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喳喳的聒噪声灌进耳朵震得脑子嗡鸣难忍,修澜随手抓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掷过去,阳光明媚的早上,她总是能喊出生无可恋的语气:“渡渡,你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哐当”一声,换来的是更震耳欲聋的声音,修澜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余音还在绕梁,阵阵回响,正欲起身,一双玉手压过来,接着是有些小题大做的关切:“躺下躺下,你这伤还没好呢。”
修澜四肢使不上劲,黑白分明的眸罩起一层浓雾,待看清眼前之人,才启开缟白的唇:“擎瑜星君?”
“唔,咱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叫我擎瑜就好。”
擎瑜手轻轻一拂,将修澜适才一枕头打翻的青玉花瓷瓶复合归位,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摇头道:“你起床这脾气可得改改。”
修澜也忍不住逸出一丝笑,打量起四周,青玉拼接的玲珑室,暖玉生香,独具匠心,倒是别致得很。她的视线又往半掩的门外探了探,外面的天像一床没有尽头的厚重棉絮,沉沉蔼蔼,除此外,还有激昂的海水和偶尔一声低沉的嘶鸣。
“这是哪儿?”身体无力,连同声音也自带了几分沙哑。
擎瑜扶稳她后收回了手,轻描淡写道:“天海。”
修澜脸色凝了凝,擎瑜顿了顿,才耐心与她解释:“我追池溟到东海,发现神界天将众神突然集聚去了天海,担心你出事,便折了回去,谁知在半路就遇上了半死不活的你。如今神界正四处找你,我寻思着不如将你带回天海。这天海你总归也是闯了,也不差这一次,没人会来天海找人,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养个伤。”
记忆从脑海深处一跃而出,修澜这才忆起那短剑掷来时,古曦护在她身前的样子,而她捏诀遁身,转眼已在千里之遥的云海……
她猛然起身,却因为起得太急,又重重跌了回去。擎瑜被她这一举动吓到,脸色一变,连忙搀住她,开口有些愠怒:“你要去哪儿?”
“多谢擎瑜星君救命之恩,但天海禁地,非小神所能待,就此别过。”修澜扳开他的手,支着床起身。
“如今整个神界都在缉你归案,你已经无路可去了。”
擎瑜看着她的样子,憔悴倔强,让人心生怜惜,于心不忍,于是一把将她扶回**躺好:“即便找到池溟又如何?让他供出你的身份,引起众灵的贪欲,从而将你自己、将天海之心推向岌岌可危的地步?抑或是会被神界处决以安六界?你真的想清楚了?”
室内骤然安静。
擎瑜见她纤长的五指扣在心窝处,抑制着伤口的痛楚,又才道:“先将身体养好吧,这里终归是安全的。”
修澜闭眼,半晌才轻点了点头,她很清楚,她的身份是六界秘辛,今日是池溟,他日呢?自己稍有不慎,再落入他人之手对六界来说,就是一场浩劫。
擎瑜默立良久后,见她似真的冷静下来后,才提步出去。
紫晟殿吊顶悬了一帘璀璨的花灯,将大殿竖直截成两端,一端话少的武将权当看戏,一端话多的文臣继续附议。
子捷站在一旁,不知他主上对诸神这些指责修澜的夸夸其谈做何感想。
几日来,朝会商榷之事都是修澜擅闯天海,可偏偏修澜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了无音信。就连天昊都束手无策,一道六界诏令下去至今无果,诸神只得将满腔维护天规的热血用在嘴皮上了。
却不知是哪位天神突发奇想,道兴许是擎瑜星君护妻心切,将她藏在了天海。子捷尚不知紫岩门那事,只觉这猜想实在荒诞滑稽,可他主上的眉却是蹙得更紧了。
数日相处,修澜发现天海的兽其实还是很温顺的,嬉戏打闹时就跟北冥寒界的五荒兽一样。
擎瑜抿嘴微笑,踏步前去,豢养着万千凶兽的天海难得这样宁静,瞧她神泽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便道:“紫岩门无心之言,一直觉得误了你的名声,我当时也是情急,想不出什么法子来缓解局面,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修澜回神过来,才忆起他所说之事,有些啼笑皆非,笑道:“名声这个东西,我素来也不太在意,你是好心相助,我又怎会怪你?”
“就知道你不会介意,不过话说回来。”擎瑜勾唇一笑,“你现在还真得陪着我守天海了,夫人。”
这一声顺嘴的夫人,让修澜不由得蹙眉,擎瑜耸耸肩,调侃:“喏,方才还说不在意,叫你夫人就不开心了。”
修澜看着他:“这就好像你守护天海,供的这份神职,四海八荒谁不礼让三分,但不知事的人就当你是驯兽的,你听着是不是也不太舒服?”
