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重天上,太阳星君正带着新入郁仪扶桑宫的小仙童巡查岗位,他不经意间朝远处望了一眼,突然踩着云朵一跃而起,眺望着章尾山的方向:“尊上居然将炁渊重建了!”
身后跟着的小仙童初登九重天,从未听过什么炁渊,不免有些迷茫:“星君,炁渊是什么啊?”
话音刚落,小仙童也发现了周遭的变化,他忍不住张大了嘴。远处天际,一向后代稀薄的神鸟金凤翱翔九霄,仰颈长啸。清寂了几千年的九重天上,竟然出现了日月合璧,百鸟朝凤的奇景!平常大家都传,有朝一日能有幸登临九重天,虽说肯定群美环绕,令人大饱眼福,可总有那么几位,是哪怕望断脖子也见不着一面的。其中一位说的就是这只金凤,金凤向来是孤高桀骜的鸟儿,难觅踪迹;再一位,就是太阳星君口中的那位青华大帝了。
眼前这一切,正是青华大帝重建炁渊才有的祥瑞景象!
太阳星君身着黄衣,头戴金冠,周身像是笼罩了层荧荧金光似的,衬得他本就白嫩的皮肤愈加雪白,闻言他扬起眉梢回道:“你可知三万多年前,天地失序,清浊颠倒,怨妖横行,人间是个什么景象?”
不等小仙童开口,太阳星君已迫不及待地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现如今那十八层地狱就是参照当年人间惨象造而成的,你们这些后辈是不知道的。正是因为青华大帝心怀大慈悲,耗万年修为建造炁渊,将人间怨气连同数百怨妖尽镇炁渊之中,才让人间重见天日。”
“那为何现在是重建,炁渊曾经被毁过吗?”能被挑到郁仪扶桑宫自然不是一般人,小仙童只蒙了一瞬,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太阳星君愣了一愣,挑了挑眉毛:“五百年前,镇守炁渊的霜雪神女与被关押在炁渊的怨妖勾结,一夕之间,怨气暴增,百妖相残,炁渊尽毁。”说到这里,星君长长地叹了口气,“尊上现下虽有伏羲琴在手,却不知此次又耗损了多少修为,才将炁渊重塑。”
小仙童眯着眼睛看着太阳星君:“星君,您今日怎么说话文绉绉的,还四个字四个字押韵,和您平时说话的风格不一样啊?”
这次太阳星君是真怒了,这新来的小跟班太不上道了,自己好不容易装一次高深,还要被当场拆台,他这星君还有没有点威严了?太阳星君恼羞成怒:“你懂什么,讨论尊上与炁渊,能用寻常八卦的语气聊天吗?要尊重,要心怀敬畏,懂吗?去去去,干你的事去!”
太阳星君说完,突然一拍后脑勺:“我这记性,出了这么大新闻,还在这儿跟你墨迹什么!”话音还未落,太阳星君便化作一道金光,转瞬就没了影儿。
小仙童:“我的星君啊,说好要送文昌帝君的细柳瓶还在我这儿呢!”
重塑炁渊一事会在九重天引起轩然大波,青华早就有所预料,他独行独往惯了,最烦天界这些家伙围在身边啰唆一堆。自炁渊返回时,他特意选了一条最为偏僻的路径,直接改道去了北极星宫。北极星宫远在大罗天境,位于天之北极,是北极紫微大帝的住所。
青华与紫微私交甚笃,往来频繁,这地界于他人遥不可及,却宛如青华第二个住处。
青华远远便瞧见热泉汩汩水汽氤氲,紫藤架下飞花迷眼,放眼六界仅此一把的龙鳞竹摇椅轻轻晃着,墨发银衣的青年仰颈朝天,盘膝而坐,眉心一抹天然的紫色痕迹,随着他仰头的动作清晰显露出来,更添绝色。他一手捏着把小巧的碧玉酒壶,往嘴里灌着酒,桌上的葡萄不时跃起一两枚,落入他张着的口中,也真亏得他能懒到这个份儿上,连吃个水果都要让人家果子自己“送上门”。那番懒散姿态,怕是翻遍九重天也找不出第二个便这般任性的神仙了。
青华还未走近,紫微已先一步“滕”一下站了起来,竹椅乱晃,酒壶倒倾,淌出琥珀色的琼浆。若是放在往日,旁人敢这般糟蹋他的宝贝美酒,不论是谁,都要被他足足念上半年有余。可今日紫微却全然顾不上心疼,趿着软履,倏地一下便到了青华面前。
他将青华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两圈,忽而瞠目,一把将人扯住:“重塑炁渊,你这番又是耗损了多少修为?”
