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醒醒,铸剑阁的长老派人将铸好的封印法剑送来了。”有人在旁边轻手轻脚地推了推他。
成煜猛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年轻修士陌生的面孔,穿着黄道宫弟子的灰白道袍。此刻,这位年轻修士正一脸担忧且有些伤感地望着他:“宫主,您的病情真的不能再瞒下去了……刚才您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那么久,我差点……差点以为您已经……”
他的话,成煜其实一句也没听懂,但好在他除开在师父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波澜不惊的性子,所以他只是很自然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设施环境。
穹顶恢宏,和之前见到的黄道宫客房内的建筑风格很像,而他现在坐着的位置是九层台阶之上的一张巨大华丽的座椅,上面浮绘着黄道宫的图腾。
景旭说过,聚魂幡的作用是使时间倒流,回到过去的自己身上。那么他现在身处此地,而身旁的那个修士又称呼自己为“宫主”,那么……
“你刚刚说什么?”他神情自然地向身旁的人发问。
毫无疑问,这里是黄道宫,他来到了自己的上一世,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身份是黄道宫宫主景旭,是还未飞升的日神。
“啊,刚才是说,铸剑阁的长老派弟子送新铸的封印法剑来了,正站在外面等您叫她进来呢。”
成煜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景旭的样子:“嗯,进来吧。”
于是门开了,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双手捧剑自门外入内。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九层高阶的下面,然后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弟子月无名,奉长老之名,向宫主献剑。”
成煜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诧,直至她跪在自己面前。
——这是……师父?
他的目光落在了台阶下跪着的那个女弟子脸上。那是一张和他师父如出一辙的脸。只不过,一块占据了整整半张面孔的烫伤伤疤趴在了她的右脸上。烧伤过后凹凸不平的伤口看上去是那么狰狞,尤其和完好惊艳的左脸一对比,愈发显得让人痛惜。
不过,他丝毫不怀疑面前的毁容女子会不是师父。于他而言,他根本不需要通过那张美艳的脸去辨认她,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了。只要看一眼她的眼睛,无论她变换成什么样子,他都能从人群中一眼将她认出。
见他径直盯着自己的脸,跪在地上的女人愣了一下,随即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低下了头:“弟子貌陋,冲撞了宫主,还请宫主恕罪。”
身旁站着的年轻修士也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不知道宫主今天这是怎么了。
成煜望着她的后脑勺,沉思着。怎么?她和景旭不认识?
可是这就怪了,之前在梦中,还有联想到令红烟之后为景旭做的事情,他们应该很熟悉才对?还是说,熟悉是这之后的事情,现在两个人还不认识?
难道说……
从前他总觉得愤懑、委屈,因为师父将他当成了别人的替代品,但他又无可奈何,因为师父和景旭相遇在前,他根本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不过现在的话……
于是,屋内的另外两个人就看着一向高贵端庄的宫主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惹得边上站着的修士一脸宫主被鬼附身了的惊悚表情。
他的视线转向一边,目光定格在旁边的法剑上。边上那修士反应极快,暗道一句,可算是回神了,然后赶紧将奉上的法剑递给了他。
成煜的视线仅在上面一扫,就有了结论,淡淡发问:“你炼的?”
下头跪着的人身形顿了顿,然后给出了官方答案:“弟子奉长老之命给宫主送……”
成煜打断了她:“我问的是——是不是你炼的?”
