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塔内烛光未灭,倾洒而入的阳光也并未使塔内温暖一些。
沧羽杵着清虚杖虚弱地走进去,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才捋顺了气息。他皱眉看了一眼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灵夕,沉重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沧羽无奈地看向东华上仙。
东华上仙只是笑,笑得极尽妖娆。他专注地看着银镜前的那柄剑,喃喃道:“只差最后一步了。”
说着,他取出锁魂水,垂眼念咒。
沧羽早已没有多余的力气阻止他,喘着气看他究竟想要如何。
银镜前不断旋转的长剑慢慢带了银白色的荧光,光芒勾勒出一名女子的身形,与灵夕差不多的个头,穿着碧绿色的衣衫,模样娇俏,一睁眼,灵气扑面。
“荒云!”女子朝东华上仙喊道,“你快放我下来呀,我不能动。”
沧羽微微错愕,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直接喊东华上仙的名讳,这么多年来,他甚至几乎忘记这两个字。
“咦,这是什么?”女子拿起胸口挂着的透明珠子,不满地嘟囔道,“这是哪里,荒云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是镇魂珠。二十四颗镇魂珠,取下来之后便会融为一体,沧羽似乎有些明白东华上仙到底要做什么……
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灵夕突然有了动作,她几乎是爬着到了绿衣女子身边,死死拽住她的裙裾哭道:“楠止……你把楠止还给我!你把楠止还给我好不好?我求你,求求你,你把楠止还给我!”
绿衣女子愣住,“咦,这不是……相爱的那个人?”
灵夕哭得不能自已,眼泪滚珠似的流下,只不断重复着:“你把楠止还给我,把楠止还给我……”
“荒云,这是……”
绿衣女子的话并未问完,白色的光圈从锁魂水中飘出,依次落入她的眉心。女子刚刚还灵动的双眼凝上一层水雾,渐渐失去神采,直至光圈尽数没入,她周身的银色光芒淡去,双眸的光彩才渐渐回来,却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清亮。
沧羽看见这一幕便笑了,苦涩而无奈的笑容。
他是认识这名女子的,或者不应该称她为女子,而是仙灵,名为剑影的仙灵。
早在两千年前,他还不是沧迦山的掌门,东华就因为她大闹一场。那时东华山的几名长老尚在,东华上仙还用着荒云的名字,东华山乃至整个仙界还不以他为首。
仙界有不成文的规矩,仙灵与灵主不可有越矩的关系。一来仙灵乃灵主一手培育,为师又为父;二来仙灵只有一魂一魄而已,根本称不上正常的人;如此,两者根本不可能结合。偏偏荒云踩了这条线。
即便是在两千年前,荒云在仙界也是名声斐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东华山几位长老只觉得颜面尽损,逼着荒云做出选择,要么荒云自毁仙灵,彻底断了念头,要么他自出师门,与东华山再无瓜葛。
“剑影,过来。”东华上仙微笑着,与以往任何一次的笑容都不一样,专注而真挚地笑着。
剑影却没有动,微微垂眸,不言不语。
“这就是你想做的?”沧羽低笑道。
东华上仙瞟他一眼,目光不甚凌厉,“不错,如今她三魂七魄俱在,如今这仙界唯我马首是瞻,谁还敢反对我与她一起?”
剑影终于动了动,蹲下身子。
灵夕仍在哭,目光迷蒙,不停地打着哆嗦,嘴中轻唤“楠止”。
剑影小心地用袖子擦去灵夕的眼泪,将她抱在怀里,完全不似之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开朗女子。
沧羽不想再看这一幕,上前便打算抱着灵夕走。
的确,如今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们在一起了。
当年剑影为了让荒云摆脱两难的困境,闯入冥界对着忘川河给自己下咒,每十年便自抽记忆,沉入忘川河底。众人见到从冥界回去的剑影如同孩童般天真不明世事,又见荒云一夜消沉再不提及此事,便也不多加追究。
哪知……他等上两千年,也要补全她的魂魄,取回她的记忆。
沧羽接过灵夕,塞了几粒丹药在她嘴里,抱着她缓慢地前行。
“等等。”剑影突然道。
沧羽回头看她与东华上仙二人,只摇摇头。
“我并不是这样想的。”剑影对上荒云的眼,眸子里有那么几分哀伤,“荒云,你为何要让我记起这一切?”
她环顾七层塔,眼神落在塔外灿烂的阳光下:“今夕何夕?今日的剑影可还是往日的剑影?”
