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后,在万寻深万寻深的海底——那里不像一个名叫安徒生的大骗子所说,有壮阔瑰丽的海王的宫殿,住着优雅痴情的人鱼——不是的。在那个年代,海底是一座监狱,一座巨大的监狱。
那座监狱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建造的,但是现在,青鱼即将被押送到那里去。
青鱼从被捕到判刑,一直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的。但是陪审团依据公诉人提出的证据,还是判他有罪。法官宣判将他押赴海底监狱,终身监禁。宣判的话语在空落落的最高法庭上回**。法官的话音一落,青鱼便坚定而清晰地大声说:“我不服!我是无罪的!”而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被捕的同伴独眼龙则微微侧头看青鱼,喃喃地说:“海底监狱……海底监狱……”他一面说,一面从未失明的左眼里放出亮晶晶的光彩来;而他的声音又是那样低,像耳语,也像自言自语。
独眼龙不需要去任何监狱,完全不需要。他被判处死刑。在一个去死、一个终身监禁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和被捕后一样,仍被关押在同一间号房里。青鱼被押回号房后,对着紧闭的门大喊一声“我根本没罪”,然后坐在**,低着头,不知在思量什么。犯人睡的床也是很干净、很宽敞、很柔软的。如果不是号房,这房间真是不错,通风良好,明亮整洁,窗外是牧歌似的田园风光。独眼龙坐在青鱼对面,也低着头,不知在思量什么。只是青鱼沉默安静,独眼龙则一直从喉咙深处发出些低沉模糊的咕噜声。
后来青鱼倒下去,睡着了。梦中他被额头上的剧痛惊醒,伸手一摸,眉间有一道深重的创口——是被独眼龙划伤的。独眼龙的指甲尖利如刀。他像山一样重重压在青