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无月。
夜风刮过脸畔,寒得刺骨。曲苏飞快穿越层层密林,落脚时甚至能感觉到靴子向前挪动时带起的黏腻。
那是之前杀人沾的血。
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她自己身上浓得近乎窒息的血腥气,她缓缓放轻脚步,似乎捕捉到一抹似有若无的吐息。
“周周,是我。”
说出这句话时,曲苏的意识陡然清醒过来。她死死咬住舌尖,甚至觉得口中尝到淡淡铁锈味,却发现自己仍然深陷梦中。
她已清楚知道那是梦,却怎样都醒不过来。咬舌尖也好,用手掐大腿内侧也好,她甚至尝试屏息,却发现周遭仍然是冷风拂过树梢的簌簌响动,以及那道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吐息。
“周周,出来呀,是我。”梦里的自己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曲苏深吸一口气,既然醒不过来,那就再梦一遍也罢。虽然她是极不愿意回想起那一夜的。
那一晚本来是她的任务,事先筛查信息时她已得知,目标人物并不懂武功,也没什么得力的朋友,那本该是一次非常简单也非常完美的刺杀。但正因为一切看起来都太简单、太容易了,她中计了。
她本以为对方已是瓮中之鳖,殊不知她才是那条自投罗网的鱼。
而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明了。无止境地厮杀,混乱中四下奔逃,她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才突出重围,只记得那晚星光寥落,彼时她借着远处极幽微的灯火一看,随身多年的红罗刀已经砍到卷刃。
她两臂、小腿、后背已有数道伤口,最重的一刀伤在左肋,若不是她凭借多年训练反应及时,那一刀刺中的就是她的心脏。
围上来的人还在增多,而她早已战至力竭。
飞刀朝她刺来时,宛若紫电青霜,又有雷霆之势,她只来得及听见刀刃穿风过叶的风声。
那柄飞刀本该刺中她太阳穴的。
该是她死的。
是岳周及时出现,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
刀锋刮过她的脸颊,刮出一道极细的血痕,那刀太快,一开始她甚至没留意到,其实刀锋不仅仅划过她的脸。
转脸的一瞬间,她其实看到了,岳周略微偏了偏头。
岳周的出现宛如从天而降,有了这位打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并肩作战,她浑身上下仿佛又生出使不完的力气。她拉着他一路奔逃,行至一个岔路时,为了引开来人,她与岳周约定,两人分开奔逃,稍后在南郊靠近山脚的小树林重聚。
终于赶到小树林时,她记得自己接连喊了两声都没得到回应,便低低吹起一段口哨,那是独属她和岳周之间的暗号。
周遭一片静谧,仿佛连风都止息。
下一瞬,缓慢的脚步声出现在她左前方一点的位置。
“周周。”曲苏难掩心头的雀跃,上前一步主动伸手去抓。
“曲苏。”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岳周苍白俊美的脸。他的脸上有两道血痕,向来漂亮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
看清岳周双眼的那一刻,曲苏彻底忘记自己其实是在梦中。
她又回到了那一夜。
震惊、慌乱、无措,数不尽的懊悔和自责,比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更浓,比头顶无月亦无星的夜空更沉重,朝她迅速围拢,犹如汪洋倒灌,将她整个人彻底湮没……
是她筛查信息不慎,是她顺风顺水太久,是她太过大意轻敌。
如果真要死,就让她死好了。反正她在这世上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自打五岁那年被大哥捡回“落羽”,大哥手把手教她功夫,供她吃穿,让她足足过了十五年的逍遥日子。如果就在那一夜,让一柄飞刀穿过她的头颅,死个干净利落,她绝无任何遗憾不甘。
可她没有死,岳周却替她瞎了一双眼。
可岳周还那么年轻,他不仅是她在落羽之中最好的兄弟,更是大哥接管落羽后一手培养提拔的左膀右臂。江湖杀手排行第一的岳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岳周,有着一双漂亮眼眸、与她无数次坐在月亮底下把酒言欢的岳周,因为她瞎了。
事后,大哥第一次开口让她去戒律堂领了十鞭子。还罚她接下来所有任务所得,都要拿出一半分给岳周。
大哥语重心长对她说:“苏苏,别怪兄长罚得重。岳周为你失了双眼,有些事,这一生兄长都可以替你挡,但有些责任,你要学着自己扛。”
十鞭子抽在脊背,真的很疼,可这怎么可能够?
岳周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他为她挡过箭、试过毒,背着后背中刀的她走过两天两夜的山路,他是她的兄弟、挚友,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些弥补,根本不够。她要努力赚银子,要像大哥说的学着尽快长大,她会替岳周找来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去尝试帮他恢复光明。
她已经顺利找到他,从这一刻起,她绝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伤害。她再次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周周,跟着我。”
“嗯。”岳周应了一声,甚至还像从前没事人那般,朝她笑了笑。
可紧接着,一支不知来向的弩箭呈破空之势,擦过她的肩膀,“扑哧”一声,正中他的胸口。
她看见岳周的心口绽出一朵鲜红的花,他朝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无尽鲜血从他的唇喷涌而出。
她一步冲上前,想要扶住他,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原来她从来没有留意过,她曾经拉住岳周紧紧拽着他的地方,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最后是岳周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跌坐在地,清晰看到他坠下崖的那一瞬。他似是怕吓到她,如从前两人谈笑时,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岳周!”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那一晚,不是这样的!
曲苏从**一骨碌爬起来,单手扶着桌沿,一个人在客栈的屋内无声站了好一会儿。
壶里的水冰冷刺骨,就像梦里那一夜的风。但梦里的风会让她迷幻,而冷水灌进肚子,能让人快速清醒。
擦掉唇畔的水渍,曲苏拎起床头的包袱,一把推开窗。
春风裹挟着淡淡花香,伴着往来车马行走翻起的尘土,轻拂过她的鬓角鼻尖,曲苏忍不住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切不过是个梦罢了。
眼前这个温暖、鲜活、尘土飞扬的人间,才是她可以牢牢把握的真实。
这是大周至德元年暮春,翠柳飞絮,暖风熏人,正是一年好时节。沧浪城外一处小镇,遍栽梨花数里,年年此时,梨花飞雪,蜂黄蝶粉,远近闻名,爱好踏青的青年男女常常相邀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