲤归去。”小女孩脆生生地道。
“那鲤鱼是谁?”琴高又问道。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是花奈。”她的语气有些犹豫。
“正是花奈,花奈好好听话,将来花奈长大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琴高摸摸花奈的脸颊。
“好的,花奈听主人的话,将来一起离开这里!”小女孩这句话说得很干脆,不再犹豫。
琴高正和那小女孩说话,僧人低低地叫了一声:“老师!我是扶桑来的雪舟,老师还记得我么?”
“是你?”他想起这僧人正是几年前从扶桑而来的僧人雪舟,来中土学艺,拜在他门下,他曾经点拨过几句,后来雪舟就离开了,没想到竟然在涿水旁遇到他。
<!--PAGE 9-->
“老师你不要抬头,听我说。我当年离开老师之后,四处游历,遇上了战乱,便就近逃到这山里来避难,不曾想遇到此人,他自称是神仙琴高,多年前在这里控鲤成仙,不知何故又回到人间来,携一幅会发光的卷轴,这卷轴也是神物,可演绎过去,预测未来,适才你看到的就是几千年前他成仙的情景……他现在身受重伤,利用这卷轴的光芒吸引生人,再吸取生人精气,我们现在要挖的坑就是一会儿要埋你之地。”
李在听得惊恐异常,满身鸡皮疙瘩。
“不过不要紧,他有伤在身,不能离开这卷轴的发光范围之内,等会儿我拖住他,你可以趁机逃走。”
“你和我一起走!”李在忙道。
“不行,花奈被他控制,心智迷失,我不能弃她于不顾。”雪舟摇头拒绝。
“可那只是条鱼。”李在急道。
“她千里迢迢陪伴我从扶桑来到中土,在我心中她不只是一条鱼。她犹如我的女儿一般——老师多年前就有画神仙图的打算,现在正是好时机。如果学生死了,希望老师将您画的这幅神仙图带到坟前让我看看,学生便心满意足了。”雪舟抬头看向正在认真听琴高说着什么的花奈,忽然用扶桑话大声喊了一句什么,花奈本来言笑晏晏,此刻忽然停住,迷茫地回头看远处的雪舟。
雪舟一步步地走向花奈,又说了几句扶桑语。花奈看起来似乎很苦恼,她看看雪舟,又转而看向琴高,满脸迷茫之色。
琴高依然微笑,但是看向雪舟的目光如带利刃一般。雪舟不为所动,慢慢走向花奈,指着天上明月又说了句什么,花奈也抬头望月,面上露出温柔的表情来,也用扶桑语言说了句什么。
一片云飘开,圆月洒下银辉,花奈忽然展开笑颜,向雪舟奔去。
琴高冷笑一声,广袖一展,花奈便被抓了回去,他将花奈收于怀中,花奈挣扎几下化为一条锦鲤,他另一只广袖伸出,雪舟被广袖卷住颈部,腾空而起,被拖到琴高掌下。他脸色发青,却还是向李在使眼色让他赶紧逃跑。
李在拔足便奔,朝那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而去。他适才用铁锹只是挖了那么一会儿就看得到白骨森森,心中胆寒,甚至不敢回头看雪舟怎么样了,是否逃过了那一劫。
老人讲到这里之后,长长叹气:“我在外面等到天亮就赶忙带人离开了,回去之后惦记着雪舟的嘱托,而这又是我多年的愿望,于是闭门谢客好几载,呕心沥血,画下了那幅《琴高乘鲤图》。没想到这幅画最后成了祸端。穆国丈无意中看到了此画,向我索要,被我拒绝之后,恼羞成怒,让穆贵妃在皇上面前构陷于我。我被定了造反的罪名,坐牢多年,险些丧了性命,好容易死里逃生,家人却都被发配流离。我家破人亡,只有一幼孙阿宝被一个学生寄放在农家,尚留有性命。我寻去的时候,那户农家也几乎都饿死了。我带着阿宝离开那里,四处漂泊,却不承想,他在我身边才几年,就被抓去当兵。当年我将那《琴高乘鲤图》画在了罕有的极地冰丝之上,后来又把它缝在阿宝的衣服上。”
<!--PAGE 10-->
阿宝知道那画极其重要,命在旦夕之际都念念不忘。想到这里,二人都是慨然长叹。
净心唏嘘许久,又问道:“您是说,那个鲤鱼化成的女孩子叫什么?花奈?”
“是的,琴高和雪舟都是这么叫的。”老人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只是道,“我一直想知道雪舟怎么样了,是否安然无恙,却始终不敢再回涿水去。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遇到了琴高,现在他还成了姜国的国师。此人不知到底是何妖邪之物,总之我命不久矣,你找机会偷偷逃走就是!”
净心听到的这一切若在平时都够他惊叹许久了,然而他又被故事里花奈的出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心心念念的花奈竟然就是爷爷所说的锦鲤?爷爷所说的那幅发光的画轴明显就是万象图。那出现在落雪斋的花奈,究竟是寻找雪舟的柔弱女子,还是被琴高控制的傀儡?想到刚刚见到的那一抹绯色的身影,净心觉得自己愁肠百结,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琴高翩然走进房间。
他坐在桌前,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茶一边道:“我只是想要你那幅画而已,现在也让你见到了你的孙子,你怎样才会把那画给我呢?”
