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太初四年的春天,细雨纷飞,润泽如酥,燕子从南边飞回,在长安城错落高低的屋檐下垒窝。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哥哥交趾。
当时我正在院子里仰头看老槐树枝叶间的鸟巢,像我这样十几岁的男孩,看到鸟巢立马就心头痒得要命,只有爬上树去,把里边的鸟蛋掏了,才能舒服一点。但我却不能那么做,因为我那长了一脸白胡子的师傅教导过我,君子的行为是要合乎礼仪的。掏鸟窝这种事情,先贤的书上并没有记载,想来也不会被允许吧。更何况我还穿着一身丝绸做的袍子,如果弄脏了,定会遭到母亲的训斥。
“你在看那个鸟窝吗?”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转过目光,我看到眼前站了一个比我高一个头的男孩。他一身短衣,深黄色的脸,眼眸墨黑,肆无忌惮地看着我,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容。打量了我一番,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一转身便爬上树去,在枝丫之间轻盈攀跃,就像鸟儿一般。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就带着那个树枝编成的鸟巢回到了我面前。
鸟巢里躺着三粒蛋,蛋壳青白光滑,一如我的手。那少年的手却瘦削粗糙,就像巢上的老枝。我便以为他是新来的童仆,笑道:“你是新进的仆人吧?把那鸟巢给我。”
“呸。”少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伸出手敲打了几下我的脑袋。
现在想来,初次见到哥哥,我的印象里只有粗野二字。但在那时,我的心底深处也有一丝羡慕之意,无拘无束的生活无论在何时都是一个男孩所向往的。
一点点橘红色的烛火在青铜所铸的灯盏上跃跃跳动,雕花的楠木桌上山珍海味错列于黄金白银的盘中,大宛运来的葡萄酒在安息的水晶杯中流动着暗红色的光泽。迎接父亲归来的晚宴上,我正式的认识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兄弟交趾。父亲唤他为刘越,告诉我说他是我哥哥,他母亲是个南越女子。我的哥哥却坚持称自己为交趾,一脸的倔强。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眼里却有种薄薄的哀伤。
豪门的迎归盛宴,本应遵循先玄尊而用薄酒,先黍稷而饭稻粱,随后上腥鱼的礼制,这些礼节都是由我那自幼便受儒家教育的母亲来主持。但交趾根本不理会这些繁琐的规定,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刀,开始切割肥美的羊肉,吃得啧啧有声,嘴角还浮着那种若有若无的轻蔑笑容。母亲看着他,眼中忽然露出恼怒嫉妒的神色,开始斥责起交趾来。这顿晚宴自然是不欢而散。
其实我母亲对那位南越女子始终怀着深深的嫉妒,她本想扮演好贤妻这个角色,但交趾的行为崩断了她心中的最后一根弦。汉武帝元鼎四年,我父亲刘峰离开长安,奔赴南越的战场,他是一名不输于名将李广的神射手。元鼎五年的一片刀光剑影中,交趾在一位南越女子的竹楼中呱呱坠地。元鼎六年,南越终被伏波将军路博德和楼船将军杨仆所灭,父亲回来与母亲大婚。隔年冬天,我刚刚出生,他便再返那片瘴疠之地。如今,父亲终于卸下了在南越的职衔,调回了都城长安。后来,我曾听到过仆人们私下的传言,说父亲之所以回到长安,是因为那位女子忽然病逝,南越已成睹物思人的伤心之地。至于父亲为什么要带交趾回来,这就无人得知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去到南越,我才明白我父亲年轻时为何要离开长安和母亲。那个地方炎热潮湿、树木发了疯似的狂长,把天空遮蔽得只剩下丝丝缝隙;娇艳的花朵缤纷如同天边的虹,散发着浓烈的芬芳;姑娘们额头光洁黑发如丝,眼眸清亮如水,纤腰不盈一握。那一切,都和庄重的长安不同,长安只有威严的朝堂,笔直的街道,诚惶诚恐的贤妻。
父亲的身体里流淌着与汉朝开国君主一样不羁的血液,那位君主在成为天子前,极喜欢在沛县的酒馆里饮酒唱曲,调戏颇有姿色的老板娘,还经常不付一个大子儿。南越对我的父亲而言,充满了无穷的**,有香甜的糯米酒,有软绵动人的俚歌,更有美丽温柔的女子。我的哥哥交趾便出生在这个地方,他的血管里除了父亲的不羁,还流淌着南越丛林里斑斓的气息。