擎瑜捂着胸口,故作痛心道:“夫人这话,太伤为夫的心了。”
他辛苦演绎了半天,却只见修澜的神情就跟午时看两只兽在水里打滚时一样,一时颇感尴尬。
古曦最终还是来了天海,眼前的景象亘古不变,沧海茫茫,云雾生烟。
白茫茫的天光浸透他没有焦距的眼,而在他深邃的瞳中映射的却是神界大雪纷扬那夜,也是在这个位置,他看到凶兽包围着一川寒冰,寒冰上红梅落成雪,她静静躺在上面,命悬一线。
古曦闲踱几步,鬼使神差地到了擎瑜青玉雕琢的玲珑楼。
“六界五宫,九州列国全无她的踪迹,如今唯有天海未去,加之她与擎瑜星君又是眷侣,擎瑜星君若想藏匿也是极有可能。”
紫晟殿诸神的猜测跳进脑子里,他停下步履,冰冷的天规、诸神都永远都不会懂得修澜那句“我伤口疼”带给他的锥心之痛。
手已不由自主地触上房壁,玉的冰凉渗进骨子里,古曦蓦然停下,痛苦挣扎从来没有停止过折磨他,倘若她真的在里面,他要如何呢?
要再任由诸神对她唾弃猜疑,再由森严的天规将她处置?
他该如何对她?
古曦低下头,云雾中浮浮沉沉两三片梅花蓦然闯进他的视线。
她果然在这里!
一百年,倾心相对,昼夜相伴,到头来,却不能护她一个周全,这里不受天规制约,也不再担心魔人来伤她,确实会是她最好的归宿。
就如擎瑜所言,一世一双人。
失落和心痛,铺天盖地地袭来……
良久,一抹流紫划过天际。云岸另一端,擎瑜忽觉菩提叠嶂被轻轻波动,脸色顿时一变,眼底闪过一些不安:“他还是找来了。”
“他?”修澜脸色平淡。
擎瑜顿了顿,诚实道:“古曦。”
修澜忽地一笑,如她所料,能自由出入天海禁地的左右数来也不过神界五帝和擎瑜星君。
良久,她摇头失笑:“他竟紧逼到如此地步。”
擎瑜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了,与其等他们瓮中捉鳖……”
“你说谁是鳖?”修澜回头睨他一眼,打断他。
擎瑜左顾右盼,最后只好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我这个帮凶。”
此答案甚合修澜之意,回头继续凝望着天海缠绵的云雾,就像她的心一样,宁静无声而又茫茫无涯。
擎瑜抿嘴笑了笑:“这些年我也没出去看过,正好趁着帮你四处逃命,我也去看看六界的风景好了。”
修澜迟疑道:“那天海呢?”
“左右你才是天海的威胁吧,守着你跟守着天海是一样的,总归你比那些凶兽赏心悦目。”
魔界与妖界隔着燃着熊熊冥火的斛川。
斛川之上,修澜颔首立在甲板前端,目光落在斛川尽头绚烂缤纷的妖界。
“听说最近妖界乱得很,最适合你这种逃犯藏身了。”擎瑜站在她身后调侃道。
修澜转过身,青丝长袖,像迎风的旌旗,轻轻拂在擎瑜脸上,冥火本无温,此刻却烧得擎瑜面红心跳。
修澜并未留意到擎瑜这一小小的心潮起伏,几步过去,找个地方坐下,说道:“听说妖界忘忧花正逢花期,也最适合缓解你常年看凶兽的眼了。”
擎瑜瞟了瞟修澜,突然幸灾乐祸道:“你说,咱俩这叫不叫私奔啊?”
修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舟掉了个头,正遇上铆劲追来的漠沁。
在此地遇上她,修澜并未惊讶,反而是漠沁那艘船上铆足了劲儿划桨的老龟大汗淋漓,被他们这猝不及防的大摆头吓了一跳,愣罢,他才将桨往旁边一丢,道:“你们可算回头了,累死老夫了。”
修澜和擎瑜对视一眼,俱是不解。
漠沁欣喜道:“我方才还以为认错了,追上来一瞧,没想到真是你!”
“好久不见。”众人愣罢,修澜方才含笑寒暄了一句,“听说妖界忘忧花正是花期正盛,我来看看。”
“来妖界怎么能不来找我呢!”漠沁一拍大腿,复又道,“不过神界出了那样大的事,妖界如今也乱得很,你还有心思赏花,倒是闲情得很。”
擎瑜下意识瞧了瞧修澜,却见她脸上笑意未敛,平静得让人不安。
漠沁犀利的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一旁面如冠玉姿态谦和的擎瑜,再看向修澜时眼神别有一番深意:“人界那位傻大个儿呢?你不跟他一起了?”
擎瑜挑起好看的眉也看向修澜,修澜汗颜一笑,适才淡然引荐:“这位是擎瑜星君。”
漠沁精灵般的瞳顿时放大。
近来霸占着众灵茶歇时间的擎夫人的夫君擎瑜星君?
