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那些送饭食的人鱼贯离开,青玄眯了眯眸,又看向曲苏。昨夜连一壶驱寒的热茶都那般粗陋,不过才过了一夜,城主府的人怎会这般殷勤伺候?
曲苏知道他在疑心什么,主动解释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是在城主府,只要给足银子,后厨那些人伺候谁不是伺候呢?”说话间她已拿起公筷,往热汤里投入牛肉,“既来蜀地,怎能不尝尝这热锅子呢?你且放心吧,我都验过的,没毒。”
青玄目光在那鲜艳如火的汤锅里一扫,微微眯眸,淡声道:“我确实放心。”他抬眸看向曲苏,“毕竟我不是凡人,人间百毒,于我不痛不痒。”
曲苏一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回来路上见到不少人,司徒琰这次不仅请了落羽,除了咱们,还有好几十号人呢。人家可是白帝城主的东床快婿,实在犯不着千万人中偏要取我首级。”
青玄赞同道:“确实,如此这般费尽心机,绝不只为对付你。”他故作为难地蹙了蹙眉,“至于我,虽然值得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可谅他们也没这个眼力。”更没这个实力。
曲苏将涮成鲜红一片的青菜送入青玄碗中:“你这么能说,你倒是尝一口啊。”
青玄沉默地看着碗中辣意十足的青菜,他拿起筷子,从锅里夹起两颗红辣油亮的小油菜,反手送入曲苏碗里:“不客气。”
曲苏毫不畏战,笑眯眯夹起小油菜:“好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热锅子了。”
青玄夹起碗里的青菜,默默吃了一口,面上丝毫不显,不多时耳根却悄悄红了。
曲苏刚吃完碗里的两颗菜,还未抬头,迎面便是一块烫得酥软的白豆腐,再接着,牛肉、兔肉、豆腐衣……几乎每次曲苏刚吃完一样,碗里便又添上好几样烫得鲜红火辣的食材。关键这家伙夹菜比她速度快多了,曲苏夹菜再快,也要用公筷,青玄却连手指都不需抬,那些食物就乖乖投入锅底,不一会儿又精准投入她的碗中。
不多时,曲苏便转身取来一瓶冰镇的果子露,一边背对着青玄,悄悄吐了吐舌,又接连用手扇了几扇。
用法术涮火锅,他也真是千古第一人了!
曲苏接连灌了两口冰镇果子露,吐出一口气道:“你这是耍赖!”
青玄耳后泛起一片绯色,偏偏面上极为淡然:“是你说过,既来白帝城,怎能不吃辣?”
曲苏连连吸气,却还辣得不能自已:“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终于逮到机会,夹了一筷鲜嫩的鱼肉送到青玄碗里,“你要夹菜,就该像我这样,用术法岂不是耍赖皮?”
青玄缓缓抬眼:“哦?”他看着曲苏,神色透出几分故作不知的懵懂,“蒙曲女侠费心费钱,包了这桌席面,我这吃白食的,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着些伺候人的琐事罢了。”
这话说得无辜柔弱之中透着淡淡哀愁,当真是闻者心疼见者不忍,曲苏若再埋怨,很有故意欺负人的嫌疑。
说话间,他眸光微转,曲苏放在手旁的果子露无声悬空,颇为乖巧地又斟了满杯。
看起来当真毫无恶意,一心服侍她呢!
曲苏拿起杯子灌了一口,咬着筷子尖,望着碗里沾着红油的青菜无语凝噎。
传说中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约莫就是她今晚这样了。
屋外阴雨涟涟,屋内热锅配冰酒,约莫是两人你来我往一番推让,倒也吃得暖意融融。一顿热锅子吃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天便彻底黑沉下来。
曲苏摸着肚子,一边喝了些茶水消食,一边长舒了口气。
青玄看起来吃得并不比她少,可他不论吃上多少,看起来都是那副凌然出尘的模样。见曲苏这般毫无形象地侧歪在一旁小榻,忍不住出声道:“倒也不必吃这么多,有本尊在,你这顿决计不会是断头饭。”
曲苏斜了他一眼:“我吃得多,是因为这一桌吃食足足花了我五十两雪花银,你没听过浪费粮食天打雷劈吗?”
青玄默了一瞬,才道:“玉清真王所降天雷,从不劈凡人。”要劈也劈那种扰乱三界祸害众生的,少吃一顿粮食,还真不至于劳动玉清真王出手降下雷罚。
曲苏又喝了口热茶道:“喂,反正闲来无事,说点天上的八卦来解解闷。”
青玄默了片刻,就在曲苏以为他不会搭茬儿的时候,他却开口了:“你可知道白帝城的由来?”
