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房内两人,一个身穿雪缎长袍,头戴鎏金龙纹发冠,手里捏着一本奏折,端坐在书桌一端,他眉眼间凝着一股郁色,似乎正在为什么事不悦,但他神色颇为克制,跪坐的姿态也韧若青松,毫不松懈,确是白日在街边见过的那位太子无疑。
书桌这端的矮几旁,一个身穿朱红色蟒袍的男子箕踞而坐,眼尾一点丹砂,在烛火的映照下,猩红如血,抹额正中镶嵌的那枚红色宝石,哪怕在这样昏黄的环境里也显出某种深邃的光泽。他生得唇红齿白,俊美异常,只是姿态散漫之中透着倨傲,哪怕不远处当朝太子正襟危坐,他却敢两脚张开,袍角飞扬,坐得像个簸箕似的,半点也不讲究。这正是阿秾也称赞容色倾国的烛龙转世了。
盛燚手上随意把玩着一根白玉箫,另一手不慌不忙地斟了两盏热茶:“这奏折被我半路截了下来,压根儿就没送进皇宫,你还紧张个什么劲儿?”
容璟眉眼微沉,并未抬头:“六弟这回请动了一城之主上奏弹劾我,这封奏折怕只是个开始。”
盛燚嗤笑了一声:“新任白帝城主本就是敏贵妃母家的拥趸,说白了就是你六弟的自家人,有什么稀奇?”
说到这儿,他懒洋洋站起了身,将一盏茶递到容璟手边,又在他身旁就地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一歪:“要我说,老六这么急,恰恰说明他们手里底牌不多。”
容璟沉默片刻,道:“父皇当年立我为太子,本就是为势所逼,母后和两个舅舅为我铺路做了太多,凡事过犹不及……”
当年容璟被立太子后,老皇帝和皇后夫妻两人日益疏远,十几年下来,竟然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不仅是后宫流言四起,就连大周朝的平头百姓都知道,当今皇帝和皇后感情失和,也并不怎么喜欢太子,反而更为宠爱出身低微的敏贵妃,还在朝堂上不止一次夸赞敏贵妃生的六皇子忠孝仁义。
简直就是变着法儿地指责太子不忠不孝,德不配位。
“景家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我和母后每一天都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他把我一个人放在雍城多年,直到六年前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之口,才将我接了回来。若没有他的默许,贵妃和老六怎会野心越来越大,频频使出奸计?”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容璟唇边甚至流泻出淡淡凉薄的苦笑。
盛燚闻言一笑:“老皇帝一直提防着你娘家,殿下也不是才知道的,怎么今日突然这般感伤了?”他将太子手边的茶盏往前推了推,“到底是和宋少监相识太久,殿下不知不觉间,也沾染了他那骨子里的文人酸气了呢,还是今日回京过府探望时,又听他说了些什么迂腐之语?”
曲苏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站在窗台看戏的阿缎和身旁的青玄全都朝她看过来。
这两人对话阿缎也听了好一会儿,他两千多岁并不白活,一会儿工夫便闹明白这两人在凡间的际遇和烦恼,见曲苏忍不住笑出声,眨了眨那双幽蓝的圆眼,说:“盛燚还不知道,太子并不是过府探望,而是把宋千意接到了自己府上。”
曲苏笑容更盛:“我还不仅仅是笑这个。”她下巴微扬,示意两人看烛龙的表情,“还说宋千意骨子里文人酸气,我看谁都没他酸的厉害。”
阿缎眼神闪过一瞬间的茫然,突然反应过来,不由鸟身一晃,被曲苏的话吓得生生打了个寒战:“不会吧!”
