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曜曜,映在曲苏一身素白,老管家陡然意识到,她这样通身简素,不着半点坠饰,原就是送葬时才有的穿着。
老管家见开国侯站了起来,快步上前,扶着这位几乎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如今呼风唤雨的国之柱石,一步一步走到棺椁近前。
侯爷没有吩咐,侍卫便不敢轻易将棺椁落地,四人躬身,单膝跪地,整副棺椁便这么悬在半空,刚好是人走过来时能一眼看清内里全貌的高度。
开国侯静静地站在那儿,若不是他终于动了,旁人还以为他已站成一方雕塑!
但他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其余几人,除了曲苏,也便一动都不敢动,尽管几名侍卫肩上的负担不轻,而棺椁之中,正止不住地散发出恶臭。
曲苏走上前,剑柄一挑,看似轻飘飘然,四名侍卫却觉肩上一空,就听“嘭”一声重响,盛着岳周的棺椁已铿然落地。
“别这么抬着了。他们不累,我怕岳周累。”
她站在那儿,垂眸看着岳周的脸,其实死人的脸没什么好看的。她活到二十岁,看过许多将死之人、已死之人的脸。从前她不觉得那些人的脸有什么分别,尤其死过几天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苍青枯槁,双眼不想阖上的,也会给人一抹,被迫阖上。阖上眼,就更没什么分别了。
拜开国侯的贵重身份和说一不二所赐,她替岳周收敛好的头颅,总算能在岳周死后再好好看他一次。
也送他最后一程。
看来那些传言说的不假,尽管死前身中数箭,又眼睁睁看着被亲生老子割掉头颅,但岳周这小子,死前直到最后一瞬,面上都是带着笑的。
约莫是怕吓到她,又或者他打从心底里觉得这一切快意极了,好笑极了,他和梦里时一样,哪怕身坠悬崖,望着她时也是笑着的。
曲苏看着看着,就笑了,眼圈却悄悄泛红。
他果然什么都算到了,他算准她会忍不住来雒城寻他,也会依照他的托付,不论如何都赶往细柳镇取回那只妆奁;她会好好读完那封信,更能明白他的遗志,带上一切信物来开国侯府,替他完成整个棋局的最后一步。
她笑着走上前,从岳周腰间摘下那枚月形玉佩,与她怀里本来之物拼回完整的一对。而后从开国侯手中扯回那封信。
开国侯抬起眼看她,换作旁人,只会觉得他这眼神看着瘆人。
曲苏却不管不顾,将信收拢在怀里:“这是岳周留给我的遗物。他留给你的,尽在这儿了。”
曲苏所指,便是地上棺椁中的岳周尸身。
他的命是父母所赐,如今这一身血肉,悉数奉还。
开国侯顺着她的目光再度看去,大笑声响彻侯府。
“好,好,好。”他接连说了三个“好”字,望着岳周尸身,目眦尽裂,唇角沁血,“好周密的布局,不愧是我郑知言的儿子。果然对自己够狠,够绝,真是好样的!”
岳周确实够狠绝,他对开国侯的恨,不死不休,恨到心甘情愿将自己作为一颗棋子;恨到非要让开国侯往后半生伶仃孤寂,尝尽无子送终的苦楚;甚至恨到放弃自己原本可以洒脱追逐的肆意人生,放下他与林梵的一段绝好姻缘。
可转瞬,曲苏就想到,眼前这个人那样固执,狂妄,甚至对一朝太子虎视眈眈,若不是岳周以死作局,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开国侯在权力达到如此巅峰时停下来,不再行这样倒行逆施之举?
岳周此举,既是报复,也是保全。
“智者不锐,慧者不傲,谋者不露,强者不暴,但侯爷您,不智,不慧,不谋,不强,其实你就是个懦夫,胆小鬼!”
“噌”一声,在老管家的惊呼声中,曲苏手中那柄“斩尽春风”终于出鞘,刀锋在开国侯脖颈轻轻刮过,削落他一绺鬓发,又回到鞘中。
“岳周不杀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会杀你。我要你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活在悔恨和痛苦里。别再自欺欺人做你的春秋大梦,十五年前,压根儿不是什么旁人迫害,是你亲手逼死你口中挚爱。十五年后,你也未假他人之手,是你自己亲手杀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生儿子。”
年轻女子的声音清凌干脆,一如那柄刮过他脖颈鬓发的剑,开国侯一动不动站在地站在那儿,迎着朗朗乾坤,直至视线里那抹素白的身影飘然远去。
他一直静静站着,直到老管家发觉不对,上前触碰,却发现他眼角泛泪,口角流涎,一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整个人僵直不动,竟是惊痛之下得了中风之症。
曲苏一路疾行,奔向开国侯府的大门口,脸上的泪随风吹干,她终于能对着明朗天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岳周身后之事她办妥一半,虽然心里仍空落落的,但肩上隐性的担子好像轻了一些。
少时某次她与岳周饮酒,提及各自身亡的身后事,她记得自己说:“人死万事清,我若哪天死了,不用葬我,也不用年年祭拜,省却那些买纸扎的钱,喝酒时想着我点儿,你喝一杯,我便跟着尝到一口。”
彼时的岳周被她的轻狂话逗得哈哈大笑,说:“那可说好,若我死后,你也一样。尸体用不着你埋,棺材用不着你买,不过我遗物里肯定存了不少钱,你都一并拿去买酒喝!”
“记得,买你我最爱的白玉京,痛饮三天,就当是祭奠了!”
当日她与岳周异口同声,说完那句话,两人更是畅饮十坛白玉京,饶是她一贯酒量了得,第二天也在**睡到日落西斜,方才懒洋洋醒来。
如今想来,仿若隔世。更觉自己当日说的都是年少不懂事的玩笑话。昨夜重回雒城,她也饮了许多白玉京,可不论怎么喝,都喝不出从前与岳周对饮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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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死之后,死的人或许万事皆清,但对活着的人,却是莫大虚空的长痛。
行至门口时,曲苏逐渐放慢脚步,她轻轻抚上怀中暗袋,那里不仅放着岳周的信,还有一对他从前说过要与林梵一人一只的月形玉佩。雒城事了,不论前路如何艰难,她都应当折返棠梨镇,当着林梵的面给她一个交代。
然而,曲苏不知道的是,一场真正的浩劫,正追风赶日一般朝着整个雒城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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