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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啊,原来竟是如此。
娄杰听闻修澜有了救四公主之法立刻让修澜进了琼华宫,宫内的珠玉璧柱不似往日完美无瑕,狐狸爪印留下的丝丝裂痕,即便用了树脂涂成原色,但黏结的裂口用了法术遮蔽反而欲盖弥彰。
女娃坐在池中亭,周围立了仙婢。云雾不似往常浓稠,恹恹飘忽不定,能清楚地看见她们脸上都浮着戚然疼惜,像六池斑斓的孔雀花只剩残枝败柳无色无艳。
娄杰前去低声说了什么,女娃和众仙婢露出惊喜之色纷纷向修澜看过来,一双双无神的眼睛里突然洋溢着满满的期待。
修澜走进亭中,女娃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声音:“三姐……三姐同你说什么……她身体好了吗?”
曾经笑声如铃、天真烂漫的女娃这副形容任谁看了都难免心生难过,修澜抚了抚她瘦弱的手背:“公主放心,三公主有古曦帝君照料自然无碍。三公主说她还想让你陪她去东海之滨沐药浴呢!”
女娃原本双瞳剪水的眸子笑起来有些干涸,淡淡潋滟:“当真?”
修澜真诚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当真,公主先用膳吧,不然三公主瞧见定要心疼。”
女娃点了点头,娄杰一展笑容,应承道:“得嘞!公主稍等,佳肴马上到!”
修澜以为瑶台之后恨她最深的会是女娃,可是女娃从未问过她敕梭丹一事,待她还是如从前一般,没有丝毫芥蒂。反而是古曦,在她好不容易确定了自己的心后,他却毫不留情地将之甩在一边,那他吻她又是做什么?
翌日清晨,太阳镀着一圈红光半埋入海水半露出头,光线在皑皑白雾中宛如少女身裹素衣曼妙起舞,纱绸重重叠叠,雾色浓浓淡淡。
云头下东海细波如鳞绵绵无尽,倒映着天际绯云。海上摇摇曳曳**着一叶扁舟,悠闲惬意,女娃难得露出欣喜之色:“你们在上面等我,我去那舟上瞧瞧。”
她一笑起来,胭脂装点的脸终于显出了几分真实的颜色,修澜和众仙婢也跟着释然欣喜,答道:“好,公主小心。”
女娃纵身一跃,一抹倩影划过水镜,碧波悠悠**漾,她轻轻落在小小的扁舟上朝云头上的仙婢招了招手,然后拿起桨打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违的如铃笑声在海面上传开。
旁边的仙婢戳了戳修澜的肩小声问道:“小绿,瑶台之案当真不是你做的?三公主天生貌美,这次听说连皮肉都溃烂了,虽然不知道赤帝为何不追究此事,但这个罪名已经安在了你头上。你昏迷那段时间要不是在胥明宫有子捷君护着,怕早就被唾沫淹死了,话说你怎么会有敕梭丹?还去了中央天宫?”
瑶台之事修澜没做过自然问心无愧,只是赤帝女所言自己在古曦眼中不过是个骄纵的灵宠,若非这次所谓的瑶台之案伤及了赤帝女,他是不是还会一如既往地纵容自己,就像赤帝女纵容她的灵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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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女娃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跟一纸天婚有关?跟裂天兕有关?跟那日午后盛装软烟罗的女子有关?可真是错综复杂啊!修澜想得头疼。
海面水波不兴,女娃摇着轻巧的小舟喜上眉梢,又趴在船舷望了会儿深不可测的海水,竟没瞧见半只鱼儿的踪影。
似乎一切都太过平静了,大家伙儿忧心忡忡这么久今日一松懈就有些过了头,以至于突然掀起的一阵海浪,让很多人在今后的婆娑岁月中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修澜永远都不会忘记从海底隆起的巨大黑影,大家皆以为是只通灵的大鲲,女娃激动得忘乎所以,可大鲲没等来,却等来一场浩劫。
那团黑影不是什么大鲲,是沉寂在海底的澎湃激浪,激浪野性突发朝天呼啸卷成擎天水柱,悠悠涟漪一眼错漏的工夫便排山倒海,扶摇直上宛如一座座恢宏的银山拔地而起又刹那坍塌,凶残地吞噬着渺小的扁舟,海沟裂谷裹走所有,包括那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仙婢和小仙官吓得六神无主,直到看到修澜施法向女娃消失的那片海域飞去,才纷纷反应过来。