下头的人沉默了。
近日来宫中不断有传闻说宫主久病不愈,然而极北之地万魔窟封印松动,有大量魔物从中逃出,且那破口不断加大,有即将冲破封印之迹。作为下界修真大宗之一,封印万魔窟,维护下界稳定,黄道宫当仁不让。作为下界修士中最强的战力,宫主景旭作为封印的阵眼,更是当仁不让。
可是,宫内的医官早已私下向长老们偷偷交代过。
要么,宫主养病不上战场,宫主活,等熬过天劫飞升后,再来收拾被万魔窟中的魔物糟蹋得差不多的下界;要么,宫主上战场,等封印完万魔窟后精力不济,然后被飞升的天雷劈成一堆骨头渣子。
总而言之,下界众人的命和景旭自己的仙途,他只能选一个。
宫主如何选的,她不知道,但是那些长老私下却已做好了选择。他们决定放弃封印万魔窟,保宫主飞升。
——他也必须飞升。
黄道宫这些年在下界声名鹊起,便是因为他们宗门内出了景旭这么个千年难遇的天才。他若陨落,黄道宫将盛名难副。
于是,宫主三令五申交代下去,为封印万魔窟而专门炼制的法器,炼剑阁便一拖再拖,迟迟不愿交出,直到宫主下达最后通牒——再不交剑,他便亲自去推那炼制炉。
长老无法,只好先随便拿了个成品顶差,想着宫主见了那糊弄人的东西,以他的心智,便会理解他们这些人隐晦的意见。
思及此,再看看上头宫主的表情,她暗叹一声:“是。”
上头那人却笑了一声。
令红烟一头雾水。
成煜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好师父这是被人推出来顶包了呢?他跟剑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那纹路杂乱斑驳,光芒暗淡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精心炼制出来献给宫主的?必然是想要隐晦地驳斥景旭的意见拿来糊弄他的,然而糊弄上司一事可大可小,长老们几经抉择之后,大概便让师父来做了这么触霉头的可怜虫。
令红烟自然也全明白这一点。她以为宫主是生气她搞了这么大半天交上来这么一块垃圾废铁。
“弟子无能,枉费了宫主和长老们的期待,这才交出如此不堪入目的东西。请……宫主责罚。”
“不堪入目?”她听到上头的男人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得好似一架泠泠作响的古琴,“算了,留下吧。”
埋在地板上的令红烟表情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宫主没找她麻烦。
“至于这法剑,回去让炼剑阁的长老来见我,我会亲自和他谈谈。”
直到走回炼剑阁,令红烟脚下都是飘的。见她回来,那些挥锤打制的、推拉风箱的,全都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她。
一名手持拂尘的青衣男子从屋内走出,众人一见他出来,头便立刻低了下去:“苏长老。”
苏长老走到令红烟面前,将手中的拂尘甩了个位置,毛茸茸的尾尖从她面上的伤疤处火辣辣地扫过:“宫主怎么说?”
“请您去见他。”
“剑呢?”
“留下了。”
苏长老的面上露出了微笑:“无名,做得不错。”
“是。”
苏长老去正殿见宫主了。
他甫一离开,那股令人不适的威压感终于消失。令红烟松了口气,刚预备将腰板直起来,就被众人围住了。
“师妹没事吧?”
“你还好吧,无名?”
“怎么样?无名?宫主没有难为你吧?”
“你们还有脸说?”一个头上扎着灰色绒丝抓髻的少女横了他们一眼,“苏长老问谁去的时候怎么一个个都不敢站出来,让人家无名去顶,现在倒是关心起人来了!”
几个高大的男弟子看着令红烟那瘦弱的身板,还有横亘半张脸的狰狞疤痕,也自羞于胆怯,悻悻地擦了擦鼻子:“余师妹这话说得……”
“没事,宫主仁厚。”令红烟摆了摆手,转向边上一人,“宋师兄,昨天说的图纸呢?”
“哦哦,这里。”
她接过图纸,对众人笑了一下,脸上的伤疤似乎变得更骇人了。她自己或许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只是笑了一下,便拿着图纸进了房间。
“嘭。”
众人面面相觑。
刚才递图纸的那个宋师兄打破沉默,叹了一声:“无名她也是……命苦。”
“是啊……本来她多……”
“住口!”余师妹打断了他,面色不忿,“不要再提了!你们不知道无名她不喜欢听你们说这些吗!”
“是……不说了。”
“走吧走吧,都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吧。”
屋内,令红烟沉默地放下图纸,揉了揉眉心。
果然吧,躲进来是对的。
他们啊,也真是,一个个的,比她本人还要草木皆兵。
其实说白了多大点事呢?不就是家中长辈与人结怨,结果遭人报复洗劫,小小年纪便被人废了灵根。她卷着家中所有的炼制典籍逃出,带着父母的印信投奔了黄道宫。出身炼器世家的她一进入炼制阁,便展露出了不俗的天赋,比天赋更出众的,是她日渐展露出来的可与日月争辉的惊人美貌。
貌美,有才华,毫无自保能力。有人开始偷偷打量起她,如同饿狼垂涎肥美的羊羔。她看在了眼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犹如壮士断腕一般,将烙铁对准了自己光洁无瑕的脸——“刺啦!”鼻尖嗅到了烤肉的焦煳味,剧痛中她的手一抖,沉重的烙铁砸在地上,溅起几丝零星的火星。
同屋的余师妹听到声响,睡眼蒙眬地出来望了一眼。
“啊——”
余师妹疯了似的尖叫,她一时间不知道是令红烟疯了还是她自己疯了。
“医官!医官!我去帮你找医官!”
“不用。”令红烟捂着脸冲余师妹摆了摆手,“等哪天修出金丹了,到时候捏个诀不就能变回去了?给自己定个目标跟念想也挺好。”
“可是……”余师妹张了张嘴,没说出的那半句话又被吞了回去。
可是你灵根被废了,练气筑基尚且困难,金丹……凡人的寿命真的能撑到结出金丹吗?