曲苏道:“怎么不会?”她再度朝房内望去,“我看盛燚一双眼珠子,都恨不得要粘到太子的脸上去了。”
青玄这时道:“人心难测,有时露出这样的眼神,也不见得是你以为的那样。”
难得听到青华大帝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和她聊起了感情八卦,曲苏不由来了几分兴致:“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阿缎也歪着小脑袋,认真聆听尊上高见。
青玄沉默少顷,颇为简要地答道:“也可能是见识浅薄,耽于色相。”就如同她一般,每每见到个姿容不凡的,那双眼珠子就恨不得粘到人家脸上去,就连阿缎,也是他命其变回鸟身,才勉强躲过一劫。
但能说她就是心悦那些人吗?不过是贪色罢了。
曲苏却没想到青玄这么说,她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出了声。早该想到了,以青玄一贯的脾性,就不会有什么好话。
阿缎疑惑了片刻,小声道:“姑娘不要嘲笑,我觉得尊上所说,可能也有所依据。”
曲苏笑眯眯地道:“别姑娘姑娘的叫啦,我叫曲苏,你喊我名字就成啦。”说到这儿,她还颇为顺手地摸了摸阿缎的后脑勺,“我知道,你叫阿缎,绸缎的缎,因为你的尾巴生得好像两条最美的缎带,我说的对不对?”
曲苏说话的语气太过熟稔,姿态却亲昵,阿缎从前只是一只绶带灵鸟时,潜心修炼,从无二心;后来上到北极星宫,一直跟在紫微大帝身旁,身边尽是清冷有礼的仙官仙子,哪里见识过曲苏这样的,一边甜言蜜语、恭维夸奖,一边还主动伸手揉脑袋。
阿缎脸颊一烫,一身黑羽瞬间化为本体的雪色,而且迅速蓬成一只球状:“多,多谢曲姑娘,我的名字是紫微大帝所赐,他当年初见我时,也是这样说的。”
曲苏见它蓬成一个雪团子,刚想伸手再摸,就听房内盛燚嗓音微哑,隐隐透着一股子狠戾:“为了一个宋千意,活活跑死了我盛家十几匹战马,只为提前回京,从皇后那儿请来薛神医给他诊治。你刚才还说当初老皇帝把你接回雒城,只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可你做这样的蠢事之前,怎么就没想一想,这天下的悠悠之口又会如何议论你这个太子?”
容璟皱着眉,神色不豫:“若不是阿意借口生病传信给我,你我又在他们意料之外提前折返,你怎么会这么顺利拦下这封奏折?我也不明白,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当年不懂事的幼童,你怎么还是从前的性子,总喜欢处处针对他。”
盛燚此时已站起了身,背对着容璟,一口接一口吞着茶水。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冬日天凉,房内还开着窗,茶水早就凉透了。可盛燚却仿佛浑然不觉,以一种仿佛要生啖其肉的神情喝着冷茶,幽冷的眸色对着窗外隐身的两人一鸟,或许是他心绪起伏太大,眼尾那点红痣仿佛新点上去的一般,透着令人心惊的妖异之光。
青玄微微蹙眉,盛燚身后,容璟也在微微蹙眉:“我们三个人一同长大,初时我觉得你是更不好相处的那个,待你诸多冷淡。后来知道你面冷心热,渐渐也就熟识了,尤其我们一同回到雒城之后,多少次危难艰险,都是我们三个一同趟过来的。盛燚,如今雒城形势并不简单,你我府内外,多少人虎视眈眈看着,我们三个之间,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盛燚饮着冷茶,嫣红唇瓣染上薄薄一层水光,缓缓抹了把嘴,一字一句道:“六年前我们回京之际,你的堂哥,大舅舅的独子,被指婚了敏贵妃的外甥女。三年前,你小舅舅又在进攻九曲寨时被奇兵突击,腹背受敌,折损精兵三千,还断了一条腿。”
不长的两句话,说得盛燚身后的太子也不禁眸色幽暗:“他和贵妃这样对我景家,总有一天,我会亲手讨回来。”
没有二十年前景家的鼎力支持,老皇帝当年只是个并不受宠的皇子,他怎么可能会有当皇帝的一天?大周朝的疆土又怎会一扩再扩,成为如今这样令四方臣服的强国,究竟是谁的功劳?