“不多不多。”青华甩开衣袖,“九成而已。”
此间没有外人,他也不再遮掩,褪去冕冠法衣,一身黛蓝长袍,端坐在热泉旁的石凳上。他此刻面色苍白,唇色极淡,因此衬得眉黑眸凉,神色越发虚弱孤冷。
“那你现在只剩下一成功力?你疯了!”紫微当即便变了脸色,“为何这么急?炁渊五百年前就毁了,青华,你可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青华大帝瞥了他一眼,缓缓道:“玉帝已经对怨妖下手了。”
“什么意思?”紫微不解。
青华道:“我这趟去人间,一只从前被炁渊成功净化的怨妖突然煞化,我观她内丹,发现有人以仙力扰乱了她的修行。刚巧那个时候,玉帝派手下仙官邀我前往天庭,我以为是什么要事,到了地方,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拖着我下棋。”
紫微陡然回过味儿来,悚然道:“你明知玉帝这样做,是明明白白在告诉你,不要再管怨妖的事,你偏还……”
青华大帝轻抿着唇,凤眸含谑,眉眼间的锋锐之意毫不遮掩:“我也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想要做的事,谁能阻挡?”
好家伙,就为了这,生生耗了九成修为,不愧是青华大帝。
青华大帝却不跟他见外,指石桌对面的位置:“坐,有事找你。”
他面色虽苍白,浑身精神气却还在,到底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尊贵无匹的青华大帝。
紫微见他这般气定神闲,转身又行至龙鳞竹摇椅上坐着:“青华大帝好心态,不知尊上有没有听过人间的一句话,‘虎落平阳被犬欺’。”
青华瞥他一眼:“紫微,你什么时候有当犬的爱好了?”
紫微被他气得笑出声:“你最近还是别出门了,我怕你被打。”说完这句他向后一躺,问,“找我什么事?说说看。”
“我知你还有两朵忆昔花,今日用你一朵。”青华道。
紫微眉间微蹙,不由坐直了身体:“你要忆昔花来做什么?”
忆昔花只生长在极北极寒之地,却要在长出花苞后,以温泉日日滋养,受足七十七个满月时的月光,才有可能顺利开花。若这期间若不幸被雨浇霜打,又或者满月被阴云遮蔽,忆昔花便会中途凋谢。花开时,需喂其一滴仙人的眉心血,花朵才不会枯萎,能完好封存在罐中。忆昔花难养、难活,这最后一步更是难上加难,如今放眼整个九重天,也只有紫微手中还有两朵。
青华开口要一朵,紫微毫不迟疑答应了,只是忆昔花顾名思义,其特殊珍贵之处便是可为仙人重现昔年发生过的情景,绝无半点疏漏。青华一贯冷情,而忆昔花此前多为仙界痴情儿女追忆故人所用,紫微怎么都想不到,青华此时找上他,开口便是索要此花。
青华眸色微沉:“我要你为我重现,五百年前清潋与烛龙在天庭对质的情景。”
紫微双目微瞠,一时转不过弯来:“什么?”且不说就他所知,青华对他三千多年前收的这个徒弟,虽称得上悉心教导,但也绝无暧昧情愫,且人都死了这么久了,他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看这段过往?
