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莲花不见已经三天了,只剩了一池子从南越运过来的水,皇上大发雷霆,把看管的太监侍卫全部推出去砍了脑袋,掌管宫门的卫尉已经被剥了官服下到牢里。悬赏下遍了长安,从达官贵人到苦力庶民,没人不知道,这次怕要把整个长安翻个底朝天了。”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人老了,想是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师傅还是有气无力地说着话。
“只求您帮忙占上一卦,交趾那孩子让人放不下心。”父亲的声音有些发抖。
房里传出钱币急促的撞击声,好像一阵密雨;随即掉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下了阵雹子似的;又有骨碌碌的滚动声,打了几个旋,便安静了。
师傅低语了几声,我隐约听见“金克木……建木……”良久,又听见一拳擂在桌上,父亲吼了一声:“把他带回长安还是这样,关又关不住他……”
听见父亲起身往外走,我赶紧躲了出去。等不见了他的身影,我走进师傅的书房,师傅弯着腰,正吃力地拣着散布在地上的一枚枚铜钱。我蹲下来帮他拣铜钱,师傅默默收好铜钱,也没说什么。
母亲忽然焦急地走了进来,头发有些散乱,不复往日的镇静:“先生,他带着弓箭走了。我拦不住他。”
师傅终于开口了:“没事的,他只是去求个安心。”说完了,师傅转过身去看窗外,夕阳残照,暮云四合,天就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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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拎着弓,弦却已经断了,分作两头晃悠悠地垂下来,正像父亲脸上的泪痕。
那个晚上,执金吾带着金吾卫们冲进了平常不屑一顾的西市,第二天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那个晚上,很多人说看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西市飞进云里,却没人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交趾往大食商人说的房子走去,决定在那儿碰碰运气,却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他。这人穿得很普通,但黝黑的脸和结满茧子的手,却透露出他城旦舂的身份——苦力们想把交趾这个祸害除掉。
刚走到房子门口,交趾就听见那安息女人在喃喃地说着一种奇异的方言。在大食商人的摊子上交趾学到过一点这种方言,他大约能听明白。那老太婆是在说:“这么多年了,你终于长成了,终于凝结出了精魂,终于把你的根本弄出宫了。”然后,交趾就走了进去。
屋子里乱七八糟堆着许多毯子,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好像要压住什么似的。交趾觉得香味里有种模糊的熟悉感,但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安息女人枯瘦的手指在不停地跃动,在一张黑色毯子上穿针引线,那毯子闪着奇异的光泽,快要完工的样子。交趾凑上去细细一看,竟是用头发丝编织而成的。
安息女人忽然皱紧了满是纹路的额头,她手里的发丝用光了。“还差一点点。”她用安息话咕哝着。抬起头看到交趾,她用僵硬的汉话问道:“你的头发卖吗?我给你很多铜钱,或者帮你免费占卜一下。”
“我想问件事,”交趾说,“只要你告诉我,我就把头发给你。”然后他就开始讲那个姑娘,美玉一样的双脚,春水一般的眸子,还有莲花的清香。安息女人忽然站起身来把他推了出去,你的头发我不要了,她的声音里有焦灼不安的味道。
交趾愣愣地在外面站了会儿,忽然想起那种熟悉感是什么了。那浓烈到呛人的香味迷惑了他,让他没能立刻分辨出那若有若无的清香。他回过神来,一个箭步蹿了进去,毫不理会安息女子愤怒的尖叫,拨开那些毯子,一盆拢着花瓣的莲花娉娉婷婷立在他的面前。
兴奋的交趾和愤怒的安息女子都没有发现房子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莲花瓣慢慢打了开来,划出一道道曼妙的曲线,香气越来越浓。交趾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美丽的女孩便站在了他眼前,冲着他微微一笑,一切都好像在做梦。
正在交趾发怔的时候,安息女子忽然抓住他的头发,用一柄小弯刀割下一大把。“够了,”她对女孩说,“我今晚就能带你走。”交趾刷地拔出自己的刀子,恶狠狠地对着她,女孩笑着按下他的刀。
天已经完全黑了,安息女子在灯下运针如飞,额角有汗珠淌下。交趾看着那还差最后几针的毯子,惊奇地发现毯子的一端飘在了空中。正疑惑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支支箭夹带着凛冽的风声就射了进来。执金吾在窗外大喊:“交出千年莲花可免去一死!”是那个苦力把金吾卫们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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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趾挥舞着刀,劈开了几支箭,却想不出什么逃跑的法子来。眼前忽地一暗,一只温软滑腻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跳到毯子上。安息女子念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交趾觉得身子一轻,耳边生风,那毯子竟载着他们飞了出去,把屋外的金吾卫吓得都趴在地上。
交趾刚松了一口气,女孩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背后插着一支箭。
父亲很久以后给我讲了那晚上发生的事情,不过也只是他知道的那些。
他找到交趾的时候,交趾正在很大声地哭,好像南越丛林里受伤的野兽。交趾面前躺着一个穿着青裙子的姑娘,有个满脸皱纹的异国女子正在姑娘的身上摸索着什么。说到这里,父亲的眼光迷离起来,我猜他想起了交趾的母亲和他自己的事情。