太子面如冠玉,眉眼清润,大约盛燚这两句实话说得实在戳人肺管子,才让一贯好脾气的人也禁不住动了真怒。
盛燚这时又道:“容璟,你有没有想过,是谁给贵妃出了这样滑不溜手的主意?又是谁常年潜伏在你我身边,才能一击必中,两次出手都成功,令你这几年来左支右绌,事事都慢人一步。”
盛燚话中所指实在太过明显,太子无从回避,沉默良久,才开口:“堂哥被指婚的事,是宋侍郎一心促成,此事阿意事前已经告知我们,他劝说不了父亲,只能偷偷告诉了我,让景家上下提前有个准备。小舅舅断腿,是你借南下便利替我前往探望,我和母后这才放下心。盛燚,你和阿意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世上如果我连你们两个都无法交心托付,我还能信谁?”
盛燚脸色一直不太好看,直到太子提起当年他南下探望一事,才稍有缓和,他缓缓饮尽最后一口冷茶,唇角勾起一抹有些莫名的笑:“你能记着我的好,就该知道,任何时候,我不论要做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为你好。”
容璟道:“我自然知道。”他说这话时,走到了盛燚身旁,将他此前撂在一旁的白玉箫递了过去,“盛燚,今日这事,多亏了你和阿意通力合作,才将折子压了下来,眼下多事之秋,一切还是大局为重。”
盛燚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听到容璟这话,突然笑得畅快:“殿下说得极是,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他日再聚,还望殿下不要忘了这话。”
盛燚模样生得极好,难得这般璀璨一笑,不单是曲苏看得一脸惊艳之色,就连容璟也被他感染,不由得笑出了声:“你这是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了?先说好,遇事不要急躁,不要轻举妄动,总要先和我商量再做也不迟。”
窗外,青玄面色若有所思,阿缎却毫不遮掩心里的情绪:“真是奇怪。按理说他们两人下凡历劫,虽然没有了在天界时的记忆,但他们毕竟不是凡人,骨子里的喜恶和偏好不会轻易改变。烛龙在天上时,明明和兰昱尘交恶,怎么到了凡间,两个人又这么要好了?”他此时恢复了鸟身,用翅膀尖挠起后脑勺,动作颇为熟练,显然平日里没少这样做,“难道这就是小烛龙在凡间这一世的劫?还是说,他现在和太子混得这样熟,并非真心,而是演戏?”
曲苏问:“你说的兰昱尘,就是太子?”
阿缎点了点头:“是他。”
曲苏面上露出颇为玩味的笑:“且不说咱们眼前这位盛小将军对太子,到底是真心付出,还是别有所图。就说你刚刚所说天上那桩事儿吧,我是觉得,老话说得好,传言不可尽信。”
阿缎虚心求教:“曲姑娘的意思是,盛燚在天上时,才是在演戏?”
曲苏摊了摊手:“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这世上有的人,是嘴甜心苦;可也有人,是刀子嘴豆腐心。盛燚到底是哪一种,他心里到底对太子有几分真,咱们不能光看他嘴上说的,还要好好考量他到底都做了什么。他们两个在天上的过往,也是一样的道理。”说到这儿,她看向阿缎的眼神透着几分意味深长,“没听过一句话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有的男人吧,光说不做,假把式;有的男人,光做不说,也是白瞎。”
说到这儿,她不免想起从前在白帝城时,在千千回忆之中看到她和司徒琰两人吵架的情景。就司徒琰那个混蛋玩意儿,别看身手功夫不咋地,嘴巴一张,那可真是夜叉在场能气得杀穿三界,凤凰来了能气得当场涅槃。曲苏自认平日里也算个清醒理智的人,可那时看着千千的回忆,明知是往事,明知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仍能被他气得险些当场血溅三尺。
可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司徒琰对千千没有一点爱吗?