青华道:“我在人间得了一只怨妖的‘狸书’,发现炁渊出事的前一日,烛龙曾出手加固过几只上古妖兽的阵法。今日重塑炁渊,我在章尾山一处旧址发现一个反向阵法,画阵之人手法拙劣,是在我所设阵法之上仓促绘制。”说到这,青华露出一抹极淡的讽笑,“我要你重现当日情景,就是想看看那日在场的人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这幕后之人煞费苦心,毁炁渊,放百妖,栽赃清潋,我不信他能忍住不露破绽。”
紫微道:“想要忆昔花重现往昔,需要一个当日也在现场的人。”
青华道:“我既来找你,正是因为你身边就有这么个现成的人选。”
紫微皱了皱眉,思索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五百年前祸起炁渊,他既不在当场,也不在九重天,而是陪青华一道取那伏羲琴去了。若他没有记错,那日九重天上正在筹办百花小宴。可这诸位花仙由青帝所管,他身边跟着伺候的,除了几个酿酒做点心的手巧仙娥,其余尽是男子,并没有哪个是跟“花”沾边的。
不多时,葡萄仙子脸染酡红,脚步飘摇,飞快赶来:“尊上。”
紫微见了来人便笑:“真亏你想得到。”
葡萄仙子最擅酿酒,偶尔九重天上有什么盛大节日,玉帝就会向他借人。这百花小宴,说白了就是玉帝给四海八荒诸位仙君、仙子准备的“相亲宴”,这种宴席,葡萄仙子被借去酿酒,是再正常不过的。
紫微着人去取了一朵忆昔花来,以指尖沾了晒过月光的灵泉水,轻触花瓣,默念一段咒语,又向葡萄仙子借了一滴眉心血,滴在花瓣之上。
不多时,原本拢成一束紧紧闭合的花朵立于半空,宛转轻旋,徐徐绽放间,一股独特的清幽之气弥漫开来,令人为之一震。
两人面前半空中浮现五百年前天庭一幕。
天宫之上,烛龙不停地谴责跪在地上一身血污的女子,质问她炁渊祸起时人在何处?怨妖冲出炁渊之时,她又为何迟迟未到?若非他拼了命地守住那几个上古妖兽的阵法,拖到援手赶来,天兵天将赶到时看到的便是他的尸体,也就没人能当着众仙的面揭发她此前与诸多怨妖过从甚密、早有勾结的真相了。
紫微联想青华此前所言,不禁啧了一声:“这个小烛龙,是在当众甩锅吗?还有这位凌曦仙子……”紫微轻啧了声,“看似句句维护,实则字字诛心啊!”
青华亦眸色沉重:“清潋从来不会说谎。”
可惜当日他不在九重天,未能护住这唯一的徒弟。
九重天上,玉帝震怒,众口一词,便无一人怀疑是烛龙在颠倒是非,更无一人愿听清潋一句辩驳。玉帝倒是问过清潋一句,对此事可有辩驳。但清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凌曦仙子便在这当口重提建炁渊是他青华的主意,要动清潋,也该等他回来,当面处置。
真是一番诛心之言!表面听着是维护之语,实则说是火上浇油也不为过。若玉帝真迟疑着不做处置,倒显得好似畏惧了他这位青华大帝了。
凌曦仙子……青华微微敛眸,从前倒是忽略了,九重天上,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
青华沉吟片刻,道:“小烛龙如今应当还在尘世历劫,五百年前的事,并不久远,替我详查,我心中有个猜想,但缺证据。”
紫微点了点头道:“小龙破壳在四千多年前,被你带到九重天之前,从未离开过故乡,他在天界认识的人也有限,这事好查。”
青华又道:“尽快帮我查到他的踪迹。”
紫微沉吟道:“寻常仙人下凡历劫,归文昌帝君所辖,哪怕你我,也不可能轻易窥得天机。更何况这小烛龙是妖神后裔,虽然被投下凡尘历劫,但又与寻常仙人不同。这事急不得,你且缓我些时日。”
谈完正事,紫微唤来仙娥,端来盛酒和果品的托盘,指着那几物道:“知道你不爱喝乱七八糟的补汤。这是千年雪参酒,没放任何旁的东西,最适合你现下的情形。这几样果子,你也一并吃了吧。”他知青华口味挑剔,补充了句,“我都尝过了,真的不难吃。”
青华这一次倒未推脱,执起酒壶,倒入盏中,一声不吭喝着。
紫微见状,嘿嘿一笑:“这酒你既然亲口尝了,定然知道我没诓你。不过这酒的来历,我还得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眼见好友蹙起眉心,紫微忙抬起双手:“先别动怒,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能不知道你的脾气,这酒虽然是个女仙送来的,却不是你最烦的那些一天到晚痴缠的少女,细论起来,也算是你的一位故交了。”
青华冷着脸色:“我不记得,自己跟哪个‘女仙’称得上‘故交’。”随之看向紫微的眼神,怎么看都透出几分的嫌弃来。
紫微扶额,他都有几分心疼人家姑娘了:“说起来总和魔界交战那些年,人家冬神也和你并肩作战过的吧,而且不止一次。人间有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冬神和你,怎么也算得上同袍之谊吧?”