传闻中说他夫人娉婷绝世,踪迹难觅,在帝君婚宴上重伤德行温淑的帝妃,此后又擅入天海,触犯禁令,执法如山的古曦帝君在天海云岸,还与她情意绵绵,甚至徇私枉法纵她归去。
漠沁从旁人口里听来时,只觉匪夷所思,素有旷世逸才之称的古曦帝君在她心底的形象险些破碎一地,好在事后帝君幡然醒悟下神界诏令,六界通缉,虽然再无下文。
漠沁神色诡谲,小心看着修澜:“那什么……你应该不是他夫人吧?”
修澜道:“自然不是。”
漠沁长长吁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擎瑜看着漠沁这一脸放松的神情,十分无辜。
舟靠岸后,漠沁热情地将他们迎进了自己的居所。妖界不似神界那般富丽堂皇,公主住的宫殿不过是术法劈出的一方石洞,布局朴素但各种用器倒是一应俱全。
最深得修澜心的是这儿没有什么侍婢,只有个唤作赤芍的小姑娘。
赤芍很是乖巧,行礼问安后端茶递水,又去收拾了几厢房间出来,殷勤备至。
“妖界这一场内乱,你打算如何收场?难不成妖皇真打算将你交出去?”修澜不由得询问道。
“我父皇最疼我了,他才舍不得呢。”
漠沁叼了根芦苇好不惬意,只是一想到小舒他们的境地就不禁愁苦难当,不知在皇城外还有多少那样因内乱而潦倒的妖灵,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我们妖界有幻渊坤,你以为漠沙族真的敢攻进来?”
“幻渊坤?”修澜皱了皱眉。
漠沁点了点头:“幻渊坤是当年鸿钧老祖安定六界时特赐我妖界皇室的法器,可顷刻间将生灵化作傀儡,运风成壁,足以罩下九州,还能使修炼之灵失去原有本性,化作人界凡人,经生老病死。”又回想了一阵,她继续道,“不过,也就小时候父皇给我看过一次,长得不够神武,倒像是个铜色的彝樽。”
“铜色彝樽?”修澜顿时一惊,运风成壁?那不正是池溟在东海用来对付她的法器?
漠沁见她神色异常,笑了笑:“是啊,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么厉害的法器怎么会长成这般小气的模样,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如果没有幻渊坤会怎样?”
漠沁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听修澜这么突兀却又正经地一问不免震了震,才耸耸肩道:“幻渊坤好端端的,怎会没有了?”
修澜也不忍打碎她最后的期许,幻渊坤已毁之事漠沙族尚且不知,断然不敢轻举妄动,何必告诉漠沁给她徒增困扰?
“如果漠沙族真的攻进来了,就来镜竹雪岭找我。”
“你也住在镜竹雪岭,那跟那位擎夫人……”
“咚——”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漠沁,赤芍僵直在原地,水灵灵的果肉连着破碎瓷盘零星洒落一地。
漠沁回头瞟了她一眼,轻声训了一句:“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赤芍脸色青白交加,张口结舌:“我……我第一次见到天神,有点……紧张。”说完又连忙抱歉,拾掇一地的狼藉回去了。
“这小姑娘,越来越没出息了。”屠泽走过来,忍不住调侃赤芍忙不迭跑开的身影。
修澜这才认真地打量着屠泽,城垣族的长公子,妖界这场纷争的罪魁祸首。他一身敞开松弛的藕色外袍,倒是个面容干净的男子。
修澜笑道:“这就是你从别人婚礼上抢回来的,挺般配的。”随口一夸后,修澜这才灵台一亮,问道,“那赵楚贞呢?”
漠沁脸一红,别过头不作声,屠泽连忙解释:“我与公主只是自小在一个洞府滚大的朋友。”
“哦……青梅竹马。”修澜沉吟。
这句话听着有些别扭,屠泽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别扭,瞅了瞅漠沁,继续解释:“我父王为了漠沙族与城垣族的联谊,才定下了我与漠沙族的长公主的婚约。”
通俗话本,修澜总结:“政治联姻。”
“我不愿,便请漠沁帮了这个忙。”
“为爱奋……”修澜一顿,“请?”
漠沁这才无奈插口道:“别人抢婚那叫为爱奋不顾身,我这顶多叫为兄弟两肋插刀。”
“……”
此刻的紫岩门没有帝君大婚那日的琴音扇袖,唯有雕栏玉砌亘古不变,戟仙官和掌灯仙婢整整齐齐站了几排,显得它更加庄重恢宏。
赤芍被守门仙官截在外面,焦灼不安,来回踱步,等着前去通禀仙婢带回消息。
直到功名威震一方的天昊神将骑着火虎影豪气凛然地走出来,一双精锐的虎目扫过赤芍弱小的身躯:“你说你有神界诏令上所缉拿之人的消息?”
赤芍被他这一望,立刻颤颤巍巍毕恭毕敬地行礼,才答:“小妖……小妖想先问神君一个问题才能确定。”
天昊浓密的粗眉上挑:“什么问题?”
赤芍忐忑不安,询问道:“镜竹雪岭可是只住了一位天神?”
镜竹雪岭地处天海以南,苦寒之地人迹罕至,他这段时日将镜竹雪岭守得密不透风,可除了一座空****的冰宫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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