“我不是爷爷的孙子,他的孙子被你们封在京观里了。”净心怒气冲冲地道。
“竟然是这样么?”琴高看向老人。
老人点头:“没错,那画本就在他身上,如今早就被烧掉了。”
“你们——”琴高脸色大变,本来和煦的笑容顷刻间消失,他身子倏忽移动,还没看清楚,净心的喉咙就被他右手锁住。他面带残酷的笑容说道:“我终于见到一幅和当年的情形完全相同的画,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重回万象图,如此,多少心意付之流水,我活得不痛快,你们也休想好好活着……”他俊美绝伦的脸扭曲成古怪的样子,手下力气增大,净心喘不上气来,眼看就要窒息。
“等等,画没有烧,画没有烧,你放开他!咳咳咳——” 老人看净心几乎要断气了,忙出声制止,急得又剧烈咳嗽起来。
琴高放开净心,净心扶着桌子剧烈地咳嗽,半天才缓过神来。
老人沉痛地道:“孩子,把画交给他!”
适才几乎走了一趟鬼门关的痛苦经历让净心不再逞强,从怀中拿出那块极地冰丝。琴高抢过,慢慢地打开,哈哈大笑:“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当年我就是这般……就是这般——”他笑够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画收起来。他眉眼皆含笑,闲适地坐下:“老人家,得知你的孙子被封在京观之中,本国师听了也很难过,你又这么识时务,把画交给本国师,本国师就允你登塔寻他的头颅。”他笑容和煦,声音如春风拂面。
忽然,门打开了,一个绯衣少女笑盈盈地推门进来,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年纪,她笑盈盈地叫道:“主人!花奈回来了!”
<!--PAGE 11-->
“花奈!”净心脱口而出。眼前这个孩子虽然年纪小一些,但净心认得她就是花奈。
花奈木然地向他这边看了一眼,又掉转过头去,向琴高走来。
“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净心大声诵道,这是花奈最喜欢的来自故乡的诗歌,几百年后是这样,相信几百年前也是一样。他又大声喊道,“花奈,十五夜是要回家的,你的家在扶桑,你父亲带你来到中土,这么多年了,你不要回到故土么?”
花奈呆住,她茫然四顾,又满脸骇然。琴高看向净心冷笑出声,净心与琴高稍一对视,就觉得再也移不开视线,整个人就要被他的目光吸收进去,大脑渐渐一片空白。
忽然,净心脑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你受苦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净心耳边响起,他睁眼一看,竟然是薄荷!他几乎喜极而泣,抱着薄荷不撒手。
“你做什么,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薄荷嫌弃地想要拉开他,却像被糖黏上一样撕都撕不开。
“你能醒来全靠你认的爷爷,不要抱我!”薄荷挣扎着。
净心愣住,他忙到万象图前去看。他被琴高眼神所迷,几乎像花奈一般迷失心智,老人看情势紧急,用花瓶在他脑后用力一砸,他晕了过去,这才能顺利回到落雪斋来。
万象图上,白塔已经建好,塔中罩着的就是京观。老人一边扫塔一边陪伴着这几万头颅,他讲故事,他唱歌谣。几万头颅被土封存,根本找不到哪个是他的阿宝,只是他知道,他的阿宝就是这几万英灵中的一个,而这些战死的孩子们,都如阿宝一般,有家人记挂,天涯迢迢,也想带他们回家。
他又唱起歌谣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老人忽然想起净心。这孩子忽然就消失不见,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想必,在什么地方过着美好的生活吧!没有战乱,没有纷争,没有恐惧。想到这里,老人露出笑来,又唱起初遇净心唱的歌来——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白塔中几万头颅似乎有灵,静静地听着老人浑健苍凉的歌声。但愿来生,他们能找到回家的路。
净心黯然落泪,薄荷看他如此,碰碰他道:“你的花奈!”
花奈!
净心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悸动,看向那只一动不动的大锦鲤。净心向柴公子央求道:“公子,放了她吧!”
柴公子微一抬手,锦鲤忽然变小,又化成一个绯衣少女。
<!--PAGE 12-->
花奈好奇地四处看看,一脸茫然,看到吴刚之时露出惊喜的笑容:“仙人!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我和父亲能顺利来到中土,全靠您的指引!”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各位都是仙人的朋友么?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她笑容甜美,带着一点羞涩,十分招人喜欢。
谢绝了净心的挽留,花奈告辞离开,她说她要找到父亲再回到扶桑去。她已经忘记了被琴高控制的往事,只是记得与父亲刚来中土,却不经意间失散,谁都不忍心告诉她,其实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作为凡人的雪舟,却是不会再出现了。
一阵凉风吹来,花奈纤弱的背影似会被风吹散,她绯色的身影走出落雪斋,在落花中下山去了。
薄荷看着花奈的背影,又看了看柴公子隐忍的痛楚。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薄荷不由得也落下泪来。
(歌词来自《吊古战场》)
(第6话完)
(第一季完)
1.日本明惠上人(1173—1232)作的一首和歌。
<!--PAGE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