修澜在心里祈祷千遍万遍,祈祷自己的法术莫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可事实上,倘若那个时候她真的法术不精,该有多好。
可是偏偏唯独修澜御行术运用自如,其余仙婢平时法术个个居于修澜之上,此时却状况百出,有的直接扑通摔进海里,有的甚至连御行术这样最基本的术法都使不出,只能在云头干着急。
女娃被海水搅得一片昏沉,从海底挣扎出来,呛了几口水,浮浮沉沉中向修澜伸了手。
看到女娃后,修澜几欲喜极而泣。女娃向来不施粉黛,今早走时气色实在太差担心赤帝女见了会徒增愧疚,便抹了些胭脂水粉。因为没有口脂,仙婢们个个为此焦头烂额忙作一团,她却不慌不忙,直接用齿撕裂了唇皮,一片殷红蔓延散开,衬得整个人姹紫嫣红,瞧不出一丝病态。
如今那些掩饰之物被海水一洗便纷纷褪得干净,她苍白的脸映着晨曦的天色,越发惨淡。
修澜飞过去伸了手拉女娃,可她却没想到自己体质天生寒凉到能触水成冰的程度。
指尖不过轻触水面,方圆十里的海水骤然冰封,朵朵浪花冻结,**起的海波筑成一垒垒奇形怪状,晶莹且坚固的冰雕,毫无规律地矗立在这一方冰川上。
整个海面旋即沉寂,静得没有丁点儿声音。
修澜找不到女娃,她惊慌失措,以为可以走到冰凌的边缘去找,可是随着她每一步的移动都拓展着冰封海域,这一川寒冰在她足下如一面金刚塑成的镜面,没有丝毫缝隙。
她只能疯了似的敲打三尺寒冰,可终归无济于事。
在云头的仙婢惊恐木讷,发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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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一声清脆鸣叫,修澜望去看到赴约而来的赤帝女坐在白鹤之上,身后是一轮鲜红如血的太阳,毫不刺眼却硕大无比。
记忆里,那日的赤帝女抱了一只灵狐,灵狐通体雪白,温婉如猫,唯独双耳妖冶,同东海的晨阳一色。
记忆里,她还戴了一顶素色的帷帽,着了一件素色长裙,海风缠着薄绢簌簌飘扬,柔软的长影投在寒冰上影影绰绰。
修澜疾步跑过去,摔在冰上:“三公主,快救救四公主!”
正说着只见这冰雪下面闪现几丈青色光芒,照亮了整个黝黑无底的深海,穿透三尺明镜寒冰,修澜低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光源,刺得眼睛疼出了泪依然目不转睛。
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突然青光携了一柱海水擎天而起,从修澜身旁捅破冰块直冲云霄,修澜被震开十里又冻结一片水域。
修澜欣喜若狂,朝那股海水顶端的青鸟招了招手,喊道:“四公主!”
青鸟没回应修澜,在天海间来回盘旋。
海水再次沉落汇进滚滚东海,破摔的冰块漂移撞击起一大片一大片激昂的水花,也是丁零丁零的声响,在晨曦微弱的天幕下久经不散,却比女娃的笑声还要来得低沉些。
娄杰等人面露绝望悲痛之色,瘫倒在云上,修澜不解,执着地喊“四公主”,而回应她的却是赤帝女。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不悲不喜,不急不躁:“大胆仙婢,四妹待你不薄,你却害得她化为元灵,其罪当诛灵剔骨。禾城、禾落,速将其押上坤阳神殿。”
修澜的手僵硬在空中,顿觉五雷轰顶。
第一次上坤阳神殿是女娃带着修澜去的,女娃说坤阳神殿是最接近天海的地方,晚上来这儿看星星比观星台壮美多了。
只是这次堪逢神界早朝,黎明自天际撑开星夜巨大的帷幕,明亮的日光便从扯开的口子蜂拥而入,霍然铺满整个天海。
那样好看的夜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南方天宫的天地贤才如今是越发少了,新鲜出炉的天神几百年才飞升一位却也都是些胡须飘然的老者。唯一赏心悦目的嫦娥被贬下界后,许多骁勇的镇疆战神也纷纷以公务繁忙为由不上早朝,导致这坤阳神殿一眼望去皆是些资历颇深、仙风道骨动不动就谈经论道的糟老头子。
修澜被将士押着从两排糟老头子暗沉迷惑的目光里向神殿下方走去,赤帝女素雅裙摆在修澜水雾弥漫的视线下一步一步摇曳生风。
到了神殿下方后,赤帝女先是礼数周全地朝上方神殿肃坐之人稽颡膜拜,继而才压抑着悲痛,音色怆怆:“帝父,四妹她……她元散成灵,化作了青鸟!”