是有的,可是都湮没在他的嫉妒和满嘴胡说里了。
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毁天灭地、恨不得与所有人同归于尽的疯子。
曲苏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回忆起司徒琰时险些冲到脑门儿的怒火,故作高深道:“而且这有的人吧,虽然心里可能是想对一个人好,可是不知道是八字不合,还是性格有缺陷,就是能整出相爱相杀的调调来。如果查明烛龙和太子在天上过往,对你们有帮助,我建议,不如查得再深入点儿。”
阿缎偷偷瞟了一眼青玄的神色,见他没有阻止,知道是默许的意思,才对曲苏说起旧事:“三千年前,兰昱尘受命前往真武宫拜会佑圣元君时,不慎打翻了八宝琉璃盏,被罚千年雷劫和历十世凡尘,现在这个太子殿下,就是兰昱尘受罚第十世的转世。”
曲苏本来专注在烛龙和太子的过往八卦上,听到这儿不禁啧了啧:“什么法器这么宝贝,是打翻又不是毁坏,要受这么重的惩罚!”
阿缎眨了眨幽蓝色的眼睫,正色道:“不是这样的。那琉璃盏里关了一个大坏蛋,兰昱尘当日不慎打翻琉璃盏,若不是尊上得了消息在半路拦截,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事!而且……”说到这儿,他再次悄悄偷瞄了青玄一眼,这才继续解释道,“而且罚他历尘世劫,看似是处罚,实则也是个好机会。若他这一世仍然成功渡劫,再回到天上,就可连升三阶,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神仙了!”
曲苏了然道:“就相当于是试炼吧,试炼完成,功力大涨,这么一想倒也不算亏了。”
阿缎晃了晃脑袋:“那是自然了。尊上对手下人虽然严苛,却也护短得很。所以那兰昱尘去领罚之前,还朝着妙严宫的方向长跪不起。谁真心对他好,他心里清楚得很。”
书房之内,突然响起一阵低沉幽咽的箫声。曲苏会吹箫,自然也懂箫声,但她没想到,房内那个一身朱红,性似烈火的俊美少年,所吹奏出的箫声竟然是这样的。
不论是阿缎口中九重天上的烛龙,还是此前书房里与太子几次争执坚持己见的盛燚,都是张扬肆意的。可这箫声却仿佛一个独自生活了千年的孤人,在幽冷月色下,诉说自己对这世间所见。
不多时,旷远悠扬的琴音响了起来,与箫声交相应和,却又独自成曲。书房里只有盛燚和太子两人,这古琴自然是太子奏响。
如果说太子的琴声与他本人性情肖似,那么盛燚的箫声可以说几乎与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性情截然相反。如果说太子的琴声是空谷幽兰,自矜自省;盛燚的箫声便如无边落木,荒凉萧索。如果说太子的琴声是君子意,那么盛燚的箫声就是孤者吟。
阿缎声音有些闷闷的:“我怎么感觉这箫声听得人有点想哭呢。”
曲苏见青玄一直不言语,不由拿胳膊肘戳了戳他:“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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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玄若有所思道:“在想你……”说这话时,他微微侧过脸,在曲苏忍不住心跳怦然时,倏然一笑道,“刚刚说的话。”
曲苏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刚刚不仅心跳骤然加快,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地乱了两拍,她忍不住瞪了青玄一眼:“怎么,才意识到你身边站了个比你还聪明的高人,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
青玄唇角的笑容未曾消退,反而有逐渐加深的趋势:“曲女侠所说,确实金玉良言,在下受教了。”
曲苏被他笑得后背一凉,忍不住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搞不懂你。”反正这家伙性格一向有点古怪,嘴巴也严,她就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节省点口水,多从阿缎嘴里套几个天界的八卦故事来听听。
雒城近郊。
一辆银顶朱轮雪花青缎车帏的车辇在两列护卫的陪同下,缓缓停靠在密林深处。
车辇外,两个婢女彼此交换了焦急的眼色,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殿下,奴婢、灵儿还有周侍卫一同去探查过了,这林中确实没有水源,请殿下稍加忍耐,咱们的车再行半个时辰左右就进城了。娘娘在宫中备下许多殿下自小爱吃、爱玩的,只等殿下回宫呢。”