她似乎看出了余师妹想说什么,笑了笑。
“万一要是结不了金丹,”她笑着,脸上的烫伤疤开始鼓起一个个难看的水泡,但她却笑得无比开怀畅快,仿佛凭空呼出去了一口浓重腥膻的浊气,“也没什么,这样终于没人再盯着我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令红烟捏起手边灵石磨成的镜片,搁在右眼前,左手将桌上的图纸往后翻了一页。
说白了,多大点事儿呢?
另一边,黄道宫正殿。
苏长老拎着拂尘,入了内殿,躬身笑道:“宫主,您找我?”
座首上的那双眼睛自他进来起就黏上了他。本是淡淡一瞥,却忽地顿住,变为细细地打量,一寸一寸地从他的脸上扫过去,似乎想要确认些什么。
居然是他。
成煜的神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假神医楚真人的院中,那位操纵着聚魂幡仿佛献祭一般从天而降,却又极快地被师父打碎神魂的修士,他依稀记得师父当时说,那修士一身陈腐暮气,像是活了许多年……
原来这个修士就是这位炼制阁的苏长老。
他要真是楚真人院里那个被杀的修士,那还真和师父说的一样,是活了上千年的。
这么说来……在楚真人院子里的时候,他或许认出了师父?
这就有意思了。
下头站着的苏长老见上首的人眼神有些飘忽,心道,宫主这病确实是副时日无多的样子。
他们几个长老商议的结果是为了黄道宫,必须保证宫主飞升,宫主留下了法剑,又找他来商谈,应当是默认了他们的提议。今日之后,他大概就要和其余几位长老一起准备怎么去堵其他宗门的嘴了。
随后一个东西便“嘭”的一声砸到了他脑门上,把他砸蒙了。
成煜的声音从上头飘了过来:“这就是你们交出来的东西?”
哦。苏长老回过味来了,原来是听懂了意思,喊他来表明反对意见了。小问题,几个长老都反对,宫主也不能一意孤行。
“宫主,”他好脾气地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剑,“您要以大局为重。”
“我看是以自己为重吧?”景旭这皮相唇薄眼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生了个温和的性子,一直展现不出这皮相的精髓。现在搁到成煜来用,倒是显出几分狼性来。
成煜心道,这便是月下楼和黄道宫的区别了。
月下楼的门派史,是血泪和尸骨堆起来的一摞摞书页。万魔窟内万丈冰原,掩埋了无数红衣枯骨。景旭飞升前封印万魔窟的千年之后,他的封印脱落,月神带着当时月下楼内几乎全部的弟子去了冰原,拉起了遮天蔽日的结界。
大火连烧数月,熄灭之后,冰原上几乎无一人幸存。月神作为阵眼,在那片冰原上沉睡了整整一千年。
一个为人,一个为己,高下立判。
“重新铸剑。若不能使我满意,你便斩下你的头颅,再提来见我吧。”他淡淡道,“我说到做到,届时你若自己下不去手……我来。”
苏长老抬头,正对上了一双清明而锐利的眸子,眼中刀剑清光,割得他遍体生寒,恍惚再看,却发现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出去吧。”
苏长老退了出去,背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总觉得,今日的宫主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令人畏惧。
成煜垂下了眼眸。座下扶手由不知名的石料做成,却如镜面般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了景旭那张脸。
“原来你是要我帮你做这个……”他低声道。
铸剑阁内弟子间已经传开了。
苏长老那日笑着进的正殿,随后黑着脸出来的。回来之后他便立刻将令红烟叫走盘问,可盘问了半天,也没盘问出些什么来。
“听说啊……占星长老还偷偷给宫主算了一卦。”
她听着其他师兄弟的谈论,觉得挺有意思的。
一向温文尔雅的宫主忽然转了性子,无视长老们的决议,还打算暴力镇压,结果一众人都以为他是被鬼附身了,给他算了一卦,估摸着还想着给他驱邪呢!
多好笑,万魔窟封印要塌了,魔物们就要被放出来了,正常人一个个都不愿去镇压除魔,坚持要除魔的人,反倒成了被魔物附身的不正常的人。
这天晚上,令红烟点着灯坐在炼制间内,用磨刀石细细地打磨着一块注入了灵力的田白玉。这石头样子清透好看,最适合做成剑珌(注:剑鞘尾端的饰品)。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门响,她以为是余师妹来喊她回去睡觉,便随口应了句:“再等会儿,你先睡吧,我不困。”
余师妹没有回答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余师妹从她身后走过来了。令红烟便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正好,刻刀递我一下,柜子第三层第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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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边“噼啪”一声响动,刻刀自己飞过来了。
御剑术?余师妹会这个?
