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皓月婆婆老脸一红,朝青华大帝行了一礼,竟也如此前其他仆从那般,匆匆离开了。
整个白帝山,都弥漫着一种对青华大帝避之唯恐不及的玄妙氛围。
青华大帝难得离开某处时百思不得其解。
“相传啊,这白帝长居白云之间,白帝山巅,若人们诚心供奉,他会保佑人间风调雨顺,丰收连年。各位,这传说真假,实难考证,但如今咱们这座城,还缀着‘白帝’二字,这也算是这位神仙可能真实存在的证据之一吧。”
白帝城最好的茶楼里,曲苏选了处临窗的位子,边听不远处一位书生讲古,边招呼来店小二,点了一壶热茶和两份从前爱吃的糕点。
白帝城麻辣口味的热锅子,放眼大周人人尽知,然而曲苏每每来此,却格外沉迷此地各色茶点。这是白帝城的本地特色,茶点不仅有甜口的,咸口也做得极好,曲苏就很爱吃这家的千层咸糕和葡萄冻。
<!--PAGE 11-->
帘外细雨微斜,遥看远山翠色,倒也颇有风味。一位年轻书生拎着书箱,正在推销一些话本子,一旁的小二睁一眼闭一眼,并不去管,显然书生做这桩买卖是与这家老板商量好分成的。到了曲苏这桌时,他手里捧着几卷书,笑眯眯地道:“这位姑娘看着好生面善。”
曲苏当他是寻常搭讪的。她近来不像从前那般爱笑,眉眼间也笼着一层淡淡愁绪。听到这话时,她略一抬眼,刚想随口说一句打发了这人,却在看清这书生的面容时微愣了愣。
书生容貌堪称清秀,唯独左脸上生了一朵红云般的胎记。两年前她来白帝城办事,也是在此处钱庄取了翊哥传来的书信,坐在二楼这一桌吃些点心,那天也是这个书生,向她推荐几本自己誊抄的话本子。因他字写得好看,又颇善言谈,面上那朵红色胎记也令人印象深刻,因而直至今日,曲苏还能记起他。
她这一迟疑间,显然是认出了对方,那书生见状不由也笑了:“记得两年前姑娘从我这买书时,曾说过最喜欢看些江湖闲谈,今日我这里刚好有一本。”他自书箱翻找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朝她笑着道,“这一本里头有不少画,字是我誊的,画是我一位擅画的朋友对着原版所绘,但所有从我这儿买过的都说,比那原版画得还要妙些。”
书放在桌上,清风拂过,书页飞快翻动,曲苏一眼就看到其中的关键字眼。书生说得不错,这书讲的是近来江湖上一些传奇人物,或一些八卦奇谈。这套书编写了许多年,正版是由京城一家颇具特色的书局贩售,一些大书局也有售卖。不过这书很受欢迎,尽管售价并不便宜,却常年是稀缺货。从前曲苏每个月初都盯着这些,只要书局一开门就去抢购,落羽家中的书柜,收藏着她好几套此类收藏。去年有几本,那故事写得一咏三叹**气回肠,配图也精致细腻,栩栩如生,她闲暇时翻看过许多遍,个中内容几乎倒背如流。
一道清朗微凉的男声恰在这时插了进来:“你倒知道她的喜好。”
那书生半转过脸,朝着身后来人拱了拱手,笑着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套书每个月刚一出炉,就被哄抢一空,不单是姑娘家,就是我和几位朋友也很喜欢看。咱们白帝城离雒城太远,购买这些颇为不便,就这一本,还是我和一位朋友日夜赶工,誊抄出的十几本,现在只余这一本了。”
曲苏怎么都没料到,一别数天,两人竟会在这白帝城的茶楼再见。
想来他也是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再临人间,居然还记着换一身寻常人的衣裳。只见他一身黛蓝窄袖长袍,脑后高马尾以一枚白玉簪束得整齐,腰间别无坠饰,唯一枚白玉小葫芦悬于腰间,那小葫芦玲珑可爱,愈加衬得他腰身劲瘦,身姿挺拔。完全是世家公子便装出游一般的派头,甫一出现在这茶楼之中,便格外引人注目。
<!--PAGE 12-->
曲苏只定定看了他一眼,便飞快瞥开,将目光凝在面前的书页上,轻嘲道:“不知这附近又有什么稀罕事儿要发生,引得你也来了。”
