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令红烟愤愤地想着,这家伙的“嗯”可真是言不由衷。
后山风景很好,奇花、灵芝生于绝巘之上,湍流急瀑汛于乱石之间,月神会选在这里清修,大抵也是因为这里的风景绝佳。
这里的阳光被山崖和树木层层遮挡,相较于外面要昏暗不少。此刻,成煜站在一块大一些的山石上,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树枝,仿佛它就是他此刻全部的信念和动力。
“这么打不行,会拖慢你的速度,你得把力气用到脚上而不是手腕上。”
忽然,背后响起了一道懒洋洋的女声。
“谁?”少年的目光机警得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手中的树枝毫不犹豫地就朝着背后的出声处击去。
“啧,真凶。”一道红影闪了一下,直接飞身落在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上。
成煜的手僵住了。
红衣女子面向他,眸光如记忆中一般,灿如繁星,笑眯眯地冲他张开双臂:“好久不见啊。小成煜都长这么大了,有没有想我呀?”
想……她?成煜以为自己听错了,面色从初见时的恍惚愣怔,还有他绝不可能承认的一瞬狂喜,变为咬牙切齿。
令红烟望见他的神情在看清她的脸之后便一寸一寸地黑了下去,许久,他才缓缓道出一句:“原来是你。”
她张着的双臂一僵。
嗯?怎么他的脸色看着不太像是久别重逢甚是想念的样子,难道她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吗?
成煜此刻要是能听到她的心声,多半会冷笑一声,呵,那误会可大了去了。
她听到下面的树干响了一下,低头一看,成煜脚一蹬地,拎着根折断削尖的木棍,腾身朝她刺了过来。
嗯?
“喂喂喂!”她一边躲闪,一边抱怨着,“不带这样的吧?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还特意把木棍削尖了来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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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煜闻声面色更黑,动作愈发狠厉了。
令红烟不敢出手,怕力道不对伤着他,只能四下躲闪,偏偏这孩子就跟疯了似的,对她穷追不舍,一来二去,她的耐心终于耗尽:“臭小子,我跟你说,你可别来劲!你……你别以为我不打小孩儿!”
“那你打啊!”他大声吼道,声音和力道都失了分寸,猝不及防下木棍尖端贴着她的手背用力地擦了过去,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成煜见她真伤着了,手一停,终于被令红烟瞧准时机,反手剪住。
令红烟气道:“还横不横?我还治不了你了是吧?”
成煜奋力挣扎了几下,终究因修为隔了天堑,不敌。
他以一个背对着她的姿势,十分屈辱地被按倒在树上,发丝被打得凌乱,虚虚地垂落下来,飘在耳边。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沙哑着嗓子道:“你杀了我吧。”
令红烟没听清,低下头去:“什么?”
“你当初既然能丢了我……如今杀了我也没什么吧?”他自嘲一笑,“反正,我在这世上原本就无牵无挂,如今又一事无成。当初扔掉我的时候,你一定很开心吧?”
令红烟听着,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我开心?”
“是啊……毕竟我于你而言,不过就是一个举手之劳救下,结果却不知羞耻地拖着你不放的累赘而已。”
令红烟听着他那丧气的话,简直心头火起。一想起自己在后山忙活了整整七年,就是为了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没良心搞清心阵,气就更加不打一处来。
她松开了他的膀子,凶道:“站好!不然我还把你脑袋按到树上去!”
成煜神色恹恹地站在那里,令红烟简直恨得拳头痒。
半晌,两人都没开口。
许久……
“吃了吗?”她干巴巴地问道。
他冷笑。
“行,那你看着我吃,饿不死你!”
她说到做到,当即就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就坐在成煜站着的那棵树下,拿眼睛挑衅地瞪着他。
成煜的眉梢挑了挑:“你修为不低吧?都辟谷了乾坤袋里还收着这个?”
令红烟笑眯眯道:“为了气你啊。”
成煜扭过头去,不看她。
至于他为什么不走?那是因为令红烟在他脚边画了个结界圈,硬生生地将他困住了。
令红烟拿着筷子不住地往嘴里塞着菜,颇有些食不知味。本来这些东西其实是给成煜准备的,毕竟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上去瘦得跟个小鸡崽似的,万一营养不良长不高了岂不是罪过。看在他们多年不见,本以为应该是执手凝噎,谁知道这家伙居然上来就喊打喊杀的,活该饿着他。
她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等着成煜喊饿,然而等了半天,她觉得这人多半不用吃饭。她诧异地扬了扬眉:“你是提早跨越修为限制学会辟谷了,还是楼里虐待了你七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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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一声冷哼。
哼完,他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
令红烟愣了下,当场笑喷:“哈哈哈——”
成煜的面色变得相当好看。
令红烟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按着自己上千年都没活动过的笑肌:“可以……可以……厉害,这都能强忍!不愧是你,小成煜。”
成煜的脸更黑了。
“别叫我。”他别过头去,垂下眼眸,眼中万千情绪翻涌,“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她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呢?成煜心道。她或许已经忘了,那一年在牢笼外她对自己说了什么。
“如果我……我跟你走,你……能给我什么?”记忆中的他握着牢笼外递来的一个饼,哪怕是那饼的香味引得他都快要发疯了,他仍然警惕地望着对面的女人,不敢下口。
“嗯……”她似乎是在思考,随后笃定地拍了板,“我保你一生无虞。”
一生无虞……说得真动听啊。
骗子。
嗯?
