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界,妙严宫,香雾缭绕的。
几个小仙童手捧盅盏,匆匆走着。阿缎双手捧着一只锦盒,飞身越过石阶,险些与其中一个小仙童撞在一块。
他顾不上多说,脚下生风,赶在那几个小仙童之前进了宫殿。
“药来了!”九头狮子拽起紫微大帝,示意他赶紧起身,“紫微尊上,阿缎把你说的那什么丹拿回来了,你快看看我家尊上!”
紫微大帝脸色沉郁:“白帝可回来了?”
九头狮子摇了摇头:“一直没消息。紫微尊上,白帝说去找什么老朋友帮忙,是去见谁?”
“上清境小莲峰。”紫微大帝望着**昏迷不醒的好友,喃喃道,“上一回你一去便见到了,这是你的机缘。可你把这十万年难得一次的机缘让给司寒,就为查明谁是当年那布阵之人。这一回,谁又能救你呢。”
九头狮子听清了紫微大帝说的话,不由瞠大了眼:“紫微尊上,你在说什么。阿缎不是取来了灵药,赶紧给我家尊上吃下去,不就好了吗?”
紫微大帝眉头紧锁:“若是那么容易,白帝哪还用得着去跑那一遭。这九转三清丹,不过是勉强续命罢了。”
阿缎刚将盒子小心翼翼打开,听到这话,手指微颤:“紫微尊上,丹药只有一颗了……”
清沅长老手捧着一炉清香走进来,她也听到了紫微大帝的话:“这是当年神尊大人亲手炼化的十方莲华,能凝神聚气,滋养五脏,希望能对尊上稍有助益。”
九头狮子一把抢过香炉,刚想砸了,可对上清沅忧虑的眼神,又顿住了手。
他端着香炉在屋子里连连转了几圈,末了把香炉往旁边桌上一墩:“什么十方莲华,都是屁。司寒上神亲手做的香又怎样,她的心早就偏了,住在妖龙那儿乐不思蜀。不,她根本就没有心!”
清沅长老脸色尴尬,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来妙严宫,起初是因为远在青要界,都听说了有关司寒上神的各种传闻,她实在不放心司寒上神的安危,这才同意跟着九头狮子一同前来。可她来晚了一步,半路上就听说司寒上神在众仙面前杀了莹冬,叛出天界的消息。她和九头狮子一路匆匆赶到妙严宫,一连几天都等不来人,这才终于确定,司寒并非暂时避开,而是真消失了。
清沅和族中几位年轻的长老一直保持着联系,也从她们口中确认,曲苏从未回过青要界。找不到曲苏,无法确认她当下情况如何,清沅也不想回去。九灵又在一旁极力劝说,她一时纠结,就这么在妙严宫住了下来。
之后的几天,众人外出寻人,一筹莫展,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妖界渐渐传出了司寒即将成为妖后的消息,更多不像样的八卦传闻随之愈演愈烈。
就在他们刚刚得知曲苏在云梦泽的消息,清沅眼看着青华大帝跑去龙宫,本想着不论外界那些人如何议论,至少这一回,司寒肯定会跟着青华大帝回来,她也能同神尊大人好好团聚了。遥想当初,青玄抱着昏迷不醒的神尊回青要界,那副模样如珍似宝。可司寒却仿佛和青华大帝结下什么解不开的仇怨,他人在时,司寒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口口声声与他再无瓜葛,一心要撵他离开。可青华大帝一走,她又因为七姑娘的汤药恢复了前世记忆,整个人便一天比一天憔悴。她嘴上不说,可清沅看得明白,自家这位神尊大人,三万年前对谁都不曾真正上过心,三万年后却对青华大帝开了情窍。
之后数日,司寒上神郁郁寡欢,神色黯淡,她都看在眼里。甚至有一回,司寒上神还向她打听起清潋神女的过往。
若不是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又怎么会连多年前那些细碎往事,都紧抓着不放呢?
