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苏知道，若是从前的青华大帝，即便受了比这更严重的伤，也不会流出这么多的鲜血。
身为上神，受伤而血流不止，是必死之相。
可青玄还那么定定望着她，凤眸含笑：“苏苏……”
曲苏睁着眼，两行泪落了下来。
青玄死死压着她的手臂，让她半分也动弹不得。曲苏只得轻轻转动手腕，催动袖中的雪凤霜凰笛，口中轻念咒语。
青玄看出她的动作，微一低头，正想有所动作，曲苏已先他一步念完了咒。
周遭突然飘起鹅毛般的雪片。雪片飞扬，细看却拟作蝴蝶般的形状，宛如当年在司寒在青要界时，最喜欢栽种的飞琼花，又像数不清的鹅毛飞舞，几乎转眼之间，便覆满整座龙宫。
白雪拟成的冰蝶漫天飞舞，有几只轻轻沾在青玄的发间、衣衫，仿佛在轻吻安抚着他。
能在转眼间催动漫天飞雪，这必定是司寒身为青女上神的独门术法。青玄很快便发现自己周身动弹不得。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动了动唇，发现自己仍能出声，不禁朝着曲苏微微一笑：“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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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却不许他再出声，她先将烛龙之息送进他的心口，随即走到他身后，伸手攥住那枚锋利的角骨。
若不是她动作及时，用不了多少光景，这枚烛龙的角骨就会此后向前刺穿青玄的心脏，到了那时，天上地下三界之内，谁都救不了他了。
曲苏眼角泛泪，正想开口叮嘱什么，就听青玄低声道：“苏苏，我知道，都是我错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要你不嫁给别人，千年万年，我都愿意等。我不是冷心冷肺，我真心实意地心悦你、爱慕你……”
“你是傻子吗？”曲苏嗓音嘶哑，“我都说了那样的话，怎么还要回来龙宫！”
他若不回来，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凶险！
本以为找到烛龙之息就能救回他的命，可如今又被烛龙角骨这样刺中心脏，能不能活，如今真成了未知之数。
随着曲苏拔出角骨的动作，青玄紧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你在这里。我说过，不论你心底再怨我、恨我、误解我，我都会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直到我死！”饶是青玄一直在强行忍耐，也因曲苏最后拔骨的动作，痛得唇角溢血，微微昂首。
这话是青玄离开她去北溟时说的话，一字一句，曲苏全都记得。
那时她不知他要去寻灯，还以为或许他这一走，是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回来找她了。
可她没想过，青玄也还记得这番话。
曲苏眼前一片朦胧，她攥着那柄浸透着自己鲜血和青玄心头血的金赤色角骨，紧咬牙关，双手与之角力，却发现一个令人胆寒的事实。
烛龙之鳞虽饱含净化之力，可它如今被封印在烛龙的角骨之中。但烛龙身上，除了护心鳞片和一双眼瞳，全身上下都被怨气侵蚀。
烛龙角骨，一旦被鲜血唤醒，不尝够一个人的心头血，永远不会停歇。
另一边，眼看着青华大帝为曲苏挡住烛龙之骨的致命一击，殷和还在犹疑之际，伏城对他总算还有几分真心，冒死赶了过来将人拽走了。
临走前，殷和最后看了一眼曲苏。
她一袭青色罗裙，被青华大帝自身后牢牢护住，完好无损。两个人穿着相近的颜色，离得那么近，彼此依偎，远远望去，真如一对传说中生死相随的眷侣。但青华却被烛龙的角骨自身后穿心而过，满头墨发皆白，形容憔悴，他本就是强弩之末，烛龙角骨煞气深重，经此一击，他显然必死无疑。
尽管得了司寒神尊的允诺，但能亲眼看到昔日的仇人死在烛龙骨下，对伏城来说，也算了却一桩经年的心事。
殷和心头也浮起快意，青华大帝，到底是活不成了。可眼看着曲苏的身影在视野之中越来越远，最后小如灯影缥缈，很快就看不真切了。短暂的快慰之后，殷和心中渐渐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忧闷烦躁，令人思之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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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隐隐浮起又被他三番两次按捺的念头：他真的失去司寒了。
就在两人即将逃离云梦泽底之际，突然，周遭倏然一静。
