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日后,祖老夫人仍是没能挺过去。
闭眼前,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的嫡孙儿,生母早亡,生父不疼,继母不慈,自己身子又羸弱。
除了她这个老太婆疼他,谁还能疼他?
听闻噩耗,居府老爷连夜快马加鞭回府,仍是未能见上祖老夫人最后一面。
丽二娘佯装恸心,一身素衣,未施脂粉,双眼红肿,跌跌撞撞去老爷面前领功邀赏:“老爷,老太太这一病,急得我是吃不下睡不着,我夜夜为老太太祈福,盼老太太迈过这劫数,谁料想……”
居老爷一瞧丽二娘哭得梨花带雨,忙让下人扶丽二娘去别厅歇息,拧眉迈步,迎上站在正厅,一身麻衣的居泽木。
“泽木。”
“父亲回来得真及时。”居泽木咬牙切齿,努力压下一腔的怒火。
有心之人趁当家之主外出,背地使坏。有什么冲着他来便是!何苦坑害祖母!
居泽木面无表情地咳嗽一声:“祖母过身,父亲觉得,这是意外还是一场预谋?”
居老爷没想到他这无事便闭门不出的病弱嫡子,竟会说出这毫无凭据的话。
“泽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居老爷脱下外披,在下人的侍奉下换上麻布衣,“你祖母走了,我知道你是太伤心了,才会说出如此浑话。”
居老爷抖了抖麻布衣,走上前,吩咐阿陈:“带你家主儿回屋休息,他这几日怕是累着了,什么话都不遮拦。”
“父亲!”居泽木猛地唤一声,嗓子止不住地干哑咳嗽,“祖母过身实在蹊跷!”
居老爷攥了攥手,面上平静:“世事无常,我知道祖母待你很好,可这就是一场意外,你祖母是因摔下马车救治无果而亡,谁也没有法子。”
“北府郊外的那条路,车夫走了数十年,从未出过差错,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住口!”居老爷吼了一声,制止居泽木再说下去,“在你祖母的灵堂之上,你那无凭无据的话都给我咽回肚子里去。”
丽二娘在别厅听见这番争吵,心中一喜,呼来婢女扶她出去佯装想要缓和两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可居泽木不领她这假惺惺的情。
丽二娘暗翻了个白眼,跟谁稀罕他似的,仗着自己是居府嫡公子甩脸子给谁看?
见居老爷要入灵堂,丽二娘立刻献媚讨好要扶着他,却被他拂袖打发了。
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吃了瘪也装作无事凑上前,接过老爷手里拜过的香,替他插上。
随即丽二娘见机行事,偷偷命婢女去带其哥儿过来。
爹爹的亲生母亲过身,其哥儿就算是个孩子,也要来安慰几句,更何况其哥儿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儿,理当来磕头行礼,断断不能让这嫡子占尽了风光。
“你们都先下去吧,今夜我守在这儿。”居老爷跪在棺木前。他是儿子,身前未尽孝,身后更要守孝。
“老爷,”丽二娘做心疼状,“您连夜赶路,身子定乏了,您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啊。”
“你这是在咒我?”
丽二娘被居老爷的语气弄得身躯一颤,结巴道:“老……老爷,我这是关心您哪。”
一旁的居泽木对丽二娘的演戏毫不关心,他抬眸,盯着祖母的灵位。
偌大居府,唯有祖母对他真心,其中猫腻,他一定会查个清楚。
寅时,居府白烛仍烧得旺。
为演好一个担忧夫君身子的夫人,丽二娘拼命撑住要耷拉下的眼皮。
丽二娘连打了两个哈欠,往正厅瞧了一眼:“小喜,老爷还跪着?”
“是。”
丽二娘缓缓起身,走至门前,抬头望了望天:“去吩咐厨子,做碗暖胃的,夜里风凉,老爷又是跪着,身子也吃不消。”
顿了顿,她又说:“小喜,我要去看看老爷。”
丽二娘手握着披风迈入正厅,不经意瞧了一眼祖老夫人的灵位,便心虚地移开目光。
“老爷,你跪了这么久,歇息一会儿吧。”丽二娘为居老爷披上外披,却被居老爷一把拂开。
丽二娘看着被拂至地上的外披,委屈又不解:“老爷。”
“做了这么下作的事,你还有脸跪在老太太的灵前?”