清沅知道,不论曲苏如何嘴硬,早已将青华大帝放在心尖上了。
可也不知曲苏最近是怎么了,青玄去了一趟龙宫,不仅没带回来人,而且自己还昏了过去,一连几天都昏睡不醒。听白帝说,他生受了殷和一掌,若不是他去得及时,青华大帝险些就被那狼妖给伤了,而彼时司寒人在龙宫却避而不见,显然已冷血无情到了极点。那宫中的小妖们放肆至极,各个都在热议几日后司寒与殷和大婚的消息。这又与之前他们在妙严宫听到的种种传闻重合了。
白帝气了个倒仰,可青华大帝的情形实在太糟,他也不是不讲大局的人,和紫微大帝商量了一会儿,便动身前往上清境去求玉宸道君了。
殷和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不知,可清沅心如明镜。当初曲苏一声不吭,哪怕是死都要杀了莹冬复仇;她如今一门心思死守龙宫,甚至与殷和传出这样的传闻都不离开。清沅猜不透曲苏的心思,却又凭着多年对自家这位神尊大人的了解,觉得事情真相绝不会如此简单。
可青华大帝病成了这副模样,曲苏都没有回来,她一个青要界的长老、青女族的族人,当着妙严宫众人的面,不论如何都没有替司寒上神说话的立场。
九头狮子又在屋里走了个来回,抓住紫微大帝问:“我家尊上这样,还能撑多久?”
紫微大帝脸色沉重,摇了摇头:“说不好。”他又看九头狮子,“我不想说不吉的话。”
九头狮子心凉了半截,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眶,只觉得数万年来,心里都没有如今日这般,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又看一眼清沅,见她站在屋子一角,紧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肯说,当即扭头就走:“都别拦着我,今日我就是抢,也要把司寒上神带回来。我要让她亲眼看看,尊上为了救她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九头狮子满心怒气无处发泄,他化为原身飞入水底,九颗脑袋毫不收敛地吐出团团红焰,还未进龙宫,就将整个云梦泽搅得江水浑浊、天翻地覆。黄狮、狻猊、伏狸、猱狮等七头巨狮从各地赶来,紧随九灵元圣,投身江底,大闹龙宫。
原本清凉的江水有如被煮沸的一口大锅,巨浪翻滚,无数小妖被九灵吐出的火球击中,又被跟在他身后的七头巨狮张口吞没。
梁柱倾倒,巨石砸落,精致华美的玉砖琉璃瓦碎得到处都是,数不尽的仙草妖花被几头巨兽毫不怜惜地碾过,各式奇珍异宝被它们顺势吞进肚里。不久前才刚修复的华美龙宫,几乎转眼之间,就被这几头巨兽摧残成了一片焦土。
曲苏所在的小院最远也最僻静,她感受到了龙宫的震动和隐隐传来的嘶吼声、惨叫声,却面无异色,转身就出了院门,欲往龙宫更深处走去。
九头狮子一声狂吼,拦住她的去路:“司寒!”
曲苏拧身绕到他的身后,显然并不打算与他缠斗。
九头狮子知道,曲苏的元身是青华大帝耗尽心血才重塑而成的,外界有传言说是“修补”而不是“重塑”,不过是他们不想让那些人知道青华大帝为点燃混元灯,究竟付出多大代价,而故意放出的谣言罢了。真相就连玉帝和天族中人也不知情。
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如今的曲苏,尤其他今日来,是要带曲苏回去,而不是把人赶走。
九头狮子心里有气,但刚刚这一路狂奔肆虐,也多少散了一些火气,他晃了晃脑袋,心里头有了主意,便主动化为人身,转过身追上曲苏:“神尊,我今日来不想吵架,我只想跟你好好理论几句。若我说的没有道理,你大可撵我走。”
曲苏并没有停下脚步,蹙着眉道:“你先回去,我暂时没工夫和你说话。”
九头狮子深吸一口气,强压火气低声恳求道:“司寒神尊,尊上他真的病得很重。前两日他来龙宫寻你,他脸色有多差,你应当也看到了。他还受了殷和一掌,若不是后来白帝及时赶到,差点就被一只狼妖伤了。之后他就一直昏睡,到现在都没醒……”九灵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就连紫微大帝都说,不知道他这一回能不能撑得过去。我们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你,早在你还在流霞城的时候,紫微大帝就算到尊上他有一命劫,若是不能化解,可能会有性命之虞!”