真是稀奇,这家伙性子冷淡又不喜欢背后说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不仅乐意配合她的爱好,还懂得先抛出个问题引入故事了。
曲苏歪在小榻上,眼睛亮晶晶的:“知道啊,前两天刚在茶楼听过这段,说是因为有个叫白帝的神仙,这里是他的地盘,所以才叫白帝城。听说他住的地方,叫‘白帝山’,老百姓供奉他,为求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青玄淡淡地道:“确实有白帝这么个神仙,他也确实住在一个叫‘白帝山’的地方。不过这个白帝,是天界出了名的舔狗。”
曲苏没想到故事居然朝着这个方向转折,不由来了兴致:“他有多舔?”
“他思慕的那位是天界有名的上神,但那位上神当年大开家乡之门,并不是为了欢迎他……”青玄道,“那上神常年在外忙碌,很少回家,广开大门,也是因为许多人求告到她面前,请求帮助。但白帝这家伙,做得少,想得多。他一天到晚住在上神的家乡,为她画了无数画像,可直到死,那上神都没多看他一眼。”
曲苏听到这,不禁“咦”了一声:“这还是你第一次说到神仙的死,上神死了,会有转世吗?”
青玄摇了摇头:“神与仙不同。神,天生地养,死的时候一身神力回归天地,不会有转世。”说到这儿,他看向曲苏,“怎么了,觉得神可怜?”
曲苏长叹一口气:“人家可是上神,再不济也活了几万年、几十万年,我一个凡人,活个七八十岁都磕磕绊绊的。”末了,她总结道,“你问这话,简直是故意扎我的心。”
青玄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唇角微翘,这时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司徒公子请诸位前往正厅。”
曲苏应了一声,这司徒琰倒也不拖沓,昨天说两日之内,今晚还真就成了。
等她与青玄一同来到正厅,白天她沿着碧落湖走上半圈时见过的那些人,全在这儿了。这些人里,男女皆有,形貌各异,有许多还如从前岳周那般,稍作易容,遮掩本来容貌,不用多看便知,这些全是与她一般行当的。若说有什么共通之处,便是这些人都很年轻。可杀手一行,本就是青春饭,二十五、六岁金盆洗手的更是大有人在,因而此番来的都是年轻人,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唯一的异常之处,便是这司徒琰未免也将太小题大做。杀一个斛向秋,竟然雇佣这许多职业杀手,放眼望去,怎么也有五六十之数。
一旁青玄低声说了句:“七十七。”
曲苏没听清,抬眸看向他。
青玄这次倒也耐心,微垂下颈,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算上你和我,刚好是七十七个人。”
曲苏不解这是何意,但青玄既然特意说了,这其中总归有些玄机:“这数有什么讲究?”
青玄却不再答,只是低声道:“待会……跟紧我。”
曲苏听了这话,不禁挑了挑嘴角:“这话该我来说吧!”她顺手一揽青玄的肩,“别多逞能,牢牢跟在我身边才是真的,真遇到点儿什么事,我也好及时出手救你。”
青华大帝是地位何等尊贵的神,自他出生之日起,别说是曲苏这样的凡人,就是九重天上那些依靠各种途径苦修晋升的仙人,也无一人有过哪怕一瞬她这般的念头,更无人敢这样自然地朝他说一句:“别多逞能,跟紧我。”
曲苏却浑然不觉青玄垂眸凝视她的眼神,因为司徒琰一声高喊,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诸位。”司徒琰墨发高束,一袭绛红色锦缎长袍,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前一晚初见他如火的红衣相比,今日这身锦缎长袍少了几分鲜衣怒马的明快夺目,在灯火的映照下,大片大片的暗红,像是干涸之后渐渐凝结的血,令人一眼看去,无端便觉不祥。他的脸色却不似此前那般苍白,也不知是来的路上奔走急切,或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的脸颊透出几分不寻常的嫣色,那双漂亮至极的凤眸眼波流转,光泽闪耀。
人群中响起议论纷纷,他们中人有来得早的,已在此等了七日之久,似曲苏这般来得晚些的,也在这过了一夜,对于最后一晚竟然不是城主秦映寒亲临,许多人都颇为不满。也是,如此大张旗鼓的,为何不是城主本人出来相见?