朝堂里轰然炸开,赤帝猝然站起,脚上仿佛戴了千斤锁,沉重地向前蹒跚迈了一步:“你……方才说什么?女娃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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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主调整着愤懑悲伤的情绪,帷帽中的肩头棱角清晰地一起一伏:“昨日这仙婢小绿说四妹心情抑郁,让女儿带四妹去东海游玩,谁知今日女儿去时,见着四妹失足落海。仙婢小绿见四妹掉入海底后不救也罢,竟落井下石将四妹生生冰封在海底,四妹才化成了元灵。可恨女儿一直服用裂天兕,法力尚未恢复,只能看着四妹在女儿面前死去,无计可施。”
她旁边的仙婢跟着煽风点火:“小婢有要事上奏,这小绿原是胥明宫的,小婢听说她对古曦帝君动了情被帝君赶了出来,幸得有四公主收留她,可没想到她心生嫉妒竟起了歹心。”
修澜低着头,任由将士摆布跪在地上。
她无法承受女娃元散成灵的事实,更无法像赤帝女那样看似痛彻心扉之余亦能有条有理地陈述他人罪状。
可她冰封东海致女娃溺死是不争的事实,她对赤帝女的控诉不做争论,也不想解释,甘于接受所有天惩。若非被指罪的是自己,修澜甚至都想与这说得伤心流泪的仙婢同仇敌忾了。
赤帝捂着心口捶胸顿足,急火攻心,换了好几口气,才指着修澜切齿痛恨:“你!又是你!一而再地伤我儿……”
“赤帝莫急,仙体为重。”浑厚又清朗的玉石之音。
修澜从密不透光、令人窒息而凝重的长发中抬起头来。那一刻,光线填满了瞳孔,她像濒死枯木在万顷黄沙里迎来一阵淙淙春雨,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古曦”,然后将士用力将她又压下一个弧度。
古曦的脸隐在光的阴影里:“先让三清殿的司君去东海,三公主重伤在身,不宜久跪。”
他最先关心的还是赤帝女。
“谢古曦帝君,但四妹对这个仙婢可谓恩重如山,她却下如此狠手,实在天理难容。同行的仙婢皆可做证,帝君提来一审便知。”
赤帝女诚恳地说完便被轻轻扶起,弱柳扶风的身姿摇晃不稳,向修澜的方向偏了一步。
她帷帽里还蒙着一层面纱,修澜看不见她嘴角是否含了笑,但她低头撑额时,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微微上扬,在修澜这个角度看上去却是几分笑意无疑了。
她脚边依偎着一只灵狐冲修澜做了一个鬼脸,乍看,还有些眼熟。直到上次观星池那只趁火打劫的白猫妖蹿进记忆里,修澜顿然大悟。
倘若续灵汤不是被偷走的,那么灵狐是不是蓄意为之?择东海之滨分明是赤帝女提出,而她为何一口咬定是自己建议的?澹澹东海又怎会瞬息卷起巨浪?众仙婢为何仅自己运术自如又偏逢她法力尽失?若不是巧合……
想到四公主今早出门涂抹胭脂,以血为口脂的场景,一团怒火在体内滋长顷刻便漫上心头,修澜突然挣开将士的桎梏朝赤帝女扑过去,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只狐狸,死死咬着修澜的手不放。可修澜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将赤帝女虚伪的嘴脸揭开曝在天光之下,曝在众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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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澜铆足了劲儿地撕扯她柔白的绸缎,直到终于将那层薄纱撕开,三公主伤痕累累满是痂痕的脸露了出来,修澜呆住,众神齿间也抽出一丝凉气。
曾经那张白皙无瑕的脸除了对修澜浅露着笑意的眼睛,其余地方烂如深海的浮藻,醒目非常,可怕非常。
赤帝女恐慌不已手足无措地从修澜手里夺回帷帽遮挡,一道精劲的掌风自神殿而来将修澜直接击退数尺之远,就像那日在中央天宫,他撇开那把三叉戟一样,毫不留情。
修澜强压着一口血,从地上撑起来,看着施法的古曦,他冷若冰霜的脸还残留着几分怒气。
仙婢搀扶着赤帝女,微风拂过她袅袅娜娜的纱绸,唯美到了极致,也将惊恐、害怕、伤恸演绎到了极致。可她对着修澜时,眉眼间仍然是得逞的笑意,只是比那狐狸的嚣张来得隐晦。
一旁老者冷哼一声,收回来不及使出的法术:“坤阳神殿上竟敢对三公主动手,三公主虽然法力尽失,但也不是你一介仙婢可以动的!”