他嘴里忽然被人塞了个饼,令红烟蹲在他面前,有些苦恼地看着他愣怔的模样:“你气性好大啊,都在树上捆了这么久了,还没消气呢?”
成煜真的笑了,给气的。你见过谁把人绑在树上让人消气的?这是想要气死人吧?
令红烟:“你还是起来吧。这么跟你说话,我累得慌。”
她其实就是想气死他。
令红烟守信用地给人松了绑,然后面带笑容地威胁道:“再不老实就不是绑在树干上了,我给你吊到树顶去,让你在上头风干一天。”
成煜哼了一声,终究是屈服在了这女人的**威之下。
两人看似相安无事地对坐在桌边。
令红烟再度威胁:“吃。”
成煜闷不吭声地动着筷子,令红烟解脱一样地丢了筷子,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
“辟谷之后就是这样的吗?”
令红烟:“嗯,不但不用吃饭,而且还可以不用睡觉。”
“唔……挺好。”
“挺好?”令红烟挑眉,“不会觉得生活少了很多乐趣吗?”
成煜:“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令红烟嗤笑:“小小年纪,跟个小老头似的,一点都不活泼可爱。”
对面的人拿眼睨她,似乎在说,拜谁所赐?
可惜令红烟对少年人心性研究一事,基本上属于抓瞎,只能寄怀疑于他眼珠子斜了需要矫正。
成煜见她没反应,冷漠地扯了下嘴角,把头低了下去。
还在这里抱什么希望呢?
他食不知味,对面的人却心大地在研究着他的眉眼。成煜的五官生得精致利落,眉毛十分浓密,看着很英气,眼睛和前代日神挺像,都是漆黑的瞳仁炯炯如星,垂下来时却有些柔软的濡湿感,可爱得让人手痒。于是令红烟手一痒,那爪子就不安分地薅了上去,被那家伙警惕地一躲:“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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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令红烟颇为遗憾地叫了一声,随即诱哄道,“我就是觉得……我们家小成煜生得好看。”
成煜面色一僵。
令红烟却浑然无所觉:“别露出那副表情嘛,夸你生得好看又不是说你实力不济只能靠脸混饭吃,天生一副好相貌本来就是优……”
“够了!”成煜蓦地打断了她。
令红烟闭了嘴,心说这孩子真难搞,怎么夸他也不高兴。
成煜:“你一见我便举止轻浮,满口胡言乱语,我念在你曾于我有恩,不同你计较,但若你今天的目的是来羞辱我的话,那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令红烟这下真傻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滚!”
“于是我就碰了一鼻子灰。”令红烟说完悻悻地摸了下鼻子,“他倒是也说说他在气什么啊?”
月袖抬手从门派事务堂的藏书阁内隔空招来本簿子,“唰唰”几下翻开,递到令红烟面前,言简意赅:“成煜的。主上闭关前让属下去查,这是结果。”
“什么啊?”令红烟疑惑地接了过来,一看,脸色变了,“这……”
月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把簿子一扔,无奈地用手扶额:“我错了,我错在不该长这张嘴。”
月袖难得地没反驳她。
“月袖……”她喃喃道,“你说我放着他七年野生野长,是不是做错了?”
