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人突然命绝,除了是这位天神做的手脚,还能有什么缘由?可漠沁又自知斗不过她,才将自己的身份和古曦帝君搬出来,但她清清冷冷的眉目毫无波澜,现下竟直接推到妖界身上来,实在气人。
漠沁瞪道:“你莫想狡辩,我分明看见你……”
窸窸窣窣的脚步传来,漠沁顿住,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捏了个隐诀。
黑暗的夜色里,两队侍卫左右包抄过来,一把火光照在地上。只见已死的男子脸色发青,漠沁上前几步,用指尖探过他的额心,惊道:“是妖毒。”
举着火把的侍卫看了看地上一身夜行衣行头的男子,喊道:“在这儿。”
所有侍卫悉数围了过来,却又踌躇不前。
“这人死得蹊跷,兴许又是鼠疫,先别过去,等王爷命令。”
“要不一把火烧了吧,王爷早吩咐过了,但凡染病的皆焚。”
幽州城光辉黯然,浸在月下,呈出深深浅浅的灰色轮廓,漠沁扭捏地靠近修澜,眼睛搁在别处道:“那什么……对不住。”
“对不住?方才之事,还是白日里那桩事?”修澜故作迷糊。
漠沁心头一惊,莫不是被她发现了?遂小心问道:“白日里何事?”
修澜淡淡一笑:“你故意藏在那人的箭囊里,借我之手,助你们脱险。”
“居然让你知道了……”当时情势所迫,漠沁也是计从心来,顿时尴尬难当,“那什么……我也不是故意的。”
想起鼠妖一事,赵楚贞还屈尊休憩在郊外农舍,她心生不安,又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等修澜回答,她便捏诀遁了。
一排火把举起,吱吱作响,齐齐掷向中央蜷缩的尸体。
“慢着!”清朗的声音响起,渡渡走近火光照及处,“尸体留给我,你们先下去吧。”
侍卫知道这位姑娘会些幻术,非平常江湖术士,又得王爷看重,也不好拂她意,只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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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们尽数退下后,适才有点威严的渡渡立刻扑倒在修澜面前,喜极而泣:“主子。”
修澜蹲身下去,捏了捏渡渡的脸蛋:“你既然好好的,怎的不自己回来?”
“主子常说知恩要图报,前些日子,渡渡负了伤,脑子混沌,承蒙荣王府的人收留,若一走了之,着实不太好。”她沾沾自喜地拽着修澜袖口的流纱抹了抹眼泪,“渡渡做得怎么样,没有给你丢脸吧?”
荣王这个人野心虽不大,却不是什么善主。修澜握着渡渡葱白的小手,良久才道:“你做得很好。但这个恩情,你打算如何还?可不要助纣为虐。”
渡渡思索道:“我想着解决了这鼠疫就算是报恩了,一来嘛,帮了全城百姓;二来嘛,也还了恩情。主子你会留下来帮渡渡的吧?”
修澜无可奈何地扫了她一眼:“你打算如何?”
她嘴角梨窝一漾,将目光移向那个已死的男子:“鼠疫就拜托主子啦。”
修澜:“……”
郊外崇山峻岭,白日腾起的水雾将天染得阴沉,浓云一寸一寸地压迫下来,异常沉闷。
月下赵楚贞接到密信,信上提及鼠疫之事,但现下幽州城情况不明,赵楚贞便在城外一家农舍住下,遣人进城打探情况。
漠沁回到农舍,见赵楚贞在泥筑的斗室中点了一盏孤灯,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人界九州各国,所有皇室史籍她闲来无事都会想着法儿去翻阅一二,不想在大胤皇宫的密室撞进赵楚贞。
从此,她在人界有了归宿。
可在赵楚贞眼里,她只是温顺的猫。
赵楚贞抬起头来,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眉头一蹙:“姑娘是?”
漠沁不明所以,定睛一瞧,见到赵楚贞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一身黄衫,氤氲的夜空落下一道闪电,漠沁转过身,小小的农舍已被赵楚贞的暗影团团围住。
漠沁有些紧张,自古人与妖就不太对付,她怕暴露身份,届时赵楚贞会接受她是妖吗?