那个异国女子就是几年前敬献莲子的,父亲认得她。在她身边,放着一盆莲花,只是颜色有些憔悴。女子喃喃地说:“不可能,除了金以外,这个世上没有东西能够伤害千年莲花的精魂。”
那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白胡子师傅说的那些东西,会飞的毯子,连着天的建木,还有书房外偷听到的“金克木……”
交趾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抽噎着说,有些金吾卫会在箭头上镀金子。女子的脸一下灰白了,眼泪刷地流下来。眼泪里,女孩的身子渐渐变成了虚影,一支箭咣当掉在地上,箭头金光闪闪。莲花瓣一点点地枯萎凋零,化作飞尘四散于风中,盆里的莲藕也化得不见踪影了,只剩下一粒灰色的莲子漂浮在水中。交趾倒不哭了,拿起刀就往回走。
父亲拦住他,问他要干什么。“报仇。”交趾冷冷地说。“先不忙……”父亲犹豫了一下说,“总有什么办法的。”父亲转过头去看着那女子:“有人跟我说栽着建木的云层今晚就在长安上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女子的眼里一下有神了,但又暗了下来,她说自己可从来没爬过树。交趾说:“我会啊,她有救吗?”女子一把将交趾拉回毯子上,飞向天空。
接下来的事情,父亲说他就不知道了。
其实我很想知道,他的弓弦是怎么断的,但他一句也没有提。不过我听仆人说,那天去西市的金吾卫,居然统统叫一个神秘的箭术高手打败了。那个高手神出鬼没,有人用箭射他,他就接了射回来,若是用铁箭头的只被射成轻伤,若是用金箭头的就被射断了手筋,以后再不能拉弓控弦。金吾卫们一直想寻这个人报仇,却一直没有找到。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连呼吸都很艰难,交趾满脑子的疑惑却问不出来,只觉得飞毯在不停地往上往上,青色的天空越来越近,耀眼的星光穿透了云层。飞毯忽地停了下来,风声也随之止息,大块大块的云层在头顶缓缓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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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毯只能到这么高了,接下去看你的了。”安息女子也不看交趾,自顾自说着,“莲花是水里生出来的,你从建木上去,只要拿到水的精魂——也就是星星,她还有救。”
这时,一块巨大到似乎没有边际的云层飘到了他们的头顶,交趾看见粗大的树根从云层间垂了下来。他接过那粒已经没有生气的莲子,想了想,把它含在嘴里,顺着树根往上攀去。建木生长得如此茂盛,仿佛一座巨大的森林,粗大的藤条缠满了枝丫,开着千万朵小花。这些花儿,有些还是细小的蓓蕾,娇艳欲滴;有些绽放出六角的花朵,通体雪白;有些已经结出圆形的果实,晶莹剔透。然而交趾没有心思注意这些美丽炫目的东西,他只是抓紧了藤条,踏着树枝,不停地往上爬。没过多久,飞毯和安息女子便看不见了。
太阳和月亮轮流升起落下,交趾不知疲倦地往上攀爬。藤蔓被他扯得不停抖动,细小的蓓蕾洒落化作滴滴答答的雨水,六角的花朵飘**着卷起窸窸窣窣的细雪,圆形的果实坠下去变成噼里啪啦的冰雹。
不知过了多少天,交趾终于来到了建木的顶端。那是一个晚上,玄青色的天空就在他的头顶,宛如一面巨大的青铜古镜,散发出逼人的寒意。交趾呼出一口白气,缭绕的形状转眼间凝结成冰,分崩离析。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冰原,一颗颗星星就凝结在这冰里,森森发白,宛如细碎的骨骼,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交趾静静站立在建木的顶端,极目远望,也没法在冰原上发现一丝裂缝。他从嘴里掏出那枚莲子,绝望地想着那个美丽的姑娘,泪水刚刚流出就变成冰珠,摔碎在建木坚硬的树枝上。良久,他又把莲子含到嘴里,拔出腰间的刀子,猛地砍在头顶的冰上,清脆的声音回**在云层天际之间,却只留下一条白色的痕迹,转眼间就隐去了。不知道砍了多少次,那把母亲送给他的刀忽然断成两截,跌落下去。交趾举着刀把,几乎想要从建木的顶上跳下去了,他忽然想起那个白胡子师傅说的那些东西。
艳丽的绯红从极遥远处传来,瞬间就遍布了整个冰面,金色的太阳在天边升起,冰原发出咯咯的声响,无数条裂缝向四周蔓延,有水波**漾涌动。一颗颗星星开始动了,那是摆着透明身子的鱼儿,体内骨骼发出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
交趾大吼一声,从裂缝中伸进手去,那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冰寒,而是有一点点温热,好像南越的河水。他一把抓住一条鱼儿,感到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拉到了冰面上。还没有等他转过神来,冰面碎裂了,他被拖进了水里。绝望中他把鱼儿一口吞在嘴里,露出了一丝微笑,感到莲子在嘴里微微发烫。无法抵御的眩晕感传来,他闭上双眼,任由身体漂往水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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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我来到南越。这个地方炎热潮湿,树木发了疯似的狂长,把天空遮蔽得只剩下丝丝缝隙;娇艳的花朵缤纷如同天边的虹,散发着浓烈的芬芳;姑娘们额头光洁黑发如丝,眼眸清亮如水,纤腰不盈一握。
但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土人们带我去看的暖水河,暖水河清澈透底,白雾缭绕。一朵美丽到让人屏息的莲花绽放在河的中央,莲花的茎斜斜地从一个白色骷髅的嘴中伸出,半透明的鱼儿在骷髅边游来游去。骷髅的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深陷的眼窝中仿佛还有倔强的光芒闪烁。我知道,那是我的哥哥交趾。
原载《飞·奇幻世界》2007年6月号
[1]执金吾:汉武帝时候管理长安城的地方治安的官员。
[2]城旦舂:秦朝的劳役刑之一,是强制男性犯人早起去修筑城墙的苦役;女性犯人处以城旦舂者,不去修筑城墙,而服舂米的苦役。汉朝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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