交趾觉得被子太重,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他无比怀念那间搭在树上的小窝,在那里他可以蜷成一团,黑夜温暖而甜蜜,让他心平气和地入睡。只是那间小屋远在万里之外的南越,而今在这张宽大冰冷的**,他难以入眠。空气干燥冷冽,让他觉得喉咙里好像塞了个硬硬的东西,那个东西慢慢往下沉,一直沉到心里,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溅湿了枕头上精美的绣花。
交趾伸过手去拿起枕边的刀,缓缓地把刀抽出鞘,冰凉的月光透过窗棂把刀刃映得一片雪亮。刀是他母亲送给他的。每个生活在南越丛林里的男孩都会得到一把这样的刀,刀身狭长,刀刃锋利,刀背却很厚。他们用这把刀砍藤条开辟道路,做弓箭射杀猎物,削一根竹箫俘获女孩的芳心。
交趾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抱紧刀睡着了。在梦里,他挥舞着刀砍断拦路的藤条,绿色的汁液四下飞溅,散发出芬芳的气味;他在茂密的树木间跳跃自如,下方是青幽幽的暖水河,有袅袅的热气披于水面;娇艳的莲花底下,指头大小的鱼儿摆着半透明的身子,细小的骨骼像苍白的火焰一样在泛着光,仿佛青色天空里的千万粒星子。
但是梦很快就醒了,他现在在长安,汉朝的伟大都城。这里除了槐树,只有一些不宜攀爬的松树和柏树,而且分布得很稀疏;道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群,蝴蝶在这里没有藏身之处;姑娘们都躲在家里,学着成为一个贤淑的女子。这一切都让交趾感到无比沮丧。
然而更让交趾沮丧的事情还在后面,他被迫穿上束手束脚的华服,听一个白胡子师傅枯燥无味的授课。白胡子师傅有时也会讲点好玩的东西。譬如有一次他说,远古的建木是沟通天地的桥梁,现在却不知哪里去了,传说有人在虚无缥缈的云间见过。又有一次他说极西处的人能编织会飞的毯子,却不知用什么编的。但交趾觉得他教的东西大多很无趣,明明说是讲“春秋”,却不讲春天的花儿秋天的果子,只是一群人在闹来闹去。
这些都是父亲的安排,交趾认为他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南越丛林中的雄伟男子。那个男子会放声高歌,爽朗大笑,喝酒射箭,整个寨子的男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在长安他却像个扯线木偶,一举一动拘束呆板,脸阴郁得像石头的城墙。
熬了十几天,交趾决定逃回温暖的南方。
对夜行人而言,那是个很不错的夜晚,大片黑色的阴云重重叠叠,把长安的上空遮了个严实,月亮星星都老老实实地呆在云层后面。交趾轻巧地翻出窗户,爬上了墙头。
然而巷口亮起的一盏灯笼打断了他的好心情,交趾暗暗咒骂了一句,伏下身子躲在阴影里,准备等灯笼的主人走过之后,再跳下墙头溜之大吉。
灯笼后面的脚步声细碎得像风中飘落的叶。交趾看着那只昏暗的灯笼,忽然发现灯笼后面飘扬着一角青色的裙裾,裙下是一双雪白粉嫩的裸足,在昏黄的烛光下好像南越山间的美玉。他不由得探出头去,那女孩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仰起面来,交趾便看到一双春水般温柔明亮的眸子。交趾呆呆地说了声“你好啊”,女孩轻轻一笑,提着灯笼渐渐远去,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飘**在交趾的鼻端,像极了南越暖水河里莲花的气味。
也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交趾血液里那斑斓的气息轰然涌上了他的脑袋,阴森黑暗的长安城变得妩媚多情,逃亡大计就此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倾心爱恋的女子已死,如何再能高歌纵情,千杯不醉呢,南越再美也无可留恋了。虽然交趾认为长安没有丝毫美丽可言,但那个姑娘,足以让他留在这个城市。
白天的交趾昏昏欲睡,只有到了深夜,交趾眼睛里才会放出奕奕神采,他会跳出窗户,用自己在南越丛林里练就的矫健身手,游**于附近的墙头屋顶之上,期望能再遇到那个让他心跳不已的姑娘。
师傅白色的胡子一根根垂着,像沾了雪的松针一样;他低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念着艰涩的文句。仆人们说他曾是宫中有名的学者,精通什么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却不知怎么来教书。交趾已经有点瞌睡了;虽然也觉得乏味,我却摆好姿势坐着。
还好师傅会讲些稀奇古怪的事。这一次他说天空就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水,月是极阴的,出来的时候,这水就会结成青色的冰,日是极阳的,升起的时候,冰重新化成蔚蓝色的汪洋,但最渊博的学者也不知道星星是什么。我听得入了神,交趾突然抬起头说那是些小鱼儿。