思忖半晌,她才攒出一个笑,转身与赵楚贞道:“我听大娘说家里来了位书生,想来请教几个字。”
洪公公本着分内之事,正欲阻止,被赵楚贞温和的一个眼神压下,赵楚贞轻轻一笑,道:“姑娘请进。”
赵楚贞抄起纸墨当真一本正经地教她字,至于教的些什么字,她一个也不记得。
那夜赵楚贞的眼里只有灯火下的五卷竹简,可她的眼里全是他执笔的雍容大雅,言谈间的彬彬柔情。
幽州城这场无妄之灾,既是鼠妖所为,漠沁自是不能袖手旁观,更何况,赵楚贞执意进城,若真染鼠疫……她左右一掂量,还是须得找个时间再返回一趟幽州城,将鼠妖一事处理干净最为妥当。
圆月镀着一层暗红,映得荣王府的牡丹开得格外浓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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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渡提了两壶酒过来:“主子,你要的酒。”
“酒来得正好,喝完去会会鼠妖。”修澜拿过酒便畅饮了一口。
“今夜吗?”渡渡语气有些迷糊。
修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渡渡愁苦的眼上,话锋一转,问道:“你怎么了?”
渡渡将哭欲哭:“我适才偷喝了几口酒……”
一杯倒的酒量,哪里经得住荣王府这些上乘好酒,渡渡话未放完就直直往修澜身上倒了下去。
修澜无奈,只得将渡渡后襟一拎直接施法摔回了她的房间,再用被子将她裹了个严实,才拿了玉笛独自离开。
阳光从洞顶的隙缝儿射下来,一束一束的银光交织成网,鼠妖小舒披着褐色的大氅,聚集众多小鼠,在幽州城下享受着他们的战果。
小舒浅淡的细眉,尖长的鼻子下是两撇浓墨重彩的青髯,随着嘴唇的翕动而飞舞:“幽州城立山峦正中,聚日月光华,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新家。”
众妖听罢,群起附和,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浪潮,正庆祝之时,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摔进殿中,树根做的洞帘也被滚进来的小妖惊慌扯断。
“妖君——”
小舒皱眉喝道:“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人要有个人样,不能动不动就现原形。”
小妖抬起头来,却不似往常一样带点尴尬的羞红,反是脸色青白,双目惊恐,颤颤道:“妖君,有人闯进来了!”
洞殿沉寂,片刻,哗然乍开,满堂妖灵尖齿长尾也蓦然展露,纷纷愤然起身,磨亮了爪子前去迎战。
鼠妖的洞殿建在幽州城下,上面雕梁画栋,下面却早已凿空。
修澜立在一个四方岩洞中,岩壁皆是大大小小的鼠洞,冷冰冰的岩壁角燃着几盆熊熊业火,满殿妖灵密集,灰白一片,只有火里木柴剥离的噼啪声与修澜冷冷对峙。
小舒只看见修澜手里惦着玉笛在重重妖灵的包围中从容自若,青眉微蹙似在酝酿着什么。
众妖灵警惕的视线如绷紧的弦丝将修澜死死控制,修澜掂量着自己手中的玉笛左右这么一挥,整个幽州城会不会就塌陷了?
思索一番,修澜觉得还是兵不血刃为好,遂轻轻一笑,道:“今日我来,也不想大动干戈,你们妖界自有妖界的规矩,带着你的人回去,自行领刑,这事我便不追究了,你看如何?”
小舒的脸僵了僵,抚了抚两撇青髯:“好大的口气,给我拿下。”
得此令,小鼠妖们猛冲而来,阵法看似杂乱无章,却变动灵活配合得十分默契。
修澜玉笛一掷,化为三尺长剑,握住剑柄直面迎去。
四通八达的洞穴,漠沁一路摸索过来遇到数十个暗哨的小妖。小妖自知灵力不济,只守不攻,一路退至一方洞口,便顷刻缩身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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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沁紧追上去,方拨开几缕树根踏进洞室,只见满室明晃晃的刀戟乱戳。电光石火间,蜂拥上来的小鼠妖利爪已搭上了她纤细的脖子。
漠沁偏头看见把长剑使得出神入化的修澜,诧异片刻后便已猜得个中缘由,又看到石座上的鼠妖,想来便是这儿的头目了,遂道:“你我同族,不知我是妖界公主?你如此待我,就没想过后果?”
小舒细长的眼睛露出寒光,恨道:“若非你搅了漠沙族与城垣族的联姻,又怎会激起漠沙族的狼子野心。如今妖界内部纷争渐起,一川之隔的魔界虎视眈眈,若不是你我们这些蛮荒之地炼化的小妖又怎会备受压迫,无奈出逃?”