青华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他容色淡然,唇角轻轻一撇,“而且当年,不论魔界派了谁来,我都是一个人单挑,不记得有过什么‘战友’。”
紫微长叹了口气:“那人家冬神的父母你总该有点印象吧?我怎么记得你当初还夸过一句她父亲天赋不错来着。”
青华沉默片刻,像是终于成功从回忆中拖出一抹熟悉的影儿:“我当日说的应当是,其父凛渊的天赋与那位司寒上神的霜雪之能,仿佛有些渊源。”
紫微眸光一转,哼笑了声,一拍大腿:“明白了,明白了。”
青华瞥他一眼,神色冷淡:“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紫微呵呵笑了两声,像是参透了什么遗留多年的上古秘闻一般,抚掌道:“提起冬神,你说不记得;说神魔大战,你说你自己一个能打一百个,与旁人从无瓜葛;就连我提起冬神的父亲,你能勉强记起人家,也是因为与那位‘有些渊源’,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说一千道一万,能在你心里能挂个名,还能称赞一句的女仙,也就只有司寒上神了吧?当年你怎么跟我说人家的来着……”紫微半眯着眸,佯装费力地回想,而后故作恍然地击掌,“‘观如今诸神,唯司寒上神,有女娲遗风’,这是你的原话吧?”
紫微啧啧两声:“想来司寒上神若还活着,知道自己在青华大帝心中留下这么个高评价,那也当真是死而无憾了!”说到这儿,不等好友说什么,紫微嘶了一声,曲起食指关节接连叩了两下嘴唇,“失言失言!”
紫微安静了片刻又突然开口说:“说起来人间可是个好地方,凡是下去了的,就没一个单着上来的,所以我前几天给你掐算了一把,你猜我算到了什么?”
青华眼皮儿都不抬,紫微早就习惯了,继续自说自话:“你这回在凡间是不是有什么艳遇?”
<!--PAGE 5-->
青华与他熟稔,知他一贯跳脱,嘴上更是没把门的,听了倒也不气,若有所思道:“艳遇没有。只是遇到了个很不识趣的人。”
“这说的是个……姑娘吧。”紫微不由眉毛一挑,斜眼看向青华,“我可算到了,孤寡数万年的青华大帝,红鸾星动了。”
青华终于抬眼看他:“你上回还说我有个失落在外的儿子。”
紫微略有些尴尬,但很快便淡定下来,“那不是我以为你跟南海那位小公主有一腿吗,我算了算她的命格,可不就是有个儿子,不过不是你的罢了。”
紫微北极大帝,掌管天经地纬,星辰运转,乃是万星之主,他若肯认真卜算,说一个人“红鸾星动”,就连时辰也不差分毫。但青华并非普通仙者,他的命格由天而定,即便是紫微也只能掐算个模糊的卦象。
他见青华一语不发的模样,打定心思故意说些调侃的话,激一激他,便道:“我还真是好奇,近些年三界爱慕你的这些女仙里头,南海那位娇滴滴的小公主,你一听到人家的名字就退避三舍;冬神那样英姿飒爽的,你过目即忘,连人都对不上号;咱们那位清雅出尘的仙界第一美人,一天到晚有空就追着你到处跑,你也不搭理;这能让你上心的女子,到底得是个什么样儿的?”