过了好一会儿,车辇里传来女子颇为冷淡的嗓音:“区区一个宫婢,名字里也配有“灵”字。”
名唤灵儿和灿儿的两名婢女对视了一眼,灵儿先一步跪了下去:“公主殿下三岁时,皇后娘娘给奴赐名灵儿,说是松鹤观上一任老观主在殿下出生时卜过一卦,殿下命里缺火,需在观内过了十六岁生辰,才能万事周全,且跟在殿下身旁伺候的,名字里总要带个火字才好。”说到这儿,灵儿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慌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娘娘从前就说过,凡是殿下身边的人也好物件儿也好,都以殿下喜好为先,请公主殿下为奴婢赐名。”
车辇内,面色幽白,双眸紧闭的小公主缓缓睁开了眼,唇角牵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就唤你青儿吧。”
“青儿叩谢殿下赐名。”
“起来吧。”
公主的嗓音听起来不似往常轻柔,反而透着一股子瘆人的凉意。两个小婢女悄悄搓了搓手,抱紧胳膊,踩着板凳正要上辇,就听公主又发话道:“外头跟车伺候就是。”
青儿的脸色已经和头顶的月光一般惨白,见灿儿上前半步还想说话,忍不住死死扯住她的手腕,硬是将人一路拽到了车辇后头。
两个女孩儿下车时穿得单薄,跟在几名侍卫身边找了一路水源,几乎把整个树林走了个遍,此刻折返已冻得浑身冰凉。原想着公主向来大度,热水和暖炉这类物件,从不曾苛待她二人,到时回到车上捧一会儿暖炉,喝几口热水,也就暖和过来了。却不曾想公主一反往日的温柔敦厚,不仅语出古怪,强行给灵儿改了名字,还不准两人上车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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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树木高大,干枯遒劲的树枝彼此交错,在两人身边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放眼一望,好像传说中的鬼影儿,要把人就势拖去吃了一般。青儿缩着脖子,双手抱紧自己,牙齿打战道:“殿下三岁时就去了观里,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过雒城,除了太子殿下去瞧过两回,皇后娘娘每月一次的书信包裹,其余那些人怕是早把殿下给忘了吧。殿下年纪小,骤然得到陛下允准回京,这一回来又要见那么多人,心里紧张烦躁都会有的。”
灿儿却拿眸子瞥着不远处的车辇:“临行前,公主确实一夜未眠,那天晚上是我值夜,她反复和我说起的,都是终于能和娘娘、太子殿下团聚的欢喜,何来苦恼烦躁一说?况且……”她越说,声音压得越低,也不知是冷的,还是那股自心底涌起的不安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连嗓音都跟颤抖起来,“况且,自从经过那片湖,我就觉得殿下处处都不太妥当。殿下平日里虽不茹素,却是最不爱吃鱼虾的,酒水更是半点不沾。可你看今日这一整天,清早在客栈,殿下一口粟米羹都没尝,反而叫了一碗黄鳝面,还吃得干干净净的。”
有些事,同伴若不戳破,还能自欺欺人,偏偏灿儿胆大机敏,观察细致,她这一说起来,连青儿也记起诸多古怪细节:“吃午饭时,殿下主动叫了一斛梨花春,配着那条清蒸鲈鱼,吃得很是香甜,也不见有醉意……”
可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最清楚,公主十岁那年,太子殿下来道观探望,还带公主一同下山玩耍,在一处酒楼吃了碗醪糟鸡蛋圆子。殿下当时许久未见兄长,欢喜得不得了,那碗酒酿圆子吃了一多半,可晚膳之后不久,就醉了酒,直到第二日晌午才清醒。
自那之后,殿下从不沾酒,也不许她们这些身边人饮酒。晌午时殿下非要尝一尝那家酒肆里的梨花春,青儿和灿儿当下觉得古怪,提心吊胆伺候了整顿饭,却并不见殿下饮酒吃鱼后有什么不适,心头忧虑稍减,可那种古怪之感却更浓了。
灿儿冷声道:“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些吃喝日常,殿下平日里待人最是温柔和善,何曾有过今日这样的疾言厉色。”
林中突然刮过一阵冷风,寒凉刺骨,还在两人站的老树附近打起了小旋风儿。两个婢女一齐打了个寒战,突然止住了声儿。
不远处,车辇里传来公主冰冷的嗓音:“时辰也不早了,启程吧。我想早点进宫。”
侍卫应了一声,就听公主又说:“青儿、灿儿,进车里来。”