令红烟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门口侧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肩头一半月华一半昏黄,屋内明亮的烛光将他的身形拉得特别修长。
“见过宫主。”令红烟认出来人,连忙从座位上起身。
成煜神色微动,他的确是故意不出声来吓唬她,等着她露出这样故作平静的生动表情。
“这么晚了不休息?”他背着手闲闲地踱进来,站到了她身边,灯光下那高大的影子瞬间将她整个笼罩住。令红烟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今日奉上之物甚是拙劣,苏长老已经斥责过我,故而在此返工。”
其实这只是她磨来练手的东西,糊弄宫主这种事,长老们自己会去做,还轮不到她一个普通弟子来劳神。她这么说只是希望宫主赶紧哪儿来回哪儿去,晚上时间很宝贵,就这么几个时辰的自由时间她不想同人打太极玩。
“撒谎。”成煜见她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嘴角微勾,随即便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你看你对照用的图纸上勾的暗纹是一株碧芙蓉,这明明是给女弟子用的。我猜……刚才说的余师妹?”
令红烟伸手薅了纸,面无表情地攥着背到了身后。
“您弄错了,不是这张。”
成煜眼中藏着笑意:“怎么?你很怕我?”
“宫主威仪,弟子惶恐。”说着,令红烟的眉毛不自觉地拧了拧。
“威仪?”成煜一眼就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口是心非,明明是想说做作。”
令红烟腹诽:话怎么都让您一个人说了。
“也是,我也觉得这么强端着,真是无比做作。”然后那个高大的男人便一撩衣摆,坐到了她的工作台边,撑着头自顾自地翻着她堆在那里的图纸,强端的气势垮了大半。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和师父在烟月小筑的岁月。他练剑结束,便坐在石凳旁看师父在纸上默写那些剑诀心法,时不时地她略带疏懒地回眸一顾。
每每思及此,只觉若余生皆是如此,委实令人怦然心动。
令红烟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坐那儿不动了,心知宫主这是打算在这儿生根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回了工作台边。坐下去的时候,边上的人正好把头扭过来,冲着她,露出了一个冰雪消融般的微笑。
令红烟听到自己的脑海深处传来了一声久违的“咯噔”。
第一天,他来了。
第二天,又来了。
第三天,啧,您不需要睡觉的是吗?哦,也是,渡劫期的修士确实不需要睡觉。
第四天……
令红烟揉了揉眉心,借着打磨光洁的剑身把自己的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整个认真地照了一遍。没错啊,是这张带疤的脸,也没出现什么人间奇迹让它痊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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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成煜瞥见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轻车熟路地站起身来,“那快回去休息吧。”
令红烟“扑通”一声,径直跪在了地上。
成煜一怔:“你?”
她抬起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宫主究竟想要什么,还请您直说。”她实在是搞不懂他每天晚上避开众人凑到这个小炼制间里来到底是想干吗。
她这么一挑明,成煜慌了一瞬,随即镇定下来。
他“哧”地笑了一下。
令红烟抬头望着他,似乎在思量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看把你吓得。”他心情极好地伸手想要去扶她,然后被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避了避。
成煜眉梢挑了挑,清了清嗓子:“下界炼器制造,月氏最好。不过是希望月姑娘能教教我,让那些人下回糊弄我的时候能别那么理所当然,有这么为难吗?”
如果是千年之后的月神本尊听到他这番话,估计得有一箩筐的槽想对她的徒弟吐,也不知是会感慨身份转变对人言行的影响真大,还是会吐槽:学好需十年,变坏只十天。
这小狼崽子,早就不是当初烟月小筑内那个隐忍乖巧的小少年了,现在没了束缚,言行举止随心随性,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令红烟听他说完,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就这?您早说啊,就这点事至于这么故作高深吗?
她利落地从地上翻了起来,走到桌边,抽出几张干净洁白的宣纸,拍在了成煜面前:“那,宫主请。”
成煜一愣:“怎么?”