曲苏只沉默了一瞬,便冷着脸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九头狮子原本就是强压火气,好声好气地和曲苏讲话,若是有那个必要,为了青华大帝,就是让他跪下求曲苏跟他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可曲苏这样冷漠的一句回应,瞬间将他心里的火点了起来。他伸手拦住曲苏,脸色冷冽:“我可以走,但是走之前,我也要把话说清楚。神尊如今真是好大的威风!你能有命活到今天,每日在龙宫和那妖龙快活,怎么不想想是谁豁出命帮你重塑了元身;又是谁自凡间到天界,时时处处都在维护你、保全你;你在凌霄宝殿上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是谁在你身后帮你把一切摆平、安置妥当;就连你的族人去到妙严宫,尊上也都悉心安排,着人好好照顾。我认识青华大帝几万年,也不曾见他对谁有过这样的心思。司寒神尊,当初在凡间那个一听说青玄尊上有异就心急火燎的曲苏到哪去了?尊上他为了你,把一颗心都剖出来了,心血都耗尽了,可你现在竟然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你做凡人时,尚且有情有义,难道回归神位成了上神,就要冷心冷情至此吗?”
九头狮子说完这番话,眼见曲苏仍是那副心不在焉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禁心灰意冷。他松开手臂,低声道:“算我瞎了眼。司寒,我真希望尊上从来都没遇到你,一世冷情,也好过如今这样生不如死!”
倏然间,数道青冥幽焰自四面八方纷涌而来,九头狮子躲过其中几盏,昂起当中那颗头颅,喷出一颗巨大的火球,正要反击,却不想曲苏往他面前一挡,吹起了手中的雪凤霜凰笛。
清幽旷远的笛声响起,周遭飞快游走的青冥幽焰由明转暗,就连九头狮子喷出的火球也瞬间哑火儿。九灵还是头一回见识曲苏身为司寒神尊时的功法,一时间简直看呆了。
曲苏侧身搡了他一把:“还不快走!”转过身回以一掌,刚好迎上殷和的掌风。
殷和匆忙撤去一半力道,脸色却难看极了,他冷笑了声,艳丽的眉眼毫不掩饰杀意:“姐姐为了一个畜生,非要拦我,是什么意思?”
曲苏淡淡道:“他也是我的朋友,来这里寻我,我不愿回去,也没必要出手伤人。”
殷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姐姐可真是念旧!”他缓缓走近,凝视着曲苏的双眸,“还是说,你之前全都是骗我的,从始至终,你都对青华大帝余情未了!”
曲苏冷着脸道:“你非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到底是我没意思,还是姐姐用心不诚?你刚刚听到九头狮子说青华大帝快要死了,心疼了是不是?之前青华大帝来找你回去,你不愿意;他走的时候吐了血受了伤,姐姐看起来也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可你当日也不愿答允我的求娶,姐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真叫人猜不透。”
殷和望着曲苏撇开的侧脸,突然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再问一遍,姐姐可愿嫁我为妻,做这妖族的妖后?”
曲苏翘起唇角,殷和如今的个头比她高出不少,两人离得这样近,曲苏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神色,也要微微仰起脸来。可即便是这样仰脸看人,曲苏的眼神依然没有半分服软,她仍然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瞧着他,缓缓道:“我当日也答过你,经历过从前那些事,现在的殷和对我而言,可以算是朋友,可以算是半个弟弟,但我不会嫁给你。”
殷和咧开嘴角,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姐姐终于肯对我说几句真心话了。”
曲苏道:“前世我兵解而死,至少有你一半的原因。这一世你非要抢我的元身,害得我元身尽毁,险些丧命,我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心甘情愿地嫁你。”她看着殷和,缓缓绽出一抹笑,“我若说嫁,你敢娶吗?”
殷和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淌下一滴泪来,他伸出手指揩掉那滴泪水,一字一句地道:“我怎么不敢娶?只要姐姐答应嫁我,就是天上下刀子,殷和也必定十里红装,求娶司寒神尊!”