司徒琰开门见山,示意身旁婢女将手中画像分发下去:“诸位,这画像中人名为斛向秋,就是我请诸君深夜前来,代为诛杀的目标。此人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不仅有意危及大小姐的生命安全,甚至还曾放下狂言,要将城主府中人上至城主下至奴仆,赶尽杀绝,寸草不留。此人不杀,难平我心中愤懑,更会成为我白帝城大患。就在今日傍晚,我收到消息,斛向秋今夜会再探城主府……”
这时底下的杀手有人出声:“我们这么多人,就杀一个毛头小子?未免有点……”
另一个人道:“喂!这斛向秋,该不会是个妖吧?”
“是啊,杀一个普通人,哪里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
“我可听说,近来江湖上乱的很,这白帝城隔几天就有人失踪,找到了尸体,看起来也不像是被人所杀。”
这时,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道:“我知道这斛向秋。斛家在白帝城也算大户,这斛公子也是名门之后。”说到这儿,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上首的司徒琰,“就是不知道,他和司徒公子是怎么结的仇了。”
司徒琰道:“我在此许诺,只要可以捉拿到此人,不论生死,均可得到赏金。”说到这儿,他略顿了顿,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也不知是何缘由,竟停在了曲苏和青玄两人的身上,他微微笑着,语意绵长:“今夜若有哪位义士技高人大胆,摘其头颅,可在赏金之外再得千两黄金。若能将此人彻底制住,卸其武功,全须全尾带到我面前,赏金五千两。”
最后这两句彻底点燃了气氛,在场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底下不知是谁,尖声问了句:“司徒公子,你说这话可算数?可别到时有人拎了这斛向秋的人头,你又推说做不了主,故意赖账啊!”
“城主既派我来,此事便全权交托于我,这位朱管家在府中多年,想来大家也认得他。有他作证,此事断然做不得假。”
朱管家被推到最前,他从未与这些江湖人打过交道,张了张唇,却没正经说上一句,只得朝众人哈了哈腰,一边抬起衣袖,匆忙抹掉额间滚落豆大的汗珠,一边偷偷瞧了眼身旁司徒琰的脸色。
平日里朱管家当着众人面前何等八面玲珑,此时却半点也施展不出,竟是被司徒琰一个外姓人生生拿捏住了。
此情此景,落入众人眼中,台下一时安静了下来。司徒琰从容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那么,司徒便在此恭候诸位的好消息了。”
子夜。
曲苏跟在青玄身边,问:“你从刚刚起,就一直说往这边来,这边有什么?”她的方向感一直很好,哪怕毫无星月的雨夜,也不会迷失方向。她看了一眼不远处,不禁皱起了眉,“再往前走,就是碧落湖了。”
青玄瞥了她一眼:“怎么,你初见时不是很喜欢这个湖吗?还跟人家打听这紫色莲花的名字。”
曲苏沉默一瞬,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底气:“我要是说了,你可不准生气。”
青玄“哦”了一声,语透微讶:“原来这世上还有曲女侠不敢说的话。”
“我那是不敢说吗?”曲苏忍不住抬头瞪他,“怎么说你也是天上来的,而且行走江湖,还是多少有些忌讳的。”
青玄的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却正因这份淡然无波,反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有我在,你想说什么尽可直说,百无禁忌。”
曲苏移开眼,不再看那片湖水,而是将脸朝着青玄一边,轻声说:“初见时,确实觉着那种紫色的莲花很别致。但后来跟在那个司徒琰身后绕湖而行时,不小心看到了那个立在莲花中央的白玉观音像。”
细雨淅沥,曲苏说话的声音很轻,若是旁人恐怕都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不妨碍青玄听得一清二楚:“昨晚一直下雨,也可能是我累了,当时看到那个观音像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青玄闻言,面色丝毫不改,只是目光越过曲苏的肩膀,看向不远处那尊观音雕像:“你是说,看到观音像的手动了,是左手还是右手,你还记得吗?”