若是以往,青华定要刺他几句才行,但今日他突然想到曲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轻咳一声,说,“总归不会是脑子一根筋的。”
紫微八卦心起,刚刚就说人家姑娘不识趣,现在说人家脑子一根筋,这还不是有故事!冷心冷肺的青华大帝什么时候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
紫微正要说话,却见青华眉间突然一蹙。
“怎么了?”紫微问。
“方才感应到,从前赠出的一枚青溟玉碎了。”青溟玉破碎,意味着对方遭到了危及性命的险事,青华蹙着眉,在识海中感应起具体方位。
能让青华大帝亲赠青溟玉,说明此人与青华应当有些渊源,紫微想起刚刚掐指为好友掐指算过之事,不禁眉头微跳:“可是那个脑子一根筋的?”
青华摇了摇头:“是一只小蝙蝠。”约莫是见紫微神色透着不信,他解释道,“她在一间供奉我的道观之中长大,从小以灵气修习,几百年前我下凡寻找伏羲琴下落时,她曾帮过我。”
紫微道:“你要去救她?”
青华颔首:“青溟玉碎,本就是大不祥,方才我为她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七日之内,她有一生死大劫,且此劫关系白帝城百年气运。此行我非去不可。”
紫微知道青华的性格,凡是他觉得一定要行之事,刀山火海,也无人能阻。他叹了口气,凌空伸手抓来一只精巧的白玉小葫芦:“这个你佩在腰间。虽然你不都不大记得人家冬神了,但她酿造的这千年雪参酒总归是好东西。每日喝一些,能助你恢复修为。”他又道,“烛龙之事,你且放心,我一定尽快查明。”
<!--PAGE 6-->
青华垂眸瞥一眼腰侧挂的酒葫芦,紫微能拿出手的都是好东西,这只酒葫芦只有成人手掌大小,白玉莹润,触手生温。只是,此番前往白帝,若再遇到那个人,两个人闹起来时,她怕是要扒着这只酒葫芦问他,为什么这么小一只,却能源源不断生出酒液了。
见青华收了东西,紫微自心底松了口气,岂料这口气还没喘顺畅,外面便来了人轻唤着:“尊上”。
紫微朝青华看去:“定是找你的。”
青华挑起眉梢,拱手客气又欠揍地同他道:“我现在只剩了一成功力,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去应付旁人,就劳烦紫微尊上了。”
若换作往常,紫微绝对不会搭理这人,今日看他惨白着脸瘫在那儿,实在可怜,他紫微从来都有颗菩萨心,便不跟他计较了,理一理衣袍冷哼一声就往外走去。
他刚出去便听有人道:“尊上。”
紫微听到这把声线,笑容不改,往前睇了一眼:“原来是凌曦仙子。”
这人啊,就是不禁念叨。他才在青华大帝面前提过这位仙界第一美人的名字,转眼人就找上门了。
只见迎面赶来的女子广袖华衣,珠翠辉辉,仙袂飘飘,一身娇嫩的鹅黄华服如有雪光月华,光泽流泻,更衬得她雪肤花貌,身姿婀娜,尤其一双水光盈盈的妙目,更是让人一见难忘。哪怕在这仙子如云的九重天上,这位凌曦仙子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更别提她还是太阴元君首徒。除此,她还有一重身份,哪怕是紫微大帝见了,也不得不稍给薄面。这身份故细说起来,可是要引出一桩四千多年前让四海八荒吃足了“瓜”的风流韵事。
凌曦仙子生母不详,不论仙法还是灵力,别说九重天了,就是第一重天也不可能进得来。可她初登九重天那日,是赤帝本人带着浩浩汤汤的一支长队,驾丹龙、擎朱旗,亲自将人带到玉帝和众仙面前的。
当日这桩八卦就从九重天流传出去了。有议论这位凌曦仙子姿容绝代的,也有说这位仙龄刚满一千岁的仙子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通天仙法,而最多的猜测,便落在了赤帝和这位凌曦仙子的关系上。