那天师傅似乎很有兴趣讲些奇闻,他还讲了个皇帝的故事。那个皇帝,他富拥四海,就想着长生不老。成百上千的方士们炼制了各种丹药,施展了各种法术,却连皇帝的一次重病也无法治愈。就在皇帝准备砍掉这些方士的脑袋时,从遥远的西域来了位深目高鼻的女子,献上一颗千年莲子,说只要有了南越暖水河的河水,便可以让莲花绽放,皇帝若是服下莲藕莲实,也可以有千年的寿命。讲完了这番话,那西域女子就留下莲子走了。皇帝闻到莲子的香气,重病居然痊愈,于是便发兵南越。宫中的儒生学者竭力反对,说那会加重百姓的负担,却被皇帝罢免了好几个……
我抬头看了看师傅,他好像被自己这个故事感动了,眼里泛着光。想着师傅说到了南越,我偏过头去看交趾,他却又睡着了,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渐渐洇湿了他面前摊开的帛书。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些故事,只是那个时候,交趾和师傅都已经不在了。
当母亲询问起我们的学业时,师傅把交趾的贪睡如实禀告,君子不能为他人文过饰非,他是这么说的。
母亲得知哥哥犯错的消息后,虽然脸色镇定如常,但她的手指却紧紧地弯曲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作为家中内务的执掌者,母亲自然要对交趾略加惩罚。我知道她会怎样对付交趾,我曾经尝过这种滋味,一根在药水里泡过的藤条,抽一下可以让人哆嗦半天。看着母亲那用力的手指,我忽然同情起交趾来。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母亲把父亲和我也叫到了实行家法的现场。当时母亲身穿一件黑底红章的留仙裙,发髻高耸,气度森严;交趾则**着背脊蹲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神色倔强。母亲扬起手中的鞭子,厉声呵斥着,让他跪下。交趾死死地看着她,一动不动。母亲被激怒了,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高举藤条往交趾的背上抽去。
那一刻,我闭上了双眼,等着那刺耳的破空声变成打在肉上的闷响;然而我却没有听到那个声音。睁开眼,我发现半截藤条像死去的毒蛇一样躺在地上,交趾手里拿着那把寒光四射的刀子。母亲拎着剩下的半截藤条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父亲出手了,动作之快犹如闪电。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刀子“当”地掉在地上,而交趾则飞到了墙角,嘴角沁出一缕血丝,眼底依旧带着倔强,却多了几分失望。
侍女们把母亲扶回她的房间,父亲把交趾拎起来关进了柴房,我偷偷捡起刀藏进怀里,刀把上还残留着交趾的体温。
在交趾被关进柴房的那些日子,我会偷偷带些馒头和肉干去看望他,有时他会给我讲一些南越丛林里的奇怪的吃食,比如鲜嫩的蛇肉,甜美的菠萝等等,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作为一种惩罚,交趾每天只能得到一碗清水和两个窝头,若不是有我偷东西给他吃,交趾怕是没有力气逃出柴房,也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关于交趾的出逃是这样的,那是一个飘**着乌云的晚上,一钩弦月把淡淡的光芒投进了柴房墙上海碗大小的送饭口。交趾吃了我给他带来的几块牛肉后,忽然说起了自己爱上的那个姑娘,叹道若是能出去,就是翻遍整个长安也要找出她来。我听得兴奋不已,踏遍长安寻找自己的梦中人,这真是个野心勃勃的计划。我拍着胸脯说要帮忙,他让我把他的刀扔进去,我照办了。
于是不过眨眼的功夫,柴房的门忽地变成两半,跌落在尘土中,打了几个旋儿就不动了。交趾走了出来,脸色有点苍白,但是步伐沉稳,眼神坚定,仿佛将要出征的将军。他冲我挥了挥手,轻灵地攀上墙头,纵身一跃,宛如一只飞鸟,消失在溶溶的夜色里。
交趾站在一个高大的屋顶上,风从青黑的夜色里掠过,长安在他的脚底徐徐铺开,鳞次栉比的房屋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他忽然觉得长安城就像一座巨大的森林,那些如天上繁星的亭台楼阁便是这座森林里茂密的树木,而他喜欢的姑娘,便在这座森林的某棵树下,带着莲花般的清香,等着他的到来。这个想法让他热血沸腾,他怪叫一声,在一个接一个的屋顶上奔跑起来,身形在明月清风里上下浮动。