青玄却径直经过那书生,走到曲苏桌前,毫不客气地敛衽落座,还朝身后不远处的店小二道:“与这位姑娘一样的茶点,再来一份。”
饶是曲苏向来口齿伶俐,也被他这行云流水般的蹭吃蹭喝,惊得一时无言。
青玄仿佛全无所觉,当着曲苏和那书生的面,拿起桌上的书飞快翻阅。看那模样似乎一目十行,但面上不见一般人阅读此书时的喜色,而是微微蹙着眉,似是对其中一些情节颇为不解。
曲苏翘了翘唇角,自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递给那书生:“不用找了。”
书生见曲苏如两年前一般出手大方,却不似那时笑靥盈盈,眉眼间似笼着淡淡愁绪,就连一贯爱看的江湖八卦本子也那般交由友人之手,任其翻阅,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心中稍作思量,故意凑趣道:“姑娘既来咱们白帝故地重游,想来对咱们这儿也很熟悉了,您可知近来城中传得最为火热的消息是什么?”
书生这话问得巧妙,曲苏眼中的八卦之火突然燃烧了起来:“快说快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这书生却故意卖起了关子:“姑娘可知,这白帝城城中最金尊玉贵的千金是哪个?”
曲苏也很是配合,这聊八卦,就讲究个氛围:“这你倒是考不住我,不就是那位秦小姐了?”
这书生也是有点意思,一张口便聊到她熟悉的人身上。但想想也不奇怪,单单白帝城主独女这个身份,就足以令秦芸芸成为城中百姓关注的焦点。书生既爱搜集八卦,谈话间又想博人关注,以秦芸芸作为开场的话题引入,倒是个引人入胜的开场白。
书生笑吟吟道:“姑娘说的不错。说来也是一桩喜事,咱们白帝城,用不了多久便要有一场轰动全城的嫁娶之事了。城主爱女心切,到时必定十里红装,风光大嫁呀!”
曲苏惊讶:“你是说,城主千金即将出嫁?”她问,“她要嫁给谁?”
“也是咱们白帝城近来的风流人物,医药世家的那位小公子,司徒琰。”书生笑眯眯地解释,“从前只听闻司徒家嫡出的那位大公子仪表不凡,精通药理,尽得其父真传。不想今年呀,这位小公子才潜龙出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果然是写话本子的人才,普普通通一段姻缘,也被这书生说得悬念迭起,曲苏也被他带得兴致勃勃,问:“这话怎么说?”
书生解释道:“您既然听说过秦小姐,应当知道这位小姐自小身带弱疾,十六年前,城主请来药王谷那位神医帮忙诊治,神医就曾断言,秦小姐这身子,病不得、累不得、冷不得、热不得,就这么好生娇养着,也难以活过十八岁。”
<!--PAGE 13-->
曲苏点了点头,她与秦芸芸相识已有几年光景,此事她也听闻一二,自然知道书生所言不假。
书生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再过不出二十日,就是秦小姐的十八岁生辰了,今年这上半年,应当是城主最难过、最消沉、最提心吊胆的一段日子,可不想,司徒家的这位小公子得到了一张上古遗方,听说这药方从前也有人提起过,难就难在这方子上的药材,纵有千金,绝世难求!可司徒琰对秦小姐一见钟情,自从见了秦小姐一面,便向城主发誓,必定寻得药材,根治秦小姐的症候。”
书生睇了曲苏一眼,眸中透出隐隐笑意:“或许这就是情感动天,不出两个月,司徒公子当真找全了药材,秦小姐的病就这么奇迹般地治好了。秦城主了却多年心病,秦小姐与司徒公子两情相悦,生死不弃,也成就了一段佳话。”
青玄看到书生说话时目光一直在曲苏面上打转,淡淡开口道:“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位秦小姐是什么寿数,早有定数,一个毛头小子岂能扭转乾坤。”