漠沁顿时凝滞。
妖界虽还看似祥和,但常年不安定的妖界边境怕早成了弱肉强食的乱世。
她没想到,人界这场无妄之灾的源头居然是自己。
群妖响应,对漠沁咬牙切齿,徒生愤意,对付修澜的招招式式挥得更加卖力。
修澜得空瞅了漠沁一眼:“你这个妖界公主当得实在是……”话说一半,她忙避开直面而来的利爪,“一言难尽啊。”
“……”
修澜挥剑如行云流水,不料鼠妖灵力不高,数量却是极多,打起来十分费时费力。
漠沁深感愧疚,打起了精神和修澜并肩而战。
幽州城上对三十六重天上的银河岸,灿然的星群密集成河。
子捷尾随在古曦身后,慢慢禀道:“两宫政务都已处理妥善,因着朝局刚稳,南方天宫的一些神仙供着的神职没有多大调整,现下将这银河里的厉雷解除,鸿钧老祖所期望的便靠近了一步。”
星辉浩然,那中间却是缔结着滔天的雷,古曦开口,声音自带几分肃穆:“这天雷非比寻常,你白日损了些灵力,向后撤一撤。”
子捷知道他主子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遂并未犹豫,直接退开几步。
古曦祭出法器庆云,十方闪电聚拢,膨胀开来形成光幕,接着光幕上生花,花上生灯,重重堆砌倒像个散着光影的巨大花球。
继而,花球爆裂,光如利刃,子捷拂袖遮挡,感到四周光芒盛极,而后便是万籁俱寂。
子捷望去,但见古曦独立星石之上,步子向后移了几步,略显恍惚。他连忙上去搀扶,古曦周身经脉已经紊乱,垂着眉睫,狭长眼里有挣扎的痛色,与他道:“你灵力受损,若此时……你可还能压制本帝的病情?”
子捷怔住,几百年未曾出现的病情此时若是发作,他确实没有把握,只能道:“拼上毕身修为也会替主上压制,主上放心。”
古曦合目:“回胥明宫,立刻!”
子捷看着他渐渗的汗淌过磊落分明的眉,浑厚神泽渐呈清明之态,他知道,回胥明宫已经来不及了……
修澜险险避开每一把伤她的利刃,黑白分明的双眸却突然捕捉到身后一道震开的盛光,神泽袅绕,绝非鼠辈。她旋身回转,只见满室绵延如群山的妖灵突然间平地轰倒,再没有紧凑的妖,没有锋利的刀,安放在视野的只一个温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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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心里脑里已是百转千回,修澜终才启齿:“古曦?”
古曦凌乱的发紧贴着脸的轮廓,竟俊得有些狷狂,劲竹般的手指了指从石座上摔下的小舒,问道:“是不是他欺负你的?”
修澜还未反应过来,古曦已直达石座,将小舒一脚从上方踹下来。
小舒摔在几阶岩石的边棱上,痛得叫不出声。古曦一边对着鼠妖拳打脚踢,一边嘴里还不忘喋喋不休地嘟囔着:“我叫你欺负她!臭土拨鼠!”
漠沁得了解脱,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不由得露出惊叹之色,但见他卓尔不群的英姿修短合度,行径却是同他眉目间与生俱来的肃穆格格不入,心生困惑。她小步趋近修澜,附过去小声问道:“他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使?”
修澜脑子瞬间成了一锅粥,哪里答得出漠沁的话。
古曦这副形容哪有平素的沉稳持重、坤阳神殿的绝情冷傲?
他分明像是个言行随心的孩童。
小舒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对于自己的属种问题还是拼力一争的,扯着嗓子回道:“我才不是又胖又懒的土拨鼠,我是有勇有谋的褐家鼠!”
于是有勇有谋的褐家鼠在古曦的一番暴力下,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古曦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露出清澈而明媚的笑颜,正朝修澜过去,却在中途被漠沁死缠烂打的盘问截住。
漠沁如获至宝般欣喜:“你灵力这样高,不知师承何人?可否引荐引荐?”
古曦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漠沁又凑过去一点:“你今日救了我们,你的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古曦往旁边挪了挪,继续茫然摇头。
漠沁皱眉:“你是不愿意说,还是根本记不得?”
换来的依然是沉默。
漠沁颇感难以为继,咬牙道:“多说一句话是会死吗?”
古曦嘴抿成一道直线,不语。
漠沁抓狂,几近憋出内伤,只好将满腔攻势转向地上的小舒:“我问你,漠沙族的势力是否已压过我妖界皇族?”
小舒别过脸,神情倨傲:“公主何不自己回去看看?”
漠沁不用回去看,便已经猜到,环境民风恶劣的蛮荒,皇城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必先自乱阵脚,他们若不是在妖界没有立足之地,又怎会来人界求生?
半晌的沉默,漠沁终才背过身,声音蓦地有些沉闷,与修澜道:“他方才要杀你,这条命你处置吧。”
修澜愣了愣,才道:“我今日来,本不欲取他性命,你带他们回妖界吧。”
“你……”
漠沁眼底有所触动,口齿伶俐的她难得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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