赤帝说要为她在众仙之中寻一位师父悉心教导,又请托玉帝往后日子对此女多多关照。而一贯深居简出、向来不与人争的太阴元君在玉帝屡次眼神暗示下,木着脸揽下这桩差事,这凌曦仙子的真实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了。
至少在天界,哪怕是刚入职不久的小小仙童都知道,九重天上仙子无数,唯独这凌曦仙子,最是惹不得。
凌曦仙子身后站着八位随侍,将奇珍异果、仙草灵药捧了满怀。离凌曦仙子最近的两位随侍,一个高举一只足有半人大小的紫玉灵芝,另一人怀里则捧着一颗浸在圣水之中的千年白鹤心。那颗白鹤心显然才剖出不久,一滴泛着淡淡玉露光泽的鲜血落入盘中圣水之中,久凝不散。
<!--PAGE 7-->
凌曦仙子悠悠一笑,向紫微虚行一礼:“尊上,我听师父说,青华帝尊此次伤得不轻,这紫玉灵芝、天琴羽以及这朵百露青芙蓉,都是我向父王讨来的。”说到这儿,她面染绯红,显出几分羞涩,“千年雪顶鹤实在难寻,我找了许久,才寻到一只,剖下它的心就匆匆赶来,还请尊上放行,让帝尊尽早服下,才能保药效……”
凌曦说这话时,一双素手轻搭在腰间,仿佛不经意间,露出手腕缠绕的一抹鎏金素纱。最近的那位侍女轻声说:“仙主为了追那只白鹤,手腕都割伤了,可仙主惦记帝尊,怕耽搁太久而导致这心的药效不佳,全然不听奴婢们劝说,一刻不停地赶来尊上的北极星宫。”
紫微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慨:“想不到啊,太阴元君整日闭门不出,消息还挺灵通,可见平日里是将咱们青华放在心上了。”
眼见凌曦因为这句话面色微微一变,紫微的目光又瞥向凌曦身后那位侍女手上的托盘,目光中的神色令人难以琢磨:“雪顶白鹤生性孤高,宁折不弯,这活了千年的雪顶白鹤,怕早已修成人形了。”说到这,他又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凌曦仙子用鎏金素纱层层缠绕的手腕,“想不到仙主身手如此了得,竟生剖了人家的一颗心。”
凌曦眉眼灿灿,唇角噙笑:“不过一只畜生罢了,就算修成人形,也终究是妖。尊上为了六界生灵重塑炁渊,是无上功德。这千年白鹤心若能助尊上滋补气血,恢复修为,也是他的无上功德了!”
紫微指尖微动,一柄折扇瞬间出现在手上,紫微大帝生平最爱收藏各式各样的扇子,今日手上拿的,是近来的一柄“新宠”——三山浮海。他将那三山浮海扇一抖,扇面展开,遮住半边脸,露出的那半边脸唇角微勾,神色和缓,另一边脸则毫无波动,那副冷冰冰的神情,乍看之下颇得了平日里青玄几分真传:“既然如此,我就先替青华收下仙主的一片心意了。”
“我父王得知此事,让我前来北极星宫,务必要将这些灵药鲜果通通送到尊上面前,才能表达他老人家对青玄帝尊的情谊。”
“理解理解。咱们这天上地下,本就是一家,你父王和青华相识多年,倒也不必这么客套。”
凌曦仙子眼珠微转,看着紫微:“尊上,可是青华帝尊他……”
“啊……”紫微拖长了音,眸光微厉,“他毕竟是青华大帝,他此时状况如何,可不是你我应当随意议论的。”
凌曦仙子微垂下脸庞,樱桃红唇微撅:“尊上教训的是。”
紫微又缓了语气道:“我也知道,凌曦仙子对咱们青华的关心发自肺腑,但他刚对我说不想见人,我和他关系是还不错,也左不了他的性子。不然这样,这些灵果灵药,我这就替凌曦仙子带进去。至于这会面吧……”他轻摇折扇,露出的半边脸笑得格外春风和煦,“如今仙子也知道了他就住在我这儿,不妨改日再来,届时青华出关,见到为救他生剖千年白鹤心受了伤的您,肯定十分感动。仙子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PAGE 8-->