丽二娘心中一惊,差点露出了马脚:“老爷,您是……这是说什么呢。”
“你做了什么,心中自然明白。”
丽二娘还在挣扎,拒不承认。
“我不挑破你做的好事,就是不想居府闹得不安宁,让外面的人当笑话看我们居府的好戏,”居老爷挺直脊背,“当着老太太的灵位,你还要抵死不认吗?”
居老爷紧抿着唇瓣,连泽木那孩子都猜到谁是害了老太太的幕后主使,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呢?
他吞下这黄连,就是不想节外生枝,要是查下去,是能为老太太讨一个公平,可死了的人得到公平又能怎么样,死而复生?
惩罚丽二娘倒没什么难处,可其哥儿会因他娘的愚蠢而受到连累。
他膝下唯有两子,这偌大家业,定要有人接手,嫡子病弱,无法担这重任,庶子虽年纪尚小,可身体健全,若悉心教导,定能替他守下居府。
见事情败露,丽二娘索性也不瞒着了。
虽说是她主使的,可她真的没想害死老太太啊,她只想、只想老太太摔个半身不遂,没有精力管居府事宜,哪知道老太太命数不好,就这么死了,她真的不是存心想杀死她的!
灵堂外,居泽木垂下双眸,指节攥得发白。
原来,父亲都知道。
居泽木嘴角轻扯出一抹弧度,眼眶泛红,明知丽二娘是害死祖母的凶手,却仍帮她掩盖。
父亲,难道居府在您心里比惩治杀母仇人还重要吗?
阿陈紧锁着眉头,瞧着公子难看的脸色,很是心疼:“公子,那老爷的毛大氅?”
虽说公子与老爷关系疏远,可阿陈心里都明白,公子心里是放着老爷的,不然,公子也不会深夜来给老爷送毛大氅。
“拿去丢了或烧了,别让我再瞧见。”
“公子。”阿陈垂下手,看着公子的背影,他觉得眼睛发酸,世人只羡生在居府,却不知生在居府里的人的苦楚。
最疼爱公子的祖老夫人没了,公子在居府的日子更难过了。
居府老太太出殡那日,长屏城飘起了小雪。
长街屋脊又覆上了薄薄一层。
居泽木是居府嫡子,可身子羸弱,耐不住这风寒,居老爷特让他留在府内,有为祖老夫人送行的心就行了。
可居泽木执拗,哪怕要受风寒,他也要送祖母最后一程。居老爷没法子,索性由他了。
未到卯时,长屏城内很是安静,通向城门的这一条长街唯有几盏灯笼。
出殡队伍整齐有序行进,居泽木紧随着祖母棺木,眸中无半分星光。
城门外,果子听着令人发悸的哭丧声由远及近,抱着阿娘遗物的手指不由得紧了些。白雪覆满她的一头青丝,她立在原地,望着夜色里那支丧葬队伍,不由得想起了她可怜的阿娘,人走时,唯有她陪着,人走后,连像样的丧礼都没有,还要听族人的闲言碎语。
族人不待见她,她认了,可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待阿娘?她的阿娘是天底下最心善的人。
果子低头瞧着怀中阿娘的遗物,阿娘,你别怕,从前你护着果子,今后,果子会护着你,不会让那些人再欺负你。
居泽木低着头前行,强忍了半晌,仍是没忍住猛咳了起来。
阿陈忙搀扶着居泽木:“公子。”
居泽木抬手,示意阿陈他无碍。
他一定要送祖母最后一程,看着祖母入土为安。
居泽木无意偏头,便瞧见了城门靠东一抹模糊的身影,可他没心思想太多,现在最重要的事,是送祖母这一程。
02.
