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朝中党乱肃清,各派制衡,朝堂安定。
皇帝下旨,以年岁高,处理朝中政事力不从心为由,将皇位传给太子,自居太上皇移居别殿,享后半世清福。
太子登基为帝,忌辜言桥曾为十一皇子所用,处处打压,官位不升反降,朝中要务全不要他插手。
辜言桥落了个清闲官职,正合他意。
阿瑞进进出出地搬书晒书,累得气喘吁吁,公子倒好,带着应南枝在树下埋果子酒。
“怎么挖出之前埋的果子酒后,又埋一坛果子酒?”应南枝拿出手绢轻拭他额角的细汗。
辜言桥温柔地瞧着她,抱起刚挖出来的果子酒:“这坛酒要在我们成亲的日子喝。”
瞧着应南枝垂眸藏羞的模样,他继续道:“刚埋的酒,是为了日后我们孩子出生。”
应南枝忍不住轻捶他肩膀一下,她之前怎么不知道他如此没羞没臊。
应南枝拉着他起身,他手上满是黄泥,得洗洗才是。
阿瑞有眼力见地打好了井水,井水冰凉,与盛夏正好相配。
盛夏蝉鸣嘒嘒,为避日头直晒,辜言桥特命人在院里移栽了不少树,树荫掩得阳光零碎,好似……稜丘。
应南枝有些愣神,辜言桥执过应南枝的手,舀水轻洒在她手上,洗净结块黄泥。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辜言桥食指沾上些许水,轻点了点她的鼻子。
近段时日,她精神不济,还困倦得紧,他担心,还特意请了大夫来瞧,可大夫都瞧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是开了调理的药方。
应南枝忽觉身子不对劲,指尖上忽地现出一缕白色狐狸绒毛,她下意识攥紧手,往衣袖里藏,生怕被他瞧见。
辜言桥看破不说破,他知道她在藏什么,害怕什么。
他其实,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生而为狐,骨相为人。
辜言桥抬手,正了正她发髻上的金银木花簪:“南枝,下月初四宜嫁娶。”
应南枝眼神闪躲,内心的欢喜也抵不过她涌上眉头的恐惧。
这段时日,她身子越发觉得疲累,梦魇多生,总会无意识地显现狐狸特征。她怕,哪天就藏不住了。
他瞧出她退缩了,蓦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南枝,我想做你一生的托付,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负你。”
应南枝红了眼眶,她知道,她不是不信他,她是不信自己。
她的身骨她最清楚,之前是眉上现出了狐狸绒毛,半张脸都微现狐狸原形,如今指尖上都现了狐狸绒毛,她真的怕,哪天狐狸尾巴想藏都藏不住了。
应南枝后怕地扑入辜言桥的怀里,她不想与他分开。
上一世,她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一世,她想守着他一辈子。
02.
长屏城皆知,苏老爷为解苏小姐的心结,举家南迁,迁去了邻城。
苏老爷还为苏小姐招了一上门夫婿,听闻此人样貌英俊,脚踏实地,还解了苏小姐的郁悒不乐,此乃良缘哪。
苏小姐婚期已定,为沾喜气,苏记绸庄更名拾囍绸庄,交由苏小姐与其夫婿打理。
盛夏,热浪扑人,烤得人都要熟了。
苏宅忙里忙外,只为迎客。
苏珞裳执着手绢擦拭着额上的细汗,自她收到辜言桥的书信,知道他与应南枝前来,早早地便吩咐下人将客房准备好了。
算日子,今日该到了。
苏珞裳闲不住,一个时辰,跑了好几趟,要不是伊伊拦得勤,她怕是就中暑了。
左等右盼,终见一马轿勒停在苏宅前,苏珞裳心急,脚上的珠绣鞋差点都甩飞了。
辜言桥一见苏珞裳横冲直撞,生怕她碰上应南枝,身子一横,将应南枝护在身后。
苏珞裳是何等敏锐,将他的举动收入眼底:“哟嗬!”佯装生气叉腰,“辜言桥,我又不是老虎狮子,你还怕我吃了你的南枝不成?”
“珞裳。”一听应南枝唤她,苏珞裳眼里染上笑意,顺势挤开碍事的辜言桥。
“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应南枝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苏珞裳挽上应南枝的胳膊,露出娇羞:“我夫君说了,他会将我当小孩子宠我一辈子的。”
辜言桥眼皮跳了跳,不动声色地拂袖背着手,瞥了眼苏珞裳如八爪鱼似的缠着南枝,醋意渐生。
苏宅后院绿树成荫,石亭伫在中间,假山上爬满了藤蔓,流水潺潺,似仙境一般。
逛完了苏宅,吃了最负盛名的糕点,在后院歇脚半炷香,苏家的上门夫婿才姗姗来迟。
苏珞裳一瞧见来人,连酥肉饼都没来得及下咽,站在石凳上就含糊地唤他。
来人疾步走来,宠溺地将她从石凳上抱下来,大拇指轻拭去她嘴角的糕饼屑。
都说苏小姐的未来夫君极其宠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瞧了瞧应南枝扬起的唇畔,辜言桥垂眸,端起温茶饮啜一口,解解糕饼的甜腻。
“你怎么才来,你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等太久了。”苏珞裳轻捶着他的肩头。
“我帮爹去看仓库了,这才来晚了些,”他向她解释完后,这才回过身,向他们行了礼,“有事来迟,还望见谅。”
他一脸正经地介绍起自己:“我叫汪贺,珞裳的夫君。”
汪贺,是他为自己取的名字,忘记凡尘过往,忘记他曾经的身份。他如今,只想以汪贺的身份与珞裳好好过日子。
苏珞裳拉着应南枝去瞧喜服,后院只剩汪贺与辜言桥。
没有外人在,辜言桥这才揖礼:“十一皇子,别来无恙。”
想是以汪贺为伪装的时日久了,他竟有点不适应十一皇子这尊贵的称呼了。
“世上再也没有十一皇子了,”他端茶饮了一口,“只是多了一个叫汪贺的人。”
诱五皇子中计的那日,他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太子的剑下。
若不是他生母的玉佩在刀剑无影中,正好抵在他的心口上,他怕是早入了地府。
太子之位究竟算得什么,为了一个太子之位,兄弟间争得头破血流。他若活着,与太子的心结也解不开,倒不如趁此机会假死,脱离苦海,也还皇宫一片宁静,还百姓安宁。
如今,太子如愿以偿,坐上了皇位,溍朝上下,国泰民安,是喜。
他借此离开,与他心爱的人在一起,也是喜。
辜言桥手指摩挲着茶杯外壁:“殿下你不后悔?”