“公子说话也很有趣儿,那司徒公子与我们差不多年纪,您却称他是毛头小子,仿佛阁下已经很大年纪了一样。”不等青玄动怒,他又道,“不过我觉得公子有句话说的不错。要我说啊,这不仅生死有命,姻缘也是如此。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当真是玄妙至极,这有些事啊,非人力所能勉强。”
似乎是有意哄人开怀一般,那书生又道:“两位此次相携出游,不妨多停留些日子,待秦小姐与司徒公子大婚那日,一同观礼,多沾沾喜气也是好的。据我母亲说,如此盛大的婚嫁之事,还是她年轻时旁观咱们城主迎娶先城主夫人了。”
书生说完,朝两人拱了拱手,拎起书箱,又往下一桌去了。
青玄见曲苏目光仍空落在某处,茶也不喝,对自己手里这本书并不怎么在意,全然不见从前在棠梨镇和林梵分享这一类书时的兴奋喜悦,可方才那书生故意挑起江湖八卦的话头,还是能勾起她几分精气神儿。青玄心念微转,故意道:“书中这个青竹公子,所绘小像,不过平平。”
曲苏虽然有日子不看这类闲书,但毕竟是八卦界中的翘楚,对其中提到的一些风流人物,自是如数家珍,听闻这话不由接口道:“江南七绝,青竹公子的琴排在第五,他本也不是靠容貌出名的。”
青玄轻嗤:“容色如此,琴艺也强不到哪儿去。”
曲苏道:“你又没听过人家弹琴,怎知人家弹得不……”她话未说完,但说到一半时,已记起青玄确实也会弹琴的。那日在雒城,她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他所用的琴是何模样,但琴音清绝,浩浩汤汤,涤**心神,那般琴艺,哪怕一生只听一次,也绝难以忘怀。
<!--PAGE 14-->
但她又不想当着青玄的面承认他琴艺高绝,远胜青竹公子,正在想该怎么当面打击一下这人过于蓬勃的自信心,就见这家伙已又翻过几页,皱着眉道:“这个花圣,既没种出百花,也非绝世之容,居然还敢取此等名号。”
曲苏忍不住道:“你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人家长得不行。”
青玄眉也不抬地道:“相由心生,单看容貌,这书里就没一个能看的。”
曲苏轻笑了声:“我差点忘了,你尽管只是个貌不惊人能力平平的小小仙官,但在仙界,应该也见过许多仙君仙娥的吧。平日里群美环绕,寻常人的容貌,你自是看不入眼了。”
曲苏这话本是在嘲讽他,却不想青玄还真认真地回想了下,开口道:“好像也没几个生得好看的。”他随口提了几个,颇不在意地点评道,“太阳星君每天穿得像块金子,晃得人眼花;太阴元君一年到头衣着简素,平日里也不怎么爱出门,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了;玉清那家伙倒是还凑合,但每次见他都来去匆匆,一路火花带闪电,就是长得好看,估计也没人敢看。”
远在九重天的太阳星君和太阴元君地揉了揉耳朵,玉清真王确实来去如风,但被青玄这么一念,也不由脚步微滞,垂眸扫了一眼自己身上一闪而过的紫色电流。他本就号令雷霆,人间行云布雨归他所管,斩妖除魔多靠他降下雷罚,每日确实忙碌非常。青玄说他走起路来火花带闪电,也是因他性子冷情,目下无尘,毫不在意外在。他们这些与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神仙,每天不知要被念叨上多少次,但那都是凡人耳语,就是日夜不停念叨上一万遍,也不及青华大帝信口一提。
曲苏被他几句形容逗得几乎要笑出声,又想起上一回在雒城,两人之间几乎是不欢而散,那抹溢到唇边的笑不由瞬时一敛:“你也真是胆大,竟敢在背后这般编排这些大神仙,不怕被人家知道了,追着你打!”
青玄却唇角微翘:“你从前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就是容你这般轻易出卖的吗?”
曲苏将桌上的茶点往桌子对面一推:“这些糕点还堵不住你的嘴?”