曲苏回忆片刻,道:“应该是提竹篮的那只手。”
或许是青玄问得详细,曲苏回忆得更为仔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微闪,朝着青玄翩然一笑,“你在这等着。”
说话间,曲苏已飞身而起,很显然,她的目标是绕向湖的另一边。雨夜之中,她身形极快,飘忽跃起,在湖面轻点几下,很快身影便不那么清晰了。她一身淡紫色的裙装,层层叠叠,如烟似雾般,仿佛一不留心,便会消失在这苍茫天地间。
青玄纵身而起,他身形更快,瞬息便追上曲苏,一手轻抚过她的肩,压根儿不必她自己再费力,眨眼间便带她行至碧落湖的另一边。
曲苏一路走走停停,很快,她的目光锁定了与观音像遥相对应的一处湖边矮石。这种石头看起来平平无奇,围湖砌了一圈,周遭又有植株鲜花遮蔽,寻常人很少会注意得到。
青玄见她专注得过分,也就没有出声打扰,任由曲苏将那块石头从上到下摸了一圈,末了,她眼神晶亮,弯着腰朝青玄道:“你别光顾看我,现在,你快看湖中央那个观音像!”
说起来这也是青玄刚刚提醒了她,若不是她被雨夜影响看错了眼,那么就只余两个可能:要么,这城主府闹鬼。可青玄就在她身边,若是有什么鬼怪异象,他肯定不会瞒着自己。要么,就是此事是他人所为,而非怪力乱神之事。既是人为,就一定有迹可循。他们当时走在湖的另一侧,若有人在同一时间旋转什么机关,肯定在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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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破解机关,可是曲苏的强项之一。从前接受杀手训练,她最喜欢玩的几样,就是解机关、拼拼图和破解密室。就这机关设置的,除了与观音像相连,有那么一点新意,也不够她玩上一时片刻。
青玄依言看去,他目力极好,哪怕此时雨丝缠绵不绝,又是夜晚,他也清晰看到,就在曲苏摸着那石头底下动了什么之后,观音像提篮的那只手缓缓转了半圈,从下垂转为向前指。
青玄微微一笑:“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他身影一掠而过,转眼便在几丈开外。曲苏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他人虽身处细雨之中,那雨却好似如同一道帘幕,凡他经过之处,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雨帘分开又缓缓合拢,细雨飘过却不沾身。偏他身若游龙,立在半空,神色冷肃,正在细细俯瞰那座此前曲苏几乎不敢直视的观音像。夜雨之中,他的侧脸仿佛比白玉观音像还要白上三分,高高束起的墨发随风飘扬,远远看去,真如天降神祇一般。
曲苏看得几乎怔住,明明从前在雒都时,亲眼见过他劈天破地踏光行来的情形,可却仿佛直到此刻,心中才彻底烙下一个清晰鲜明的念头:这就是神仙!
当神仙也太舒服了吧!这般身手,她身为凡人,就是再练一百年,也学不了人家的一点皮毛。曲苏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她记得落羽后山好像是有个道观的,要不这趟回去去那走一遭,研究一下修仙的事儿?
手臂突然多了一道温暖的触碰,曲苏回过神,就见青玄不知何时已折回,还握住她手臂,俯首向她:“跟我来。”
曲苏被他拉着凌空而起,夜风飒飒,雨珠儿扑簌簌打在油纸伞上,不等曲苏回过神,两人已安然落在湖水中央的雕像底座旁。曲苏见青玄伸手在那观音像的鱼篮上一拧一抹,四周湖水先是倏然一静,紧接着,湖水裹挟着紫色的莲花翻涌起伏,沿着观音像一圈的罅隙倒灌而入。曲苏只觉眼前一暗,耳畔传来青玄一声模糊的低语,整个人便随着湖水倒灌的力量飞速沉坠。
一蓝一紫两道身影转瞬便消失在湖上。碧波翻涌,浪花儿泛起白沫,浇在木槿紫色的莲花上,花瓣儿愈加水灵了。连日阴雨,水位虽有降落,却几乎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唯余一朵绘着紫藤花的油纸伞浮在湖面,不一会儿,伞面也禁不住雨水、湖水连翻撕扯,在湖面打了几个旋儿,徐徐沉落湖底。
曲苏听得耳边传来隆隆的水声,周身水流激**,她却仿佛被青玄拉着一路下坠。她虽会水也懂闭气,到底未曾有过这般奇异的冒险,跟着青玄一同落在地面上时,好一会儿仍觉目眩耳鸣。
不想那碧落湖之下竟别有洞天,铺展在两人眼前的,是一道人工挖掘建造的地下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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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隐约传来人声。曲苏一手抚着心口,因为着急换气,轻咳了两声,她抬眸看向青玄,却见这人吐息丝毫不乱,只是唇色微白,依稀能看出昨日重逢乍见时虚弱的影子。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样?”她从腰间解开一只香囊,幸好翊哥早有准备,此物避水,经历这么一遭,内里药物倒未见潮湿。
曲苏从中取出一颗褐色的药丸,犹豫着正想开口,就听青玄“唔”了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这人牵带着连连后退,后背抵在一处拐角的石壁之上。青玄虽然仿佛体力不支,卸了小半力道压在曲苏肩头,令她步履不稳踉跄了几步,但他一条手臂还撑在她身后,免去曲苏后背径直撞上石壁。
曲苏怕他就这样栽倒,连忙站直了身子,任他一手扶着自己肩膀,匆忙抬头去看他神色:“你没事吧?”