被九头狮子等人弄得江水翻覆的龙宫里,殷和一袭红裳,墨发飞扬,笑起来的模样看起来张狂至极:“就算洞房花烛夜,姐姐想一刀杀了我,殷和也甘之如饴!”
“你疯了。”曲苏冷声开口。
殷和继续笑:“姐姐心里,可曾有过半分我的位置?”
曲苏看着他,也不跟他绕圈子,出口便是“没有”二字。
她的回答在殷和的意料之中,殷和冷笑着:“姐姐为什么会喜欢青华那种装模作样的上神呢?”
曲苏紧皱着眉看向他。
“他有什么好?他能为你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他身为上神不能做不敢做的,只要姐姐开口提一句,我全都可以为你做到!姐姐眼里为什么只能看到他,却看不到我,难道就因为他是上神,而我是妖?”殷和半眯起眼睛,脸上尽是对“神”这个字的不屑,“刚刚他身边的那头蠢货还为了他来指责姐姐,就因为青华大帝用心头血帮你点了混元灯,所以你就要为他的死活负责了?明明当初是他心甘情愿的,不是吗?他凭什么要姐姐你负责,他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你,命令你?就因为他是神,他便格外高贵吗?”
曲苏越听越觉得殷和扯远了,她出声想打断他的话,一声殷和刚刚叫出口,殷和突然尖锐地打断她:“姐姐从前说,众生平等,妖并不比神魔低贱,只要有实力,就能将当年欺我负我之人全部踩在脚下。可姐姐若发自真心觉得众生平等,为什么非要做神?为什么不愿用我的龙心,与我分享华岁,做这妖族的妖后?”
“众生平等,与我要不要嫁给你,这根本就是两件事。”曲苏面色疲惫地反驳他。
殷和摇头:“姐姐从前觉得我可怜,一心带我回青要界,想要把我好好养大。可你这般的慈善心肠和那些把我当成低贱杂种践踏的神族有什么分别?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可怜可爱的小玩意儿,闲暇了就逗一逗,忙起来就弃之脑后,后来觉得我养不熟,难以掌控,就想彻底疏远,与我老死不相往来。”
殷和眉眼执拗,似哭似笑,似狂似醉,他再也不愿违逆自己的心意,俯身在曲苏唇瓣落下结结实实的一吻,随即在曲苏反应过来之前,用一条捆仙锁将她牢牢制住,又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姐姐,都没关系。”殷和的嗓音喑哑,神色突然又温柔了几分,“不论你心里怎么想我,其实都不要紧。因为不论如何,我都心悦姐姐,哪怕姐姐一开始只当我是个小玩意儿。没关系的。我已经长大了,我如今成了龙王,可以把天界神君踩在脚下,我也有能力娶姐姐为妻,好好照顾姐姐一生一世!”
殷和将曲苏带回了龙宫最深处的一间宫殿,转身便不见踪影。
曲苏知道,殷和生性记仇,睚眦必报,这般一路不停地冲出去,不是去找九灵算账,就是要径直冲去妙严宫。她试了几种仙法,都对身上的捆仙锁不起作用,灵机一动,用出了当日在妙严宫的那一招——片刻之后,一片霜花飞出捆仙锁的束缚,转眼便走到了宫殿外的庭院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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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城便在这时走了过来,他双眸之间,被刺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很明显是箭镞造成的。曲苏只在他的伤口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白帝的杰作。
白帝用的箭羽很特别,哪怕拔除箭镞,伤口也会有细小的白色羽毛飞快流转,这是他当年的得意之作。一旦被这种箭所伤,伤口很难愈合,若是没有特制的解药,不出三日,便会魂飞魄散而亡。
曲苏淡淡道:“你拦不住我。”
伏城并不理会眉心的伤口,只是看着曲苏道:“听闻三万年前神尊大人多次降霜落雪,解救妖族,我一直以为,您和青华还有天族那些人不一样。”
曲苏早从身边服侍的小妖口中,听到了当日的一些传闻,她知道是白帝伤了伏城,也知道伏城当日一心想杀青玄。