青玄将那本书往自己怀里一揣,接过盘子,不慌不忙尝了一口:“还是棠梨镇那家鲜肉元宵好吃。”
曲苏愣了愣,不禁眸色一柔,垂着眼帘道:“是,我也很想念那家的元宵。”
有些事,旁人不戳破时,心是硬的,回忆是冷的;可一旦有共同经历过那段过往的人主动提及,那些冷硬的画面就如画卷重展,再染墨色,一切都重新生动起来,那回忆是暖的,气息是鲜活的,一切仿佛触手可及,清晰如昨日。
吃过热乎的茶点,人也觉得暖和不少,再出门时,雨虽未停,到底不觉之前那般湿冷了。
<!--PAGE 15-->
下楼时,几乎一眨眼间,跟在身旁的青玄消失不见了。曲苏只愣了片刻,便记起从前在棠梨镇,他也如这次这般,不过一个眨眼工夫,就消失不见。
那之后,林梵被黄衣法师绑走,受尽折磨;岳周如愿以偿将开国侯林梵连同她在内的所有人算计其中,以命设局,报复了开国侯;却也因此伤透了林梵的心,之后林梵堕为怨妖,再清醒时,却甘愿灰飞烟灭。
凡人的命运,在他一个仙人的眼中,压根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曲苏翘了翘唇角,仰脸望向屋檐下成串的水珠儿,毫不迟疑地一脚踏入了绵绵雨中。
另一边,眼见曲苏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先前那书生还在一脸热情地挨桌向客人推荐话本子。青玄走上前,拎起对方的衣领子,借着楼梯转角避开茶楼中人视野,弹指落下一个屏障,隔去凡人的窥视。
那书生一落入青玄的屏障,瞬时换了一副模样。清秀脸庞那块红云般的胎记隐去无踪,一双清亮的丹凤眼正滴溜溜打着转,本是濯濯若春月柳的清雅贵气,却因眉眼间闪过的恼怒而折损了几分高华气度。
青玄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轻嗤了声:“你当别人也同你一样傻?”
当着他和曲苏的面演足了戏,还真当他看不穿他的破绽,继续大摇大摆地留在茶楼里,玩他假扮书生的游戏。
“你才傻!”白帝顿时恼羞成怒,一把挥开青玄,连连倒退两步,站到了墙根处,那份尽己所能和青华大帝拉开距离的决心显露无疑,“这里是白帝城,我的地盘,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还轮得着你管?”
青玄笑容淡淡,故作恍然:“确实轮不到我管,难怪之前见到皓月婆婆,向她打听你的去处,她是那副神情。”
白帝刚想强辩,陡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浑身一哆嗦:“你去我白帝山了?”
青玄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瞥了他一眼。
白帝缩了缩脖子,飞快别开了目光:“有什么事,快说。”
青玄道:“想让你帮忙找个人。”
白帝闻言,笑了声:“如今这天上地下,还有你青华大帝找不见的人?”
青玄道:“一只灵妖,我在天界时推演到,她的生死,事关白帝城万千百姓的安危,我没时间和你废话。”
他虽和青华大帝不对付,却知他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话说到此,白帝的脸色也凝重了几分,他向了名字,凝神片刻,摇了摇头:“我感知不到她的气息。”
青玄道:“但她此刻,的的确确就在这白帝城中。”
“我当然知道。”白帝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枚手掌大小的罗盘,“你不是擅占卜吗?把她的血滴到这上面,罗盘会显现她所在的方向。”
青玄淡淡道:“我以赠出的青溟玉感知到她就在城中,若能拿到她的血液,我不早就找到她的人了。”
<!--PAGE 16-->
此人果然万年如一日的不靠谱。
白帝也回过味儿来,瞪了青玄一眼,抓了抓头道:“那就换一个方法。”
白帝一手旋转罗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既是灵妖,又是危急时刻向你求助,就说明她该是被什么人或是什么物困住了。整个白帝城,除却我白帝山之外,布有阵法的地方共有三处……咦?”
白帝抬眸,两人的目光触在一处,白帝道:“我没在城主府布过什么阵,那里怎么会有?”