青玄微垂着眸,唇角轻抿。他极少露出这般神态,仿佛雪压青竹一般,实是撑不住了,不得不如此一般:“无妨。”
越是这般说,越是令旁人担忧。曲苏这下再不敢迟疑了,径直把药丸递了过去:“这个是翊哥从前找一位神医炼制的,补神益血,说是关键时刻吃上一颗,比千年人参还管用!”她先时有过片刻的犹豫,倒不是舍不得给青玄服用,而是此药她也未服用过,青玄又不是凡人,且她并不清楚他此前受了什么内伤,贸然服用,万一吃了出现什么不适,反倒不好。
青玄眸光微垂,避开曲苏的凝视:“此药既是你大哥费心求来,必定珍贵,我怎么能吃。”
曲苏一听这话便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抠。”尽管青玄此刻看起来柔弱无依,半靠在她身上,宛如弱柳扶风一般,身姿楚楚,惹人怜惜,她仍然忍不住翻个白眼,“我说,你好歹也是天上来的,就不能麻利儿地吃了这颗,回去以后还我个更贵的吗?”
曲苏越说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倒出一颗药丸,硬塞在青玄手上:“可见你们那个紫微大帝,也不是什么大方人,把你给穷的,出门不仅没银子,连点像样的仙丹都不带一颗!”
青玄侧着脸不看她,声音淡淡的,却愈加显出几分寂寥:“我若吃了,你回来要如何和你大哥说起?”
曲苏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理所当然地道:“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他送给我,就是我的东西,我要给谁吃,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
青玄转过脸却未说话,他目光轻垂,本是要看那颗药丸,却看到曲苏被湖水浸湿的衣物。她这身雾紫色的衣料虽是难得避水的珍品,但若倾盆大雨,或是方才这般长时间浸在湖中,终究还是要如寻常衣物一般彻底浸透。如烟似雾的淡淡紫色,衬着她纤纤锁骨,晶莹剔透的水珠儿缓缓滑过,又在紧紧贴着她胸前的衣物间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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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玄眸色微深,几乎未经深思,两指轻拨,已先一步捻了个诀。
曲苏突觉周身一轻,低头一看,就见身上衣物连同头发都格外干爽,就像从未沾过半点水渍一般。
她抬起头,刚想问这又是什么法术,面前已递来一只小巧的白玉葫芦。
青玄话也不多,只一个字:“喝。”
身上衣物虽干,但寒意犹存。曲苏接过酒葫芦,刚喝了一口,便又被青玄抽走了去。
曲苏何曾受过这般遭遇,不由得微微瞪圆了眸,她眉眼本就生得甜润娇妍,平时却极少显露这般神态,就像向来张牙舞爪得意惯了的野猫儿突然被抢了毛线球儿一般,茫然之中难得透出一些娇憨。
青玄也不解释,只就着酒葫芦也喝了两口,又挂回腰间。
曲苏本想说他什么,可看着他这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举动,忍不住替青玄叹了口气:若当神仙的都像青玄这般,这落魄神仙,不当也罢!眼看都到生死关头了,才能拿点好药出来。
小半口酒水入喉,自小腹生起一股令人舒适极了的暖意,转眼又见他连擦都不擦葫芦嘴,就在她喝了之后径直抿了两口,不禁咬了咬唇,一声不吭扭过了头。
“把药收好。”青玄刚说完这句,就听远处传来了人群的嘈杂声。曲苏一面收好香囊,与青玄一同循着声音寻去。此处本是碧落湖底,她与青玄可谓是误打误撞之下才如此顺利进来,怎么会在此处听到如此热闹的人声?
这条道路很是宽敞,高度约有两层楼,两侧墙壁绘着并不常见的花纹,脚下砖石光洁无尘,显然平日里也绝非闲置场所。曲苏和青玄走了不多时,就与人群对了个正着。来人约有二十来个,却是此前在正厅见过的那些人。
杀手认人、记人都是基本功,这些人很快也认出曲苏二人,领头那个问:“你们也是来追那姓斛的?”