令红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您不是说想学炼器制造吗?好办啊,我教您就是了。”
成煜这下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这人一向话不多表情少,仅有的几分轻笑也多半是在师父面前邀宠卖乖,还不能太过,否则还要担心师父是否又觉得他不成熟,像个小孩子,所以他几乎没有笑得这般开怀畅意的时候。
令红烟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是那种细细长长的桃花眼,眼尾,鬓角长而齐整,被发冠束得熨帖而干练,看着就是一副聪明成熟的模样,结果这么一笑,反倒显出几分天真稚气。
成煜笑完,开口:“你是不是……特别好为人师?”他之所以笑得那么开怀,是因为他刚刚一恍神,以为是见到了师父本尊。
十几岁,一千多岁,她竟是没怎么变过。
令红烟眼角抽了抽,心说我好心教你,你还要嘲我一句。如果他不是宫主她估计已经要甩“爱学学,不学滚”这几个字了。
不过,他是宫主,所以不行。她还不想被架上门派审判台被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于是,她耐着性子道歉:“弟子言语无状,请宫主恕罪。”
成煜的嘴角又是一翘。
他抬指敲了敲面前的白宣:“那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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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你这几日回来得越来越晚了,在忙什么呀?”余师妹好奇地看着令红烟踩在凳子上,将顶上落灰的书箱搬下来,一打开,里面全是一些朱笔批阅过的草图,“哎?这不是咱们从前在讲习堂里做过的功课纸吗?这么基础的东西,你拿它们出来做什么?”
“潮了,拿出来晒一晒。”
“哦。”
傍晚,余师妹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抱着那个箱子,进了炼制间。
晒什么?晒烛光?
……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令红烟已经习惯了,听声音就知道是宫主来了。她把捏在手上的镜片往下一放,把批好的纸递向身后:“不愧是宫主,学得挺快。”
身后是一个男人无奈的声音:“我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再体验一次门派学堂。”
令红烟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的课可比苏长老的性价比高多了,他只会让我们在操作册子上画红杠杠。”
成煜往边上一坐:“编排长老,我听见了。”
令红烟头都没抬一下:“没事,您要是抖出去,您一把年纪还在这里开小灶的事情不就也暴露了吗?”
成煜一顿:“一把年纪?”
这话就听着很新鲜了,一时间他居然没转过弯来。毕竟,之前他一向被人诟病的是年纪太小。
“您还不承认啊?”令红烟低头看着图纸,头都没抬地揶揄了他一句,“去年您老五百岁寿辰礼上的那把礼剑还是我给做的呢。”
她边说,边往旁边瞟了一眼,似乎想看成煜不悦的样子。余师妹有句话说得好,无名师姐这个人吧,乍看过去冷冰冰的,一副不好相处的生人勿近模样,实际上熟了之后不但话不少,还伶牙俐齿的怼得你牙痒痒。
然而成煜并不会觉得牙痒痒,比起一千多年后那个让人看不透的她,现在的她,已经算得上是单纯可爱了。
“原来是你做的,我说呢……”
“其实呢,比起做什么精美的礼剑、华而不实的法器,我更想做一些实用性强的东西。”令红烟搁了笔,望着烛火沉思。
成煜:“比如?”
“比如?比如我想想,咱们门派每年举办弟子大考,百人乃至数百人中才能择其一,其中不乏身世凄惨或心怀大道之辈,然而天资所限,这条路还没开始就已然被宣判无果。”她缓缓道,“如果能够打造出一个可以降低天资的限制,只要有德有才之人皆可用其修炼的辅助器具,那不就能够实现那些天资不足的人的愿望了吗?我一向认为,于修仙一事,天资很重要,但若只看天资,呵,荒谬。”
月轮灯芯,月下楼的镇派至宝。成煜心道,原来这么早以前她就有这么个构想了?
说来,令红烟的身份虽然她自己从来都是半捂着,虚虚实实,不提不问不可说,但成煜倒也不是傻子。绝美容颜,实力深不可测,门派内楼主默许的暧昧不明的地位,再加上和日神景旭颇有渊源。下界编排日、月两神风月轶事的本子多到门派内几乎人人看过。令红烟月神的身份,在成煜眼中,真的就只差戳破那层窗户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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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他说,“很不错的想法。”
令红烟的眼睛亮了一下:“宫主也这么觉得?”
说着,她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从书箱里掏图纸,一副献宝似的口吻:“宫主再看看这些。这些图纸呢,虽然都被苏长老以各种理由驳回来了,但我觉得他就是保守惯了,总觉得这不合理那不实际的。有意思,一个炼器的人,连证明自己画的新东西就是比那些老东西要新鲜要好的勇气和坚持都没有,还画什么纸炼什么器啊?趁早套模玩儿算了。”
成煜把那些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图纸接过来,一张张地翻过去——
束缚神魂,能对人产生严重的精神干扰,可战可保命用的法器。
——雏形版的炼魔绳。
保存灵植用的小空间罩子,比基本的乾坤袋多一个维持灵花灵草新鲜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