青玄道:“知道了。”
“城主府当年还是我选的地方,本就占尽了这城中风水,用不着布阵也能长盛不衰,怎么会……”白帝口中喃喃,一抬起头,却发现这楼梯拐角早已空无一人。
唯独店小二站在不远处,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白帝:“……”
什么青华大帝,阴险小人一个!
白帝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转身就走。
等他回去,定要和皓月婆婆还有家中仆从好好说一说这青华大帝行事到底有多阴险,多狡诈,多讨人厌!
墙头雨细,碧草纤垂,清风裹挟着落花吹洒荷塘;街边老井,小贩叫卖着煎茶暖酒;道上行人,不慌不忙地撑起一把又一把油纸伞。
哪怕是这样风雨频频的时节,只要踏入白帝城,便能感受到此地充溢着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热闹烟火气。
出了茶楼,青玄感知着曲苏的气息,几乎不过片刻工夫,就追上了曲苏。只是刚欲走到她身边,冷不防被迎面追跑的两人一撞,他一时不防备,竟被推得直朝曲苏倒了过去。
就听曲苏懒洋洋的嗓音道:“青天白日的,你这是打算碰瓷儿?”
青玄一抬眼,正望进那双透着淡淡嘲意的弯月眼眸。
曲苏仿佛看着什么新奇事物一般,将他上上下下一番打量:“你如今这身子骨也着实柔弱了些,还是又拾起了旧行当,在我面前演戏呢?”
自上次雒城一别,两月时间倏忽而过,经历过林梵一事,曲苏自然早知道青玄的身份绝非凡人,更不是什么戏班卖艺的,但不妨碍她一见着这人,张口便就想损上几句。
尤其刚刚在茶楼,这人再次当面表演了一回“不辞而别”。
如果说刚认识时她对这家伙的美色还有几分惦念,如今就只剩下了满满的嫌弃外加不顺眼。
曲苏今日没穿从前在棠梨镇时最爱那身玉色长裙,而是换了一身藕荷色襦裙,一绺乌黑的发垂在肩上,不似从前那般尽数利落挽起,平添三分温柔绰约之态。
只是她这一开口,委实不含半分“温柔”不说,态度比之前在茶楼更刺人了几分。
青玄开口,嗓音微哑,他一路淋雨独行,细小的水珠悬在眉梢,连眼睫都沾染了氤氲雾气,脸色也有些苍白,孤零零一人站在这烟雨朦胧间,更衬得眉目如画,看着倒真似生过一场大病一般:“并非演戏。”
<!--PAGE 17-->
曲苏不想再看他这副颇为惹人怜惜的病弱姿态,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不想这人却不像初识那阵子那般孤冷,曲苏对他没有半分好脸色,他反倒不卑不亢,静静跟在曲苏身后,一连穿了两条街。
约莫是见曲苏一语不发,这家伙还主动开口攀谈:“你来白帝城,可是与从前提过的那位城主之女相约小聚?”
曲苏声音漠然:“你今日倒是管得很宽。”她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路,遇到路边有家卖伞的铺子,那店家也颇有眼力见儿,主动探出半个身子,递过一把与她身上衣物颜色相近的紫藤花伞。曲苏伸手接过,递回去几个铜板,撑起伞继续往前,“从前但凡遇到些紧要事,你便消失无踪。约莫你们神仙都是这般,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凡人生死,在你们眼中渺如尘埃。”
曲苏正想继续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打扰”,就听身后那人浅浅咳了两声。
这咳嗽得倒很恰到好处,这是暗示她只给自己撑伞,不管他淋雨着凉?曲苏一句话噎在喉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脚步只停滞了一瞬,便又依照此前收到的地图指引,继续往钱庄的方向寻去。
好在青玄的咳嗽约莫只是凑巧,只咳了两声便乖乖收声,低声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曲苏侧眸瞥了他一眼。