自打四千多年前,凌曦跟随赤帝入驻这九重天,又顺利拜在太阴元君门下成为她唯一的大弟子,何时吃过这般的闭门羹?可眼前这位怎么说也是紫薇大帝,门内那个更是她不敢也不想惹其生气的青华大帝,如果非要勉强,她这趟示好还不如不来。
凌曦想明白这一层,眼圈微红,朝紫微行了一礼:“尊上说这些,都是为了凌曦着想,凌曦明白。”凌曦向身后随侍微微偏头,示意她们将东西交给紫微身后的侍从。
紫微笑眯眯地叮嘱凌曦仙子:“代问赤帝好,代问你师父太阴元君好。”
送走凌曦一行人,紫微徐徐转身,一脚踏入自家大门,手上折扇“啪”一声阖上:“搞定。总算清爽了。”
打发过凌曦,紫微重回庭中,却见青华并未休憩,反而不知何时走出了屋。他眉心轻锁,似在凝神思索什么。
五百年倏忽而过,清潋死后,烛龙被罚下界,炁渊彻底荒废,章尾山俨然成了一片死域。断壁残垣,孤垒荒寂,一日也未停歇的片片雪花,虽然如此但依稀可窥当年炁渊初建成时的盛景。
清潋刚成为他弟子不久,便被派来镇守炁渊。真说起来,他除了传授她一些口诀和简单阵法,并未用心教过她什么。师徒两人单独相处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竟一日也没有。那时炁渊初成,他每日忙着思索从根源化解怨气之法,又四处寻找几件遗失的上古神器,每一次前往炁渊,都是来去匆匆。
那棵在大战中被死气怨气烧得只剩一截焦木的老梨树,从前开得盛极娇妍,繁花胜雪,哪怕在许多年后,他还能记起那冰雪交映的美景。三千年前,他给了清潋一颗梨花种子,却从未告诉她,压制和消解整个炁渊怨气的阵眼就在这棵被她日日浇灌的老梨树下。
可这绘制阵法之人倒是聪明得很,不仅找准阵眼所在,还能在极短时间内绘制反向阵法,以这棵梨树为眼,将阵法巧妙隐藏。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粗劣仓促的反向阵法,足以令整个炁渊大阵倒行,怨气滋生,源源不竭。因为此阵,数百怨妖突然失控,互相残杀致死,;因为此阵,当日清潋拼死护阵,本命霜华镜尽碎,也未能与此间怨气抗衡。
青华凝眸,在心底默念:清潋,师父从未认真当过你的师父,师父欠了你的,这就替你寻回,你所受的委屈和痛,师父会让幕后之人千倍万倍偿还!
空气中有的血腥气。青华顺着气息转过身,见紫微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了那张摇椅,旁边站着一群随侍,各个手里捧满了东西,为首那个离他最近,手上捧着一颗鲜红的心脏,其上灵气浮动,缓缓流淌的鲜血泛着玉露般的光泽。
眼见一贯神色淡然的青华眉心微蹙,紫微在旁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出声感慨了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呢,青华,喏,这颗千年白鹤心,趁着新鲜热乎,灵气十足,你还是抓紧笑纳了吧。”他说着话,从一旁果盘抓起一颗新鲜水灵的大蟠桃,有滋有味儿地嚼了起来。
<!--PAGE 9-->
说起来这凌曦仙子也是够绝的,费尽心思千挑万选摆足了派头来触青华霉头。这九重天上,但凡对青华大帝有些了解的,都知道他平日里最讨厌的几桩事:奢靡浪费,屠戮生灵,不遵循天地自然章法,胡乱介入打乱他人命数。凌曦仙子倒是好,一门心思准备了这些奇珍异果巴巴儿地送上门来,却把这几样儿青华最讨厌的事儿一并占了个全。
近万年来,上古大神们陆续死去,映蓝惨死致明阎堕魔,三界怨气丛生;妖族在老烛龙死后两分天下,一蹶不振;魔尊更是避世不出,妖、魔式微,其中包括白鹤在内的许多妖族更是人丁凋零,难以为继。尤其白鹤一族,战斗力一般,繁衍能力更弱,能健康蹦跶到一千岁的白鹤,放眼整个六界,拢共也没剩下几只。
仙界或许有许多人都和这位凌曦仙子一样,并不怎么将一只灵妖的性命放在眼里,可青华大帝绝不在此列。那凌曦仙子一心想要讨好青华,却不想做出这样事儿!