“剑影,两千年了。”东华上仙微微一笑,干净地如同刚刚盛开的莲花,“我们等这一刻等了两千年。”
剑影脸上并没有笑,黑色的眸子里似有雾气翻腾。
“你过来,剑影。”东华上仙的声音沉了沉。
剑影低叹道:“你为何要伤他们呢?”
“只是一朵蔷薇花和用修为铸成的一魂而已,你……”
“就像过去的两千年那般,我陪着你,十年十年再十年,不好么?”剑影神色黯淡,再抬眼时,眸光清冷,“荒云,我们回不去了。”
东华上仙一愣,随即像是听到笑话般大笑起来,“哈哈,剑影,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来,你过来,你都记起来了不是么?”
剑影笑了笑,“是的,都记起来了,所以更记得你从前是什么模样。”
东华上仙面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往日的傲气也**然无存,明明是仙界里呼风唤雨的神,面对就在身前的女子,却束手无策的模样。
剑影微微垂眸,长睫如影,清秀的面上是淡淡的微笑,“荒云不再是当初的荒云,剑影亦不是当初的剑影。当初的荒云心执善念,嫉恶如仇。当初的剑影只想陪在荒云身边,生生世世。然,如今的荒云可为了一己私欲夺他人魂魄,断他人性命。如今的剑影……”
剑影声音细弱,仿佛要跌落尘埃里,幽幽然飘逝。
“如今的剑影如何?”
“如今的剑影……荒云让剑影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一种罪过。”剑影轻叹。
而这句话犹如一记惊雷,生生劈得东华上仙呆立当场。血红色的长袍依旧色泽鲜亮,曾经骄傲地睥睨天下的人却不复往日光彩,他深邃的眸子锁住眼前女子,仿佛万千情绪在其中呼啸奔腾,却被那双眼掩埋吞噬。
封锁千年的记忆愈渐斑驳,他却还固执地留在原地,守着那座记忆的城池。
“荒云,你把属于他们的,还给他们吧。”剑影歉疚地看着仍在抽泣的灵夕,“两千年前我便选好了我们的结局。”
东华上仙仍是看着她,嘴角渐渐浮起笑意,是他惯有的戏谑的笑,“我精心策划一场,不是为了听你说这番话。剑影,你会记起来的。”
记起他的好,记起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
东华上仙又双手结印,欲要施法。
“我现在就记得。”剑影苦笑道,“荒云,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要怎样你才明白?我宁愿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也不愿踩着他人尸骨见这世间疾苦!”
东华上仙笑得愈加妖艳,“不,你是不愿见到现在的我吧?”
他影随身动,血红的衣衫在空中摇曳如同绽放的红莲,待到红衫落地,他站在剑影身前,满目疮痍。
原本俊秀的面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坑洼不平的血肉相连,尽管伤口已经愈合,不再鲜血淋淋,仍旧狰狞,不难看出当初的伤是怎样可怖。
剑影的身子一颤,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却又不敢真正碰到,只能去拉他的手,哪知那双手也是同样凹凸不平,她仿佛被烫到似的连忙放下。
“千年前我也曾去冥界取锁魂水,想要早点召回你的记忆。”此时东华上仙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便是那一袭红衣和嘴角不羁的笑容,他抚上剑影的脸,温柔地摩挲,“忘川水的伤,一世相随。剑影,是他们逼我的!六界既容不得我们,为何我负不得天下人?”
东华上仙长袖一甩,七层塔内的烛火蹭蹭上窜,忽明忽暗的额头上猩红的朱砂如同天际最为耀眼的辰星,瞳仁里烈火焚烧。
剑影不自觉后退两步,许是被烛火呛到,眸子里水光氤氲。她长睫微颤,那水光便化作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剑影不哭。”东华上仙眸中的烈火似被这泪水灭得**然无存,上前擦掉剑影的眼泪,揽她入怀,“从今以后再也无人伤得了我,拦得住你我。”
剑影反手抱住荒云。
荒云安然地笑:“今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剑影偎在他怀里,轻泣道:“嗯,荒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你要相信我,一直在你身边。”
东华上仙额间的朱砂淡去,笑意渐渐入眼。
然而,下一瞬,那笑容就僵在嘴角。
剑影的身子突然变作透明,细碎的银色光点从她体内漂泊。
东华上仙似乎没能反应过来,僵直地看着四散的光点,眸中的光亮片片龟裂。
“你都尚且如此……荒云,你可曾想过,帮你取得锁魂水与镇魂珠之人,会是何等下场?”剑影的声音幽幽欲散,“荒云,你已堕魔,早日回头。”
声音散去,剑影了无踪影,只剩下一柄剑,锋芒冰冷,斜躺在东华上仙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