青玄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北极星宫一名小小仙官,紫微帝君派遣我下凡,是为搜罗素材,编纂典籍……”青玄的谎话张口就来,没有半分生疏不适感,话说到一半,他还咳了一声,以示自己此刻当真颇为虚弱,才又接着道,“所以我刚说了,许多事上,我并不自由。”
曲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我是书读的不多,你不要骗我。”他若真只是紫微大帝座下一名小小仙官,初见之时,何以穿着那般绚丽夺目的七彩霞衣;又何以当着她的面,摆出那般不可一世的高傲派头。对了,那时林梵每每对上他,还总要微低着头,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尊上”。
青玄闷咳一声,借着以拳掩唇的遮住唇边翘起的笑意,面上仍是淡淡的无奈:“好端端的,我骗你做什么,狐假虎威不知道啊,我一个小仙官至少也比得上你们凡间的一个王爷。”
曲苏眯着眸子睇他一眼,收回目光:“我姑且信你。”
青玄悄悄往她伞下挪了挪,一边道:“怎么?”也不知是那店家好心,看他二人并行,故意递来一把大伞,还是那家伞铺的伞尺寸本就比寻常大上一圈,青玄只需稍挪脚步,便很轻松避在伞下,唯余半个肩头多少还会淋着些雨。但至少不必如之前那般狼狈。
这伞确实宽敞,曲苏又将全副注意放在与这人交谈角力上,一时并未觉察他这小动作,只是唇角轻翘,眼眸微弯,淡淡道:“你既不是品阶高的大神仙,平日里却还总摆足派头,连我看了都想打。”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含了忍不住愉悦的笑,“平时在天上,也没少挨揍吧?”
<!--PAGE 18-->
“那却未曾。”青玄看她,“天上有天上的规矩,看不顺眼就动手打人,这是违反天规的。”
“违反了天规会怎样?”曲苏的八卦之心被勾起,大有连绵不绝之势。
青玄本不愿与常人细说这些,可也不知为何,看着她笑靥盈盈,青玄却有了解说一番的兴致,他道:“违反天规自有仙君量刑定罪,无故伤人,最低会面临轮回三世畜生道的刑法。”
曲苏挑起眉梢:“那要是凡人做了坏事会下十八层地狱,也都是真的?”
青玄答:“十八层地狱是有,但更有前世来生,阎官裁决,不是那么简单。”
“所以说凡人的生死也不是全由阎王爷决定,天上的神仙如果坏了规矩,量刑也要有依据……”曲苏摸了摸下巴,“那如果这些事儿,大家意见不一,吵起来了,最后谁说了算?玉帝吗?”
青玄闻言,淡淡道:“玉帝也并非最大。”
曲苏来了兴致:“那玉帝之上,还有谁管事儿?”
青玄眼色微冷,神情也莫名一肃:“天道有常。即便是玉帝,也不能妄为。”
曲苏才不想和青玄又去辩解什么哲学命题,又接着问起了她从前好奇的那些事儿:“那天上真的有龙王爷吗?掌管四季雨雪。”
“五帝龙王和四海龙王各驻一方,并不住在九重天。四季由四帝掌管,龙王只管行云布雨。至于霜雪……”
曲苏不知道青玄为什么突然停住话头儿,又为什么突然看向了自己,她眨巴眨巴眼:“忘词儿了?问到你知识盲区了?”
青玄沉默片刻,继续拾步向前:“平日里话本子也没少看,怎么什么都要问旁人。”
曲苏哼笑一声:“我现在问的是天上的事儿‘这人间的八卦,你尽管考我!上至三天前运入贵妃娘娘寝宫那顶小轿儿里坐的是谁,下至江湖上最近一场比武招亲比的是哪门哪派、招赘的又是何方新秀,我都能给你说个明明白白。”
青玄:“哪里有八卦,哪里就有你。”
曲苏晃了晃脑袋,五指朝前虚虚一抓:“咱可是专业的,我也有我独一无二的情报网。”
两人行至又一处拐角,就此停住脚步,曲苏指了指不远处的钱庄:“就在这道别吧。”她将伞柄朝他递过去,“我来白帝城,一则是为探望旧友;二则有任务在身,那便就此别过。”
她看出青玄面色举止,身体状况确实不比从前,细细想来那次与林梵交手,他应该着实伤到根基。这般琢磨,倒觉他初时说自己不过一介小小仙官,有几分真了。
青玄并不知自己此刻在曲苏心中,武力值和实力评分比之昔日,早已一落千丈。他接过油纸伞,却仍撑在曲苏头顶,斜风卷雨,水雾飘忽,青玄微侧过身,挡住风口,轻垂下眼眸,望着曲苏道:“你这是接了自家的单子,要去杀人?”