“瑶台之案还未定罪,你就又开始兴风作浪,你这般胆大妄为,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四公主来炼丹房炼制七月兰时,当时就对这仙婢有几分印象,当时觉着这仙婢有天人之貌,却没想到竟是毒蛇心肠。”
“可惜四公主前不久还来揪过本君的胡子,怎么就……”
糟老头子们口若悬河、大义凛然地对修澜指责有加,交头接耳、摸须拍额的样子同修澜前些时日的梦境里所呈现的那场景一般无二。
修澜闻言,有怨恨,有委屈。
那一张张陌生又不可一世的老脸,让修澜压在喉头的那口心头血终于呛了出来。修澜起来用袖子揩了揩嘴角,笑了:“可叹你们个个尊居天神之位,不知真相几何,诋毁之词倒是信手拈来!可叹你们一身无上修为,隔层薄纱就蒙蔽了你们生来的慧眼!可叹你们口口声声将四公主视若珍宝,到头来全是不分黑白不明就里的老朽之辈!”
三声可叹将诸神说得一无是处,诸神怒发冲冠但毕竟罪未落定也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朝上一时陷入沉静,皆缄默无言。
修澜看着眼前气得脸色铁青的老者,看着那眼睛稍稍瞪大些似乎就能将修澜化为齑粉的赤帝,看着古曦自始至终都一副喜怒莫辨的模样。修澜才知道真相总是那么不足轻重,自己总是那么不自量力,总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赤帝女是堂堂公主,自己仅是一介仙婢这个事实。
赤帝女有天族的权威,她区区一句话自己就百口莫辩。
可她其实也别无他求,毕竟女娃之死她是有责任的,她只求古曦信她这一次,相信赤帝女不是他眼里那样美好善良,相信赤帝女才是背后操纵一切布局害了女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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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试探性地喊了声:“古曦……”又强硬生涩地加上了,“帝君?”
古曦并未理她,只吩咐道:“立刻送三公主回桑华宫,让黍珩老君前去查看伤势。”
赤帝女施了礼,然后离开,留给修澜的背影如同初见那般娉婷。
赤帝声音顿挫地开口:“古曦帝君,这仙婢本帝是容不得了!”
古曦从光晕里款款几步移了出来,流水龙纹的石柱上镶着珠宝,珠光洋洋洒洒映在锦缎长袍上,他冷峻的眉镀着一层薄薄的寒憷,冰冻的眉睫也没有了上次半分风情。
他道:“信之一字,我既给了她一次,如今便不会再有第二次,此事,由三清殿主审。”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坚定,修澜眼中期盼的涟漪彻底散去,光芒四射的坤阳神殿顿时黯然失色,他终归还是弃了自己……
修澜苦笑:“枉我一颗真心,拿你当我天地间的唯一,可在你眼底我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灵宠。你自始至终从未信过我也罢,甚至还一次又一次地弃我……”
古曦脸上淡愁轻拢,痛润眼梢。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沉默。
瑶台之事,他选择相信赤帝女;今日之事,亦是如此。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什么是情爱。同时也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绝望,什么是万念俱灰。
修澜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三清殿主执了墨笔书案立在修澜面前。
她不卑不亢,选择认罪。不论个中曲折如何,她触水成冰致使女娃灵散这件事却是不争的事实。欠的人情尚未还清,又欠下女娃一条命,如今心念成灰,她索性一次偿还干净。
三清殿主清了清嗓子:“本君问你,可是你亲自前往桑华宫邀三公主陪四公主赴约东海?”
“是。”
“那四公主落水后,那滔滔东海又可是你亲手冻结?”
“是。”
“方才你以下犯上,中伤三公主在先,出言不逊,扰乱朝纪讪谤诸神在后,上述两条,罪加一等,你可认?”
“认。”
三清殿主向来处理棘手案件,许是万万年来头一遭审理得如此之顺理,遂抬头瞟了一眼修澜,对她有问必答感到颇为欣慰:“很好!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是对古曦帝君心存爱慕之情?”
修澜恍惚的眸光一寸一寸地移到神殿上五官轮廓深邃分明的古曦脸上,还真是一张俊美到了极致的脸。
修澜唇沿携了一丝笑,褪尽了颜色,也褪尽了温度。末了,她轻答:“是!”
古曦一颤,扫过来的目光像那淙淙春雨积成一潭静水无波的寒泉,冷冽穿骨。
三清殿主那厢啪的一声合上案宗,遣了小仙官将修澜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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