成煜一个人在训练场奋力地击打着木桩子。
这个点早训的人早就散了,整个场地里只能听到他一个人训练时的“砰砰”声。
他的心很乱,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的难堪。闭上眼睛,耳畔是掌风带起的“呼呼”声响,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牢笼中。
又饿又困,浑身上下都被冰冷的锁链锁着。
“哗啦啦——”雪地里响起了锁链拖地的声音,他死死地闭着眼睛,感觉到一捧雪兜头砸了过来,雪水融化,钻进了身上裹着的结成铁板似的棉被中。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有些疑惑。
面前站着一个同样用锁链绑着的少年,光着脚板,嘴唇红肿,目光呆滞,身上却违和地披着一件极为昂贵的狐裘。
拉锁链的人揪着少年的头发扯到他面前,细碎的叨叨声消散在了风雪中,他只听清了些什么“进去……新衣服……火炉……热汤……”之类的破碎的句子。
他张大了嘴,漫天的风雪灌了进去:“滚——”
“成煜——”
一声熟悉而又高昂的呼唤,将他从神思中唤了回来。
成煜颇为嫌弃地望着不知何时蹿到他身后的钟离。
不过钟离是察觉不到这种不太明显的嫌弃的,不然也不会打小就缠着成煜不放。按照钟离的话说,这世上有看上去心软的和真心软的,成煜是那种真心软的,哪怕他看上去就像块硬邦邦的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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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周围的人总会露出那种看自虐狂一般的怜悯神情。
“成煜,成煜,”钟离还在傻乐呵地对着他笑,“楼主喊你过去。”
“楼主喊我?”成煜挑眉望着面前的红衣倩影。
“是我喊你。”令红烟转过身来,面上那令人上火的笑却消失了,她的目光有些严肃,“成煜,想知道你为什么使不出术法吗?”
成煜被她戳中心坎,沉默片刻道:“你说。”
“与你的……”令红烟本想说“与你的前生有关”,但想想又咽了回去。人死灯灭,前尘如烟,这辈子活好了何必管上辈子是哪头蒜?
“没什么。你身体里有一道封印,你得把它解了,你这些年吸纳进去的灵气才能释放出来……也就是说,你到那时候才能知道,现在的实际修为究竟如何。”
令红烟说完,等着他提问。
“原来如此。”成煜的手按在胸口处,“我一直觉得丹田处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原来竟是道封印。”
令红烟笑道:“不想问封印怎么来的吗?”
成煜淡淡道:“你不想告诉我。”
令红烟沉默。
成煜:“所以有什么好问的?”
令红烟腹诽,他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成煜:“你帮我解掉它。”他真的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做个任人鱼肉的弱者了。
“可以。不过……开始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成煜以为她要提条件,皱眉道:“你说。”
“你怕死吗?”
成煜一愣:“不怕。”
令红烟轻笑一声:“这么自信?”
“对。”
令红烟:“即便有可能死无全尸?我可不是在吓唬你,如果失败,别说骨头了,你连丝魂魄都不会剩下。”
这话还真不是恐吓。作为一个曾经在万魔窟中被困了好几千年的人,令红烟对此事特别有发言权。要不是当初她有聚魂幡保命,几千年前她就魂飞魄散了。
成煜认真道:“照现在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也会死,我可以死,但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至少现在,我可以为了活而去死。”
这赌徒一般决绝的话立刻收获了同为疯狂人士的令红烟的好感。
“三个月。”令红烟的掌心凝聚起一团红光,平地上霎时狂风肆虐,虚空中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俨然是这狂风的风眼。风眼之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锁灵阵可以直接连接万魔窟,但前提是,他要找到进入万魔窟的路,“这个阵眼只能开放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内你要在锁妖录的结界之内找到入口。它可能是山壁,也可能是你脚边最不起眼的一朵花、一株草、一颗小石子,全凭你自己去感知,它会与你体内的封印相吸,指引你前去找到它。”
“但是,记住,万魔窟很危险,里头的东西会使出各种手段来**你放弃神智,与它彻底融为一体。如果你扛不住**成了它们的傀儡,”成煜看着面前的女人对着他温柔慵懒地扬了扬嘴角,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寒光,“我会直接捏碎你的元神。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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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煜看着她没有温度的眼睛,握紧了手心,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别废话了,开始吧。”
“我觉得还要再多废话一句。”
成煜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示意她赶紧把厥词放完。
“不是所有夸你好看的人,心里都抱着什么龌龊的念头。”午后阳光正盛,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连上头细小的绒毛都镀上了一层镏金,看上去就和他们初见那天那般,茫茫雪地上艳丽的一株红枫,如同神明降世,“你得试着打开自己,走出去,成煜。”
成煜心念一颤,继而倔强地扭开头,冷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骗子。”
令红烟见哄孩子失败,眼角抽了抽,随即一巴掌过去,直接把成煜拍进了阵眼里。
“没礼貌的家伙……”
屋内,令红烟架起了观水镜。
滴血入镜,以血为媒,唤醒了锁妖结界和令红烟之间的契约连接,成煜进入结界内的画面传送到了水镜之中。
起初一个月,他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结界内乱窜,连魔息的影子都没摸到,只偶尔遇到过几团微弱到不行的魔气的侵扰。成煜没有法力,也没有学那些内门弟子都会的除魔清心咒,只能靠着自身的强大意志力去硬扛。
观水镜外令红烟看着他的表现,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意志力还挺强,没准有戏。”
这一天,令红烟如往常般一大早就打开观水镜,打算看看成煜今天在里面又是怎么像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挺过去的,结果一开观水镜,她嘴角的笑容便凝固了。
“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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