她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要杀青华大帝,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伏城的眼中,流露出深浓的悲伤和恨意:“三界流传,青华大帝心怀大慈悲,建炁渊、救百妖。可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当年被锁入炁渊的怨妖是否出于自愿。在天界眼中,怨妖是世间肮脏的存在,随便清理是最好的选择。再不济,直接抓了投入青华大帝建造的炁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我宁可当年抓我的人和我打一架,甚至杀了我,也好过把我强行带走,丢进炁渊,一关就是三千年。当年,我被天兵天将强行锁进炁渊,杜若不知道我去了哪儿,她以为我很快就回去,在那个我们两人约定好的山洞里,她一直等,一直等……等我回到那里,杜若早已化为一具白骨。”伏城两眼泛起泪光,“她只是个凡人,如何等得起三千年。她为了我,离开了家,背弃了父母,甚至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可是我却被迫辜负了她,我害她孤独一人,惨死在黑漆漆的山洞里。”
从前每次见到伏城,曲苏都对他身上发生的故事感到好奇,可真的得知故事的真相,曲苏发现,有些人的往事,远比她所能预想得还要沉重得多。
曲苏沉默良久:“我来龙宫有我想要完成的事。我答应你,只要有我在一日,炁渊再也不会是从前的炁渊,怨妖不会被强行锁入其中,且身处炁渊,用不了三千年,不出数日,就能洗清怨气,自由离开。”
伏城沉默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时间紧迫,曲苏不想再多废话,她匆匆交给伏城一瓶药:“吃了这个,可以治你眉心的伤。他日你若愿意,随时可以去青要界找我。我答应你,会为三界建一个全新的炁渊。”
没有了伏城的阻拦,曲苏不再迟疑,继续沿着之前的方向,往龙宫更深处飞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曲苏指尖捻动,心随意转,幻化出一颗雪灵珠照亮前方。望不见边际的黢黑之中,巨大的兽骨静静躺在眼前,两片崎岖的兽角之中,一团青芒闪耀着幽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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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快步走近,一边手中的雪灵珠幻化成巴掌大小的一团如雪似雾的白光,她催动着灵力,用手中的白光将那团青芒小心地包裹起来,随后五指一拧,没入心口,那团光晕随即便消失不见了。
做完这些,曲苏额头已冒出点点细汗,她以最快的速度飞出身后的黑暗之地,朝着龙宫之中最醒目的雪白龙骨飞去。
她站在龙骨最高最弯曲处,一手攥住坚硬的兽角,鲜血顺着她的掌心蜿蜒流淌,曲苏紧咬着牙,干脆用手掌摩挲着,用鲜血濡湿整个兽角。
奇异之事就在这时发生,只见兽角最尖端的一截渐渐凝成赤红,随着更多鲜血浸透,甚至隐隐透出怪异的金赤光芒。
“姐姐想要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
殷和的嗓音透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哪怕身后一片喧嚣,仍然清晰可闻。
曲苏死死攥住那一截兽骨,转过头来,看向殷和。她收拢手指,指尖微一用力,更多鲜血沿着指缝涌出。整个龙宫被九灵元圣带着七头巨狮翻覆,江水倒流,烈风凛冽,她身上那件青霜色的长袍被风与水搅得沙沙作响,可她的脸却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她就那样毫不畏惧地站在巨大的骨架上,一手攥着死去的龙骨兽角,仿佛在攥着一把锋利无匹的骨刀。
她终于不再是之前那副冷淡自若的神色,仍然是清凌凌的一双妙目,再看向殷和时,已毫不掩饰眸中的嘲弄。
她俯视着不远处的红衣身影,扬声道:“当初我在一头鹿妖手下救了你,却不知道,那时并不是鹿妖在追捕你,而是你在追捕鹿妖。从那时起,你就想得到明阎遗留的焰煞碎片。”