原本震动不停即将彻底倒塌的龙宫在被冰雪覆盖的瞬间，成了一座寂静之城，就连伏城拖着他飞快前行的步子都缓了下来。
殷和不敢置信地看着周遭一切，他在司寒身边多年，她所有事他都清楚，包括这需要燃烧她元神的霜灵之术。
三万年前，有一回他在修炼之时突遭妖力反噬，司寒费了大力气才将他救下。
当时他醒过来之后，她笑着跟他开玩笑说，如果他再不醒，她就只能用上以命换命的霜灵之术了。
然而三万年过去，她要杀他，却不计得失地为青华用了这样不要命的术法。
让她死吧，殷和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
她不是司寒，她是曲苏。
司寒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让她去死吧！
殷和跟着伏城脚步僵硬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四周霜雪更甚。
“大人，赶紧走吧，龙宫要塌了！”伏城在前面叫他。
“好，好！”殷和恍惚地跟随着伏城的脚步。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里面那个人不再是当年的司寒，她就应该死。
可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他们三万年前的初见，那时她笑着问他：“你伤得这么重，要不要和我一道回去？”
她说：“清渝最近学了一道人界的新菜式——炙鹿肉，我想你肯定会喜欢吃。”
她还说：“你长得这么好看，要多笑一笑，肯定能迷倒一片姑娘。”
然后她就这么把他“骗”回了家。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如果他只是一条安于现状的小蛇妖，他可以一直待在青要界，他会一直陪在司寒身边。
没有青华，没有君翊，他们之间不会有别人。
他们之间为什么会有别人呢？
又是为什么，当年那个对他那么好的人，会想杀他。
“大人！”伏城转身抓住殷和的肩膀，却被他以一道强大却温和的掌风，推出了数十丈远。
在龙宫再次天崩地裂般地震动之时，殷和猛地转身朝着曲苏的方向俯身冲了回去。
他想告诉她，他是骗过她、瞒过她，但从没有一刻，想过要害她甚至是杀她。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玩物，从一开始，她将他从鹿妖手里救下，她就是他眼里的星。
她是他晦暗不堪的生命里，唯一的明灿的光。
指节分明的手，一把推开曲苏，将她与自己在半空交换位置。“噗呲”一声，那把闪耀着金色流光的锋利角骨，刺穿了殷和的背心，又在他的心口处显出一抹小小的尖角。
“殷和！”曲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殷和唇角溢血，朝着曲苏看去：“姐姐是想要拿这个去做炁渊的阵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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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着曲苏绽出一抹笑：“姐姐为什么不和我说呢？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你不想要龙心，不想当妖后，都没关系。你想要完整的全新的元身，为什么不和我说？我也可以帮你燃心灯、生青莲。我也可以为你耗尽心头血！青华大帝能为你做到的事，殷和一样能为你做到。”
雪白锋利的角骨，沿着殷和的手臂笔直向前，刺穿了他的整个心脏，刺穿了他以血肉阻拦的手掌，最终在即将触及曲苏时停了下来。
殷和攥着角骨的一端，等它彻底浸透自己的心头血，一边缓缓将之拔出，一边道：“烛龙之角，煞气入骨，没尝够一个人的心头血，就不可能彻底安息，为人所用。”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着曲苏，只觉她小小的雪白的脸孔，是那么轻柔，那么好看。他已不在意她此时看着他会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因为他早已看不清了。
可他心里一点都不害怕。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之后，都没有人心里惦着、记着。
可这一次，殷和心中笃定。司寒再也不会忘了他。
从今往后，只要她看到这把角骨，只要她去到以此为阵眼的炁渊，甚至，只要她见到一心想要重整炁渊的青华大帝，都会想起他。
永生永世，她都不会再忘了他。
或许，有一天，他会顺着幽冥之门爬上来，再一次找到她。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永远都不会放弃她。