公主最后这一声不似之前冰冷,反而好像蕴满了蜜糖一般,透着说不出的温柔和**。两个婢女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动作整齐,先后有序,无声地进了车里。
车辇启行,帘外传来清晰的马蹄声,密林中风声呼啸,仿佛人在恐惧道极致时才会发出的牙齿咯吱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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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辇内亮着一盏花灯,殿下自小喜欢莲花形制的物件儿,因此不论是从前在道观居住的房屋,还是平日里出行的车辇,都用这种造型精巧的莲花灯。莲花灯烧起来时,灯光是暖融融的橘粉色,原本柔艳的烛光映在两个婢女的脸上,不知为何,却显出诡异的幽青色。
两人双目大瞠,汗出如雨下,两股战战,却如同两只木偶一般,跪坐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
名为灿儿的婢女拼命嚅动嘴唇,却发现哪怕磨碎了牙齿,也连最基本的求救声都无法发出。看着面前面容亲切却神色陌生的小公主,两颗滚圆的泪珠儿顺着眼角无声滚落。
小公主容貌并不多么出众,身子骨也一贯虚弱,因而面色冷白,眉眼寡淡,唇色也淡近无。因出生时老观主算过的那一卦,公主三岁时便远离皇都,孤身一人前往扶风郡松鹤观修行。或是天性使然,又或是耳濡目染,小公主虽然容貌平平,身体羸弱,但逢人含笑,温和大度,待人一贯和善。尤其对灿儿和灵儿这些自小跟着伺候的下人,平日里更是温声细语,十几年伺候下来,就连一次责骂也不曾有过。
可此时的小公主,眉目傲然,眼瞳幽深,几无血色的嘴唇弯出奇诡的弧度,她看着面前两个婢女道:“公主不食鱼虾,滴酒不沾,性子温柔,待人和善。我都记下了,谢谢你们。”
灿儿几次努力,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反倒因为过于剧烈的挣扎,口鼻眼耳中大量的鲜血争先恐后一般涌了出来。
身旁青儿一动也不能动,更无法转身去看同伴的惨状,但车辇内就这么点大,公主又一贯不爱焚香,因此当腥热的鲜血气在四周蔓延开来时,她很快就明白了身旁的同伴正在遭遇什么。
数不清的泪珠儿纷纷砸落衣襟所发出的声响,全都湮没在车外怪风呼啸里。
公主怪异的面容逐渐模糊、扭曲……青儿只觉一道冰冷的东西朝自己面门袭来,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神志模糊之际,她听到那个怪物用小公主的嗓音说:“伺候人的玩意儿,我还是喜欢听话些的。”
回到客栈,曲苏先敲了敲斜对过一扇门,等了片刻,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会儿动静,忍不住嘀咕道:“大晚上的,又跑哪儿疯去了?”
眼角扫到一抹白,曲苏心跳一突,迅速转脸,却正对上一袭白袍的小少年。
他见到曲苏脸上的神情,不由倒退半步:“抱歉。”他不是故意的,但刚刚他好像吓到曲姑娘了。
曲苏将手上纸袋一递:“樱桃饆饠,吃不吃?”本来是买给阿秾的,结果他们才出去没多久工夫,回到客栈,这丫头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来到雒城之前,他们三人一直同进同出,曲苏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突然找不见人,曲苏才突然意识到,相处这些日子,尽管阿秾总是时不时地“发疯”,偶尔当着青玄的面故意挑事儿,甚至还有那么两次,明夸暗贬拐着弯儿地让她难受,但其实她心里还是有点喜欢阿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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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秾是鲛人,不论她如何像人,本质上仍是只妖,因而重要东西都随身带着,住过的房间和青玄一样,几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就和新的一样。
可能就这么走了也说不定。
可能,妖和神仙都是这样的,来时毫无征兆,离开时也没有道别。
招呼不打一声说走就走,她什么时候也该学一学这份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