殷和微微昂着头,瑰姿艳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笑来:“是。”他微微笑出了声,“姐姐一贯聪明,这件事,你在前世不愿理我那段日子,应当就想到了吧。”
曲苏又道:“之后我收集了几乎全部的焰煞,毁了煞气的源头。你得不到这东西,便回到了我身边,你得知烛龙将死,煞气入骨,便趁着跟我同去烛龙一族救治的机会,悄悄在那附近留了标记。”
“没错。”殷和替她说了下去,“当年姐姐不在了,之后不久,烛龙也死了,小烛龙还是一颗蛋,妖族群龙无首。我便趁乱混进去,斩断他的角骨藏了起来,烛龙之鳞和烛龙之息,我也一并带走了。再之后,过了很久,我修建了这座龙宫,寻了一张应龙的骨架,将烛龙的角骨接了上去,烛龙的护心麟便封印在这根角骨里。”
他扬起下颌,脖颈修长洁净,仿佛一朵从浊世尘埃中开出的绝色红莲:“我真好奇,姐姐是如何一眼就看出的。”他轻声低喃,“是身为青女对怨气的特殊感知吗?还是因为焰煞碎片,是那明阎留下的东西,你们两个,实在太相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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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只是紧紧攥住那把龙角,俯瞰殷和的眼中,毫无波澜:“我不会杀你,往后,你还是妖族人人敬仰的新王,但你不能继续用这个法子修炼。这片烛龙角骨,我必须拿走。”
殷和笑着道:“我说过,姐姐想要什么,尽管拿去。”他望着曲苏的眼,仿佛在仰望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子,闪耀着璀璨的锋芒,“但是姐姐不可以离开我。你答应过我的,会一直陪我留在龙宫。”
他沉默片刻,又道:“我知道你还拿走了烛龙之息,你想把这东西带给青华,为他续命。”
曲苏并不答话。
殷和弯起唇角,笑得格外甜蜜:“我答应姐姐,烛龙之息也可以给你。”
曲苏道:“用不着你答应。我从一开始来这龙宫,就要取走这两样东西。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
殷和望着曲苏,试图从她的神色中窥见一丝半点的松动,或是不忍,可什么都没有。
曲苏的脸上,有冷漠,有坚持,还有不愿再与他相对的淡淡厌恶,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从前那么温暖那么美妙的日子,他以为是自己偷来的,可当真相真的来临,他才知道,甚至连“偷”,都是一种妄念。
这一切,甚至都不是真的。不过是曲苏心有所图,在他眼前故意编织的幻梦一场。
殷和的脸色渐渐冷凝,他望着曲苏,几乎从齿缝里才挤出那几个字:“为什么?如果从一开始,就都是骗我的,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他看着曲苏,向来生动的眉眼此刻失去了神采,乍一望去,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死寂,“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就像我们当初在青要界那样。”
曲苏翘起唇角,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看着他的目光不掩嘲弄和冰冷:“你当年没有骗我吗?你当年没有害我吗?三万年前固然是莹冬有意设计,但你也其心可诛。你想把我锁起来、困起来,你当我是什么,我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玩物。三万年前,你和莹冬里应外合,险些害得青要界全族覆灭;三万年后,你仍然死性不改,杀我大哥屠我师门;去到青要界,为夺我元身你下令屠族;为离间我和青玄,你编造谎言处处蒙骗,若不是我提早回归神位,恐怕又一次要被你害死了。一桩桩一件件,我哪一样冤了你。骗你哄你,用你以前对待我的法子。把你耍得团团转,还远远不够呢,若不是为了这两样东西,若不是看在你将整个妖族统治尚好,我不想再惹纷争引得三界大战,我早就杀了你!”