一重又一重的屋脊被交趾抛在身后,他的眼珠飞快转动着,打量着这座城市。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长安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宛如沙漠中的一座绿洲。这儿的房屋没有森严的气象,仿佛丛林一般随意滋长着,形成了许多曲折的小巷;这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还夹杂着许多驴鸣狗吠;这儿有千百样颜色闪烁流动,有千百种气味随风飘**,有千百个声音喧闹沸腾。前一个长安仿佛高傲而不友好的松树和柏树,单调冷清;这个长安温暖热闹一如他的故乡南越丛林。这儿就是长安的西市和东市,庶民、商人和工匠在这儿聚居。
开始交趾只是一味地闲逛,希望能找到那个姑娘。很快他就发现,在长安要找出偶尔邂逅的姑娘来,几乎和找片丢在南越森林里的叶子一般难。
在集市上交趾认识了一个蓝眼睛的大食商人,他当时拿着把黑黝黝的刀砍一片风干的羊肉脯,很费力的样子。交趾正饿得狠了,拔出自己的刀子,闪电似的片下一块肉,揣在怀里转身就走。大食商人虽然吃了一惊,却还能一把拉住他,看了看他的刀子,让他留下帮忙。
交趾还和一些小混混交上了朋友,这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小孩,衣衫褴褛,头发很脏很长,混迹于人群中,远远看去像水面上漂浮的杂草。他们有时从铺子上顺手牵羊捞点吃食,有时从过路人身上摸个把钱袋子,有时又在路口乞讨几个铜板。
长安城的执金吾[1]对这些家伙很是头疼,然而他手下的金吾卫又不愿去抓他们。那些金吾卫,每天把自己的甲胄擦得雪亮,手持长戟,腰配宝刀和弓箭,骄傲地在城中巡逻。他们都是豪门世家的英俊子弟,甚至有些人会给自己的甲胄、刀把和箭头镀上金子,让自己显得闪闪发光。抓这帮肮脏的小孩,对他们来说太没面子了。
日久天长,执金吾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让罚做城旦舂[2]的苦力们来整治这帮小孩。小孩们虽然动作灵巧,但长发是他们的弱点。苦力们经常一把揪住小孩们的长发,闷声不响地把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交趾很奇怪小孩们为什么不把头发弄短,小孩们告诉他再长点就能换钱了。
交趾的出现使得小孩们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机,他帮那些小孩在屋顶上望风,一发现苦力们的踪迹,就大喊一声,小孩们立马溜得干干净净。交趾来了以后,那些苦力们连个小孩的发梢都摸不到,每次都只能看到七月灿烂阳光下一蓬蓬飞扬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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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力们对交趾恨之入骨,因为抓一个小孩可以抵半天的劳役,七月的日头正毒辣,修城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可他们也只能干生气,因为交趾眼睛锐利得像鹰,耳朵警觉得像兔子,身手敏捷得如同鬼神,逃跑起来让他们望尘莫及。
交趾向这些小孩索要报酬,让他们帮忙寻找一位赤着双脚,身上有着清香的美丽姑娘。这一度搞得长安城人心惶惶,因为几乎每个走在街上的妙龄少女都发现自己被衣衫褴褛的小孩跟踪,这些小孩一边拿眼睛瞟她们的裙子底下,一边猛烈地**着鼻子。但过了好几个月,交趾还是没有能够找到他的姑娘,他不由得日渐憔悴。
看着交趾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他的朋友们都十分担心。大食商人告诉他说西市那个整天躲在房子里的老年安息女子是个占卜家,如果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可以找她问问。小孩们却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他们说就是那个傻傻的老太婆,会用铜钱来换他们肮脏的长发。
交趾离开家之后,母亲似乎松了口气,父亲却更加阴郁了,师傅讲的课还是无聊。
过了很多天,父亲从朝里回家的时候,满脸的忧愁。他径直到了师傅的书房里,吩咐仆人们不要来打扰,然后关上了门。如果是从前,我是要做个好孩子的,但今天的我,却悄悄地摸到门前偷听,我想我是跟交趾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