雪连下了几日才停,刚放晴又刮起了凛冽寒风。
倒春寒来势汹汹,居府内却难得平静,平时爱找碴儿的丽二娘被罚关在祠堂,日夜为祖母祈福抄经书,不得当家之主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丽二娘出来。
见居老爷发如此脾气,丽二娘也安分了许多。可这也不能抹去她对祖母所犯下的罪。
父亲替她遮掩,真相会来得迟些,但不会缺席。
为了祖母,他豁得出去,总有一天,他要丽二娘跪在祖母牌位前诚心忏悔。
居泽木手提着一盏绢灯,在院子里踱步。
雪已消融得干净,屋脊上也不会湿滑。
借着朦胧月色,居泽木凝眸盯着屋檐一处,不知那只小狐狸过得好不好。那小狐狸知恩趁黑偷送来的野果子,他舍不得吃,也不许阿陈吃,最后为避腐烂,只得让人制成果脯,封在罐子里。
阿陈远远地站在身后,自从祖老夫人过身后,公子越发沉默了,有时候连着两天都不说一句话,他真怕公子憋坏了。
公子从前最不喜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不知怎的就答应了老爷去书苑。
学堂嘈杂,公子向来清静惯了,怎么受得了啊。
“公子,你真要去书苑?”阿陈仍不死心一问。
公子用沉默回答,见状,阿陈也不自讨没趣了,公子决定的事儿,谁也劝不了。
“公子,明日是你头一回去书苑,你早点歇下吧。”
“你是公子还是我是公子?”
阿陈干笑两声:“自然你是公子,公子你可是居府的嫡子呢,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这福分呢。”
“福分?”
阿陈忽觉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认错:“公子,阿陈嘴笨,你可千万别生阿陈的气。”
“不怪你,”居泽木转身,将绢灯塞到阿陈手里,“旁人都这么想。”
阿陈亦步亦趋地跟在居泽木身后,瞅准了时机才问了一句:“公子,院里还留灯吗?”
忙祖老夫人丧事期间,杂事颇多,也就忘了这茬,幸而公子未责备。
“以后夜夜都记得留灯。”
“是,公子。”
阿陈抱着绢灯,瞧着公子的背影,院里夜夜留灯?阿陈想破了脑袋都不明白这究竟是何意。
寒冬一过,长屏城越发热闹了起来,闲话也多了起来。
他人都知居府有一身子骨不好的嫡子,却从未见过其真容,居府里的人口风又紧。传言居府嫡子今日去书苑,更加激起一众的好奇。
书苑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谁都想一睹居府嫡子的真容,其中不乏凑个人头瞧热闹的,也有小贩连铺子都关了,就想瞧瞧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公子长什么样。
阿陈远远就瞧见书苑门口堵得像赶庙会一样,微掀绸帘:“公子,书苑门口今日堵满了人。”
居泽木心中明了:“是为了堵我。”
“要不我们去书苑偏门吧,那里靠山脚,偏僻些。”
“不用。”居泽木端正身子,“他们今日既有心来堵我,不见到我又怎么会罢休。再说,堂堂居府嫡子为避人不走书苑正门,只会落下口舌。”
“公子说的是。”
勒停马车的动静引得聚集在书苑门口的人一怔。马车绸帘一掀,更是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
“咣咣咣——”
一小丫头忽地敲起了锣,敲锣声震得耳朵一刺,一瞬便燃起了众人的怒火。
“锦记典当大酬宾!一斗米换一银,一银换半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果子扯高了嗓子,生怕他们听不见。
果然,一听这劲爆消息,瞧热闹的人都自乱了阵脚,互相推搡,争相去锦记典当占个便宜!谁也顾不上要瞧一瞧居府嫡子这一茬。
果子抱着锣鼓,被人左撞右碰,好似被揉扁搓圆的团子。
瞧着人一瞬便跑了个没影儿,阿陈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吓死了,他还以为他们要吃了公子呢。
不过,这小丫头……在帮他们赶走这群看热闹的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见公子要下马车,阿陈操碎了心:“哎,公子,小心来者不善哪。”
居泽木根本听不见阿陈的话,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抹身着绾色襦裙的身影,她脖颈上的长命锁发出清脆铃响。
果子紧攥着锣,背对着居泽木,转念一想,她为何要躲着他?她现下也不是一只小狐狸模样。
果子整理衣襟,刚转身便见居泽木身子一软,蓦地倒下。
阿陈急了,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扶起公子:“公子,公子!”
居泽木难受地皱眉,脑袋像被蚂蚁啃噬般。他努力地睁开眼,却没瞧清她的脸,只依稀瞥见了半空中轻晃的长命锁,上面刻了一个字:应。
03.
三年后,为祖母守孝期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