<!--PAGE 19-->
曲苏将头一昂:“是啊。所以我这是要务在身,你既也有事要忙,就别添乱。”
青玄道:“上峰未有指示,左右无事,陪你走一遭也无妨。”
曲苏狐疑地将他一阵打量:“你这又揣了什么心思?”目光落在青玄腰间,她微微眯起眼眸,“你是不是没钱了?”
青玄被她逗得唇角微弯,紧紧跟在她身边,语气淡淡道:“曲姑娘莫忘了,带我这样一个身手了得的神仙在身边一起执行任务,你可不亏。”
“你果然就是没钱了!”曲苏没好气地道,“什么时候回去了,跟你家那位紫微帝君说说,我们老百姓有句老话叫穷家富路,既派你出来公干,就该备好银钱,怎好这般蹭吃蹭喝,实在有失仙家气度。”
曲苏这回骂的是紫微,又不是他,故而青玄面色平静,态度坦然,毫不辩驳。
远在北极星宫的紫微大帝骤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青玄依旧撑伞,曲苏自荷包中取出信件,细细翻阅,方才在钱庄内人多眼杂不便查看。可不想打开信件一看这雇佣杀人的“金主”地址,还真叫曲苏吃了一惊。
“竟然是在城主府。”曲苏目露怪异之色,轻声喃道,“有些奇怪。”
青玄倒是镇定得很:“不是正好,还免得你多跑一个地方。”
青玄面上丝毫不显,心中却隐隐觉得奇异。此来白帝城,依卦象所示,千千应当就在城内未离城半步。可自打进了内城,这种感应却逐渐转淡,接近虚无,若是修为低些的散仙,遇到这种情形,很有可能会判断要找的人已离开此地。但青玄是神,哪怕经过炁渊一事,修为只余一成,许多事他无须掐算,亦能感应。不仅因为他生而为神,更因为,这人间百态,他已历经万万年,不会轻易被一些人为制造的假象所迷惑。
千千并不是不在白帝城中,而是被人藏了起来。
用阵法,用咒术,又或者兼而有之。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此事绝不是凡人所为,且要做到这一步,势必要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才有可能将千千这般的千年灵妖掩藏到一丝气息也寻觅不到。
这隐藏千千踪迹之人,必定与害她命悬一线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当曲苏说出“城主府”三个字时,青玄心中微微一动,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他必须前往一探。
此前他为千千占卜命数,同时卜算到,此事关乎白帝城百年气运。
或许正应在此处。
曲苏将信上余下内容读完:“上一次收到芸芸来信,是三个多月前的事。我本来想着这次来白帝城,在城主府留宿两天,为她庆祝十八岁生辰。”
依她从前所知,白帝城主秦映寒多年来只有芸芸一女,府中更无其他亲眷。可如今这买凶之人,竟然堂而皇之留下城主府地址,相邀前往,这就说明,往落羽下单买凶之事,秦映寒至少应当持默许态度,甚至有可能正是城主本人。
<!--PAGE 20-->
可据钱庄二楼巧遇的那位卖话本子的书生所说,秦芸芸不久便要大婚,且不说如此重要的人生大事,芸芸竟在信中半点也未透露;更为怪异的是,多年来如珍似宝娇宠养大的爱女大婚在即,城主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暗中派人往落羽下单买凶?秦映寒身为白帝城主,也算得上半个江湖人,这种沾染血腥的凶煞之事,他应当在意和避讳才是。
曲苏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许是我想多了。”可当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城主府的匾额,却见傍晚时分天色幽暗,云幕低垂,数不尽的乌云簇拥在城主府上空,宛如一只浑身墨色咆哮俯冲的巨兽,誓要将整个府邸吞吃入腹一般,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往日铁画银钩金光灿灿的“城主府”三个大字,竟在乌云铺天盖地的遮蔽之下,光泽黯淡,隐隐透出某种不祥的晦暗。
<!--PAGE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