紫微越想越是乐不可支,照他推断,凌曦仙子虽然打着太阴元君的名号前来,但以元君的性子,怕是压根儿都不知道有这件事。赤帝那老家伙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派人送来的补品,都是灵药鲜果,既显诚意,又迎合了青华大帝一贯喜好。却没想到他背着家中夫人宠溺非常的私生女儿,偏要自作聪明,为了讨好青华,在一堆上乘补品之外,不知追了人家白鹤几万里,单独去猎了这颗千年白鹤心来。
果然,就如紫微猜测的那般,青华一弹指,将一丝灵力注入那颗红扑扑血淋淋的白鹤心,对他说:“我要下界,你着人跟着凌曦,把这颗白鹤心送回去。至于这些灵药补品,就悉数交给白鹤一族的长老,作为补偿吧。”
千年白鹤心的神奇之处,除了是滋补佳品,还有一点,若及时归还,那只白鹤还有可能救得回来,尤其青华还注入了一丝自己的灵力。紫微笑应了一声,正想多调侃两句,不想因为凌曦仙子搅局,惹得青玄多一刻都不想在这满是血腥味儿的地方呆,毫不迟疑地原地没了影踪。
白云之下,白帝山巅。
只见此处地势开阔,桑竹潇潇,更远一点的地方,金白两色的宫殿在云端若隐若现,往来男女衣袂蹁跹,多着金、白二色,步履匆匆。
青华大帝凌空落下,叫住一位路过的年轻男子:“白帝在何处?”
青华出现得太突然,不单是那男子,附近但凡看到青华大帝模样的,各个面露异色,纷纷打量他,还有三两成群,低声在议论。
青华无意仔细探听那些人在说些什么,继续对面前那男子说道:“我找白帝。”
那男子打量青华片刻,突然“啊呀”一声,倒退一步,转身就跑。
青华看向四周,只见其中几个凑在一处的少女见他看过来,顿时面露惊慌,转身逃走的同时还不忘彼此手拉着手。
<!--PAGE 10-->
青华大帝:“……”
也不是他想不开,非要捉个人问清楚,实在是远处那不只是一座宫殿,简直是宫殿群,也不知白帝这厮是犯了什么毛病,左一座宫殿右一座宫殿,盖起来没完没了。与其费心去找,还不如直接抓个人问。
而且此前他不论去往哪位神仙的地盘,也没见谁家里的仆从是这种反应的。
他看起来很吓人吗?
青华大帝拂袖转过身,准备去大门口碰碰运气,就算白帝手底下这些仆从不靠谱,大门守卫总不可能弃门而逃吧。也怪他这一趟来得急了些,想着径直进来能省点工夫。
刚转过身,身后传来一道有些苍老的和蔼嗓音:“尊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失敬。”
青华大帝没有转身,身后那人已闪身至他身前,躬身行礼,是个看起来面相颇和善的老人。
青华大帝认得这人,他朝她微微颔首:“皓月婆婆,许久不见。”
皓月婆婆笑着直起身,温声道:“这里有许多年没有来过外人了,那些孩子年纪小,不经事,故而见到尊上,有失仪态,还请尊上别往心里去。”
青华大帝淡淡道:“习惯了,从前白帝每每见了我,十次有九次,也是这样躲着我走。”
皓月婆婆忍俊不禁道:“阿曜孩子心性,他并非恐惧尊上,而是不善言辞。你们两个相识多年,对于他的性子,尊上应当也了解几分的。”
青华大帝向皓月婆婆拱了拱手:“我来此并非叙旧,而是有一件事关白帝城百年气运的事要问他。”
皓月婆婆闻言,面色微肃:“每年这时节,他都会去城中游玩。尊上想找他谈正事的话……”说到这,皓月婆婆轻咳了声,向来温和的脸上,竟然少见显出了几分不自在,“您尽管找城中最热闹的茶楼。”
青华大帝怔了一瞬:“他是去喝茶听书?”
皓月婆婆唇角微颤:“尊上见到了,自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