他会永生永世追逐她、跟随她，朝着那束光的方向，拼命奔跑。
只要司寒还在这世上，迟早有一天，他会再来找她。
最后一眼，殷和眼前已一片空茫，可他还知朝着面前这一片空茫笑了笑，低声道：“我真想放你去死啊，姐姐。”
青华大帝醒来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妙严宫里一如往日静谧，门口那棵大柳树下，九头狮子化为原形，九颗脑袋都在享用葡萄仙子酿制的美酒，整只狮子喝得晕陶陶乐滋滋。
青玄摁了摁当中那颗脑袋：“人呢？”
九头狮子哼唧了一声，半阖着眼打了个酒嗝：“走，走了。”
青华大帝还想再问，就听“哇”一声，最小的那颗脑袋哭得凄惨极了，花生大小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清沅走了，她不要我了，她说我对曲苏凶，还不帮着把你拖回来，险些害得你和曲苏一块死了，哇……”
刚醒来的青华大帝被这哭声弄得头痛欲裂，转身就走。
他点了点腰间的小镜，那边刚传来动静，他就开口：“司寒在哪儿？”
“哟，醒了啊，这烛龙之息就是灵啊！”
青华大帝听着那头声响怪异，不由拿起清音镜，只一看，就将镜子又扣了过去。
紫微大帝的声音闷声闷气地传了过来：“是你叫的急，我这还没嫌你呢，你倒是嫌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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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华大帝嗓音冰冷：“青天白日，成何体统。”
紫微大帝心里冤死了：“不是，我就泡个温泉，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青玄强忍着不适，又问了一遍：“曲苏人在哪儿？”
“不知道啊。那天把你送回来，带上那头上长鹿角的美人儿，主仆俩就一块走了。”
青玄道：“你怎么不帮我拦着点。”
紫微大帝长叹一口气：“你都不知道，当天你被送回来时，都成什么样了。整个天界都被惊动了，玉帝都亲自来了一趟，还送了不少好东西。”他饮了一口暖酒，砸了砸嘴道，“当时太乱了，我们又都担心你的安危，也就没留意司寒神尊到底去哪儿了。要我说，估计这会儿人在青要界呢吧。”
青玄刚出妙严宫，就听那头紫微大帝又道：“哦，不过也有可能在炁渊。”
青华大帝蹙起眉：“她去炁渊做什么？”
紫微道：“我也是听说，前些日子，她把从龙宫那儿取来的烛龙之鳞放入了炁渊，当作阵眼，又辅以青要界一些独门的秘法……反正现在的炁渊，不论什么等级的怨妖，只要投进去住上四十九日，再深重的怨气也能净化得一干二净。别说，弄炁渊这事儿啊，还是得找专业的。你看人家曲苏，前前后后忙了不到一个月，抵得上你在那儿辛苦钻研三万年！”
青华大帝原本从醒来起就一直脸色凝冰，听到这儿却不禁蓦然一笑。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道：“她一直都很厉害。”
“是，是，是。”那一头，紫微大帝连声附和，“不然怎么能是咱们青华大帝看上的人呢，那可不就是放眼三界独一无二的司寒神尊！哎，要我说啊，你最近还是抓点紧，我听说白帝那小子，最近可没少往青要界跑，听说好像把手底下人带过去一多半，打算长住在那儿呢。还有啊，最近天界有不少人，也有点蠢蠢欲动。毕竟曲苏人长得好看，又有本事，就炁渊这一个事儿，处理得实在漂亮。我听说咱们那位银筝天妃的弟弟，最近就很跃跃欲试呢。还有啊……”紫微大帝趴在自家的温泉池边，气得将手中的小镜一把摔了出去，“这是什么人啊，走了也不说一声！”
怪只能怪他八卦得太投入，澡泡得太舒服，连另一头的青华大帝何时消音了都没留意到。
紫微大帝缓缓叹了口气：“这醒了都不知道过来先让我瞅一眼。果然郎大不中留啊！”
青华大帝先去了炁渊。
果然如紫微所说，这里尽管经年覆雪，却不再是从前的严寒孤冷。炁渊之中，处处可见盛放的飞琼花和火凤花。
飞琼花洁白无瑕，宛如碎玉琼葩；火凤花鲜红灿烂，宛若红焰灼灼。
花团锦簇，绿树丛生，炁渊显得生机盎然，生活在这里的怨妖，也不再是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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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华大帝在炁渊上空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赶到青要界时，时近晌午。
白帝果然在这儿另辟了一片地方，单独建起一座宫殿，还从家乡带来了不少族人，那副模样，确实打算在这儿长住下去。