曲苏目光微闪:“是啊,几位大哥也是?”
领头的男子皱了皱眉:“你们在哪看到他的?”
这一回是青玄回答:“就在碧落湖附近。”
另一个人搭腔道:“我就说吧!你们看,这两人与我一样,是在那附近看到黑影的。”这人又嘀咕道,“也真是奇了,从那洞窟进来,居然会一路通到这地底下来。”
曲苏见这些人神色有异,尤其领头那个,也不知是想到什么,脸色尤为难看,便出声问:“这位大哥可是看出什么不妥?”她面上透出几分愁色,“我刚还在与我师哥说呢,白帝城这个单子,确实古怪。”
说着这话,曲苏顺势瞥了青玄一眼,不想这人竟然唇角噙笑,看起很清闲的样子,与这周围众人格格不入,这压根儿不在一个节奏上啊!
曲苏忍不住轻戳了他手臂一下,她是在演戏啊!就叫了一声师哥,他至于一副捡了多大便宜的表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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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玄唇边笑意收敛,可看起来依旧没有太多的焦虑紧张。曲苏忍不住扶额,算了,这家伙平日在天上待得久了,不接地气,接不上她的戏。看在他有伤在身的份儿上,她不跟他一般见识。
领头那男子哼了一声道:“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被鹰啄了眼。”
另一个人接着道:“先前我还纳闷儿,看画像,这斛向秋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也值得劳哥儿几个一块儿出山。我看,这厉害的人压根儿不是斛向秋,倒是司徒琰这人,一肚子坏水儿!”
“我们这许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小兔崽子不成?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城主府能搞出个什么名堂!”
曲苏与青玄对视一眼,放慢了脚步,渐渐落于人后。
曲苏看着前方举着火把犹在向前探索的众人,挑起眉梢道:“发现了吗?除了你我二人,其他这些被引到此处的杀手,就像……”
青玄见她迟疑,接话道:“像是被狼群故意撵着归拢到一处的羊?”
野兽狩猎,也讲求战术策略。这么多杀手分散在城主府中,就算斛向秋是神仙,也做不到同一时间出现在城主府各处,能清楚知道这些杀手身在何处。故意设置诱饵引众人到此的,必定是城主府中人所为。司徒琰此举,就像静静等待收网的狼,不知道这网要收的大鱼到底是斛向秋,还是众杀手,或是两者皆有?
眼前只有这一条通道,哪怕众人以火把、灯笼等物照明,也约莫只能看出几米远。曲苏和青玄走在人群的最末,前方是乌压压的人群,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暗,而她和青玄此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曲苏突然想起,最近一次她有的过类似经历,便是银花林那一晚她与岳周一同营救林梵。
那一次她没有怕。这一次,不论前方是风雨俱来,还是千难万险,她同样不怕。
对于曲苏来说,她本就是接单收钱,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从前比这更凶险的龙潭虎穴她也闯过,城主府到底有多少秘密,这些秘密是否与芸芸的种种异常有关,她心里好奇,也甘愿冒这个险探知真相。
哪怕司徒琰在前方设下了天罗地网,今天这一趟,她也走定了。
不过自从进了城主府,青玄这家伙的种种反应,现在想来,很是可疑。
曲苏觑着青玄的神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就像从前那时一样,他一早就知道林梵是狐妖,也一早就知道岳周身怀仙缘,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说,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冷眼旁观。旁观林梵飞蛾扑火,旁观岳周步步为营,旁观他们这些凡人为了各自的爱恨嗔痴,在这红尘间翻覆颠倒,难以自拔。
“高高在上的感觉就那么好吗?”有些话曲苏早就想说了,“既然都来了人间,是不是也该学一学我们人间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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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玄听她说话,就仿佛小孩子在学大人话一般,但他没有戳穿,而是顺着她的话,虚心求教:“你们人间,是什么规矩?”
曲苏微微扬头:“你来白帝城的目的是什么?你借了我们落羽的名头、我朋友的身份才这么顺利进了城主府,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我觉得你也应当对我透个底才是。”
青玄神色看起来认真极了,很有求知欲:“不是你师哥?”
曲苏冷笑了声:“当我师哥,冬天暖床,夏天打扇,危险时挡在最前,逃走时主动殿后。”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眸光流转,“尤其,我从前和几位师哥出门,就没一次是我主动掏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