“杀了我?”殷和的眼珠渐渐覆上一层浓重的血红,趁着那张倾国的姿容,别有一番妖异魅惑。他缓缓放下了手,慌张地看着曲苏,“你不是她,你不会是她!她从来不舍得伤我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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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漠然地看着他:“三万年前,若非我一心想要用全部神力护住青要界,即便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都会杀了你。”
殷和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向曲苏,很快他又疯狂摇头,“不是,你说谎,你根本不是她,她不是你这样的。”
从前司寒事事顺着他,妖界众妖无一人不羡慕他,司寒怎么能是这样,怎么能想杀他。
“殷和,是你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曲苏想说,当年她确实把他当作一个朋友,当成一个年幼的弟弟,甚至是当作青要界的一员,宠着他,护着他。但一切美好的过往,温暖的回忆,早在殷和用须弥锁仙阵把她困住,逼得她兵解以保住全族那一刻起,全都灰飞烟灭了。
对着殷和,她永远不会倾诉自己曾经对他怀有过的,柔软的心思和美好的期许。
对于她与殷和,这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永远的隐秘。
因为他不配知道。
殷和突然狂笑出声。
那笑声绝望而凄厉,随着他的笑声,原本被九灵毁得断壁残垣的龙宫,再次发生山崩地裂般的剧烈震颤。
曲苏死死攥着角骨,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朝下方摔了过去。
殷和也在这时挥出一掌,红衫如血,掌风如刀,殷和挥出这一掌使出了十成力道,巨大的龙爪虚影朝着跌落半空的曲苏一劈而去。
曲苏拧身欲躲,却发现龙爪所到之处,如影随形,无处可逃,她不禁瞠大了眼,伸出右手护在心口的位置,她之前将烛龙之息藏在了那儿……
青玄的面容就在这时,骤然在眼前放大。
曲苏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出现的,只知道他替自己挡住了龙爪虚影的致命一击,不远处的殷和也发出一声惨痛的嘶吼。
曲苏张了张唇,她想尖叫,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紧紧将青玄抱在怀里,却发现他身上各处开始涌出鲜血,他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苍白,那双漂亮的凤眸不再清冷含冰,而是凝视着她,一点一点地绽出一抹笑来。
他张开唇,想要说什么,他朝着她伸出手来。
曲苏拽住他的手,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掉这么多眼泪。
“青玄。”曲苏终于喊了出来,可那声音嘶哑着,难听极了。
曲苏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视野里那一抹红色早已不知所踪,她想要替他擦掉溢出唇角的血,却发现那血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完。
曲苏颤着指尖,自心口取出那抹笼罩着一团白雾的青芒,她看着青华大帝,他眼神空茫,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曲苏唇角颤抖,朝他绽出一抹安抚的笑,随即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刚想将那团青芒送入青玄的心口处,身后不远处,一道凌厉的掌风再度朝她袭来。
曲苏不再迟疑,取出雪凤霜凰笛,化为长剑,便与去而复返的殷和缠斗再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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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石翻飞坠落,巨大的兽骨摇摇欲坠,整个龙宫都在颤抖,这里随时都可能彻底坍塌,伴随着两人毫不留手的打斗,巨大的兽骨摇摇欲坠,终于,伴随着曲苏又一个回旋踢,早已被她鲜血浸透的烛龙角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缓缓自雪白的骨架自行剥离而出。
透着金赤色的角骨缓缓抽出,就在它终于一跃而出之际,一声怪异的嗡鸣声自角骨发出,随即响彻整个水下龙宫。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锋利的角骨如同一把利剑,凌空跃起,朝着曲苏背直刺而来。
身后突然贴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曲苏心中一沉,已生出万分不详之感。她双眸圆睁,张了张唇,她以为自己应该惊叫出声的,可其实人到了真正的绝境,原来什么声响都发不出。她微微摇头,脸色白得几近透明,没握剑的手抬了两次,才轻轻攥住身后骤然抱过来那人的衣袖。
布料触手宛如霜雪冰凉,却又柔韧如水,正是此前在妙严宫时,青玄赠她那件法衣的料子。
曲苏双眸几乎沥血,她缓缓转过身。
只见青玄就那么站在她的身后,长发如雪,凤眸轻垂,连嘴唇都透出几分苍白的晦暗。他身上那件光泽流转的青色法衣,看不到一丝鲜血,可此前悬在众人头顶的金赤色角骨却不见影踪。
曲苏刚欲抬步去看青玄的身后,就被他牢牢攥住手臂。
他嘴唇灰白,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还兀自弯起唇角,低声道:“别看。”
此时传来布帛的撕裂声,鲜血自青玄身后的伤口飞快流淌,汇集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折射着金色光芒的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