然而青要界之中，不仅只有白帝一位来客。
狐族、雪凤族、鲛人族都有来客。清沅和其余几位长老忙碌着，青要界的族人与这些外来的客人一起聊天、玩耍，还有的似乎在交换和买卖东西，欢声笑语处处可闻。
青要界仿佛又回到了三万年前的模样，只不过繁荣更胜往昔。
白帝举着一幅画匆匆走出，他没留意到隐身站在不远处观望的青华大帝，飞步走到清沅长老身边，问她：“这幅画怎么样？你说等曲苏回来看到，会不会喜欢？”
清沅盯着画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处道：“我觉得这里可以再加一点凤羽花纹，神尊最近，好像很喜欢这种花纹。”
白帝颇有危机感地皱起眉毛：“凤羽花纹？”
清沅长老笑着道：“是啊。我听说雪凤族新来的两位贵客，送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凤羽披风给神尊，神尊大人最近常穿那件披风，很喜欢呢。”
白帝郁闷地将手中的画纸卷了起来：“司寒人呢？”
清沅长老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不过神尊最近少在族内，常往外面跑。”
白帝转身就走：“我去换件衣裳，出去找司寒玩。”
而另一道一直隐身的身影，离开的比白帝更快。
沧浪城的一间戏楼二层。
曲苏边嗑瓜子，边朝下张望。
她喝了一口茶水道：“今天这个好像没见过，那双凤眼生得真绝色。”
雪白的小蝙蝠趴在桌上，乌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着：“苏苏，什么叫真绝色？”
曲苏道：“你看斛向秋长得怎么样？”
小蝙蝠刚开了灵智不久，一切尚且懵懂，听到曲苏这样说，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答：“按照我们一族的审美……”
曲苏打断道：“咱们这不是生活在凡间，一切都得按照人间的审美来。”
小蝙蝠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应该是挺好看的吧。”
桌旁，白衣剑仙模样的青年笑得温柔极了：“千千还小，神尊大人别把她教坏了。”
曲苏不以为意地往嘴巴里塞了一颗杨梅干，边嚼边道：“还是从小培养的好，免得审美歪了，被人拐跑了，你不又白忙一场。”
斛向秋笑得双眸微弯：“千千不会的。”他看着千千，轻声道，“即便会，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她现在还是孩子心性。”
曲苏懒洋洋地应了两声：“是啊，你俩现在看着对方，怎么样都好，就我一个最多余。”
桌子对面，生着一双桃花眼的蓝衫男子浅笑着道：“你不回青要界，也不在妙严宫守着，非往这地方来，可不就是多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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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瞪了他一眼：“我都成上神了，还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这上神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楼下一层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两个男子竟然撕扯了起来。
其中一个指着另一个道：“我与蓉娘两情相悦，你非要横插一脚，无耻！”
另一个道：“若真是两情相悦，别人如何能插的进？分明是你自作多情罢了。”
曲苏扒着栏杆往下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打起来，打起来。不打不是真男人。”
岳周见状，一手扶着额，忍不住叹了口气。
斛向秋也摇着头笑，桌上的小蝙蝠懵懂地看着几人，换来斛向秋在她额上轻轻一点，低声道：“听听就好，别瞎学。”
好在曲苏这话只是口头说说，声音也不大，不然被楼下那两人听到了，还有的闹。
岳周正要说什么，冷不防自身后的窗子瞥见一道人影，楼下那人，也在同一时间朝他看了过来。
青华大帝一袭青衫，墨黑的发以一枚白玉莲瓣冠高高束起，凤眸微扬，仰脸朝着大敞的窗子看了过来。
下一刻，曲苏就觉周遭倏然一静，紧接着，一道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曲苏。”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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