“不后悔。”汪贺轻叹一声气,“我本就无心争太子之位,三哥是我敬重的人,他的才能与气魄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
他忍不住问:“父皇,他还好吗?”
“太上皇很好,如今退居在福禄殿,安享晚年,殿下托我带给太上皇的信,我也带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喃了好几遍,一封信诉平安,能安父皇的心。
半晌,他抬头,碰了碰辜言桥的茶杯:“以后,世上只有汪贺。”再没有溍朝的十一皇子贺仕轩。
苏珞裳为成亲布置的新房,梳妆台上钗凤珠翠满目琳琅,囍字张贴,红绸高挂,一派喜庆氛围。
为免亲事操办隆重太招眼,让人认出汪贺的真实身份,所以只宴请亲朋好友。
苏珞裳迫不及待地从妆匣里取出一“囍”字:“南枝,你瞧,这是我亲手绣的,好看吗?”
应南枝仔细瞧着,手轻轻抚过,由衷赞道:“好看。”
“这是给你的,”苏珞裳拉着应南枝坐在床榻沿边,“可不许嫌弃我的手艺。”
“珞裳。”
“祝你与辜言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应南枝垂眸,紧盯着囍字样,心中却油然而生一种酸楚。
03.
夏季,前一秒太阳高照,下一秒雷雨交加,不是好兆头。
果真,辜府快马加鞭来苏宅,报:辜老爷殁。
辜言桥与应南枝连夜赶回辜府,仍是没能见到辜老爷最后一面,听伺候辜老爷的下人说,辜老爷直至闭眼前都在唤言庾的名字。
大夫早说过,辜老爷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言庾就是辜老爷的心药。
自言庾离开后,辜老爷的身子每况愈下,还不配合喝药,好似早已下了决心要去找言庾。
辜府上下挂满了白布,设灵堂,为送辜老爷最后一程。
当今皇帝为堵悠悠众口,也为表现他不计辜言桥曾是他十一弟的人,特派人来慰问,借机削弱他手中仅存的权力,彻底断了他朝廷上的势力,还说得好听,是为了让他能更好地守孝。
临近中秋,月色清冷,让人辗转难眠。
应南枝手拿着薄衫出了屋,就瞧见辜言桥坐在圆石桌前,她轻步上前,将薄衫盖在他肩上。
“南枝。”辜言桥轻唤她一声,手轻覆住她冰凉的手,他眉头不由得一皱,她的手越发冰冷了,盛夏时身子就似一块寒冰,现在不过秋天,到了冬日可怎么了得。
辜言桥不动声色地将她拽入自己怀里,将薄衫扯下,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我吵到你了?”
应南枝摇头,她本就辗转难以入眠。
辜老爷一去,辜府的担子都落在他的身上,可人走茶凉,从前与辜府交好的如今为了自保避而不见。
朝中都知道,新任皇帝对辜府防备得紧,辜言桥曾与十一皇子走得近,皇帝心中有顾虑,不会再让他插手朝中事务,官职虽未降,可经手的事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与政权搭不上一点边。
屋脊上忽地传来一阵脆响,一块砖瓦从上滚下,摔得粉碎,幸而辜言桥眼疾手快,才没有让砖瓦伤到应南枝。
阿瑞闻声,赤脚从偏屋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棒槌。
辜言桥拧着眉,吩咐阿瑞:“上去看看。”
去年新年才将辜府上上下下翻新过,怎么好好就掉了一块砖瓦下来?
“我先送你进屋。”辜言桥小心翼翼地扶着应南枝进屋,为避这样的事再发生伤到她。
应南枝心中有疑,砖瓦都是翻新检查过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好似……故意冲着他们来的。
应南枝仔细听,才能辨出屋脊上传来细微声响的方位,眯眼一瞧,就瞧见屋脊上一抹狐狸之形的影子在月光下忽地幻化成一抹人影。
阿——阮?
应南枝脸色变得煞白,耳畔尽是阿阮的魅惑之音——我们狐狸一生可得两颗心,一颗是你自己的,另一颗是真爱你的男人的。
辜言桥双手钳住她的肩膀,才防住她身子往前倾:“南枝。”他抬头,凝眸盯着应南枝瞧的那方位,眸中满是狠戾之色。
他瞧见了屋脊上的那抹影子。
月黑风高,阿阮抱膝坐在屋脊上,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辜言桥与应南枝,要不是知道他们一个为凡人,一个为半死不活的狐狸,她还真以为他们能像她似的瞧这么远。
不过是看不过他们大晚上还一副恩爱模样,所以她才失手推了一块砖瓦片,让他们收敛点。
“啧啧,瞧瞧辜言桥那紧张的眼神。”阿阮越瞧,心里却觉得酸,她最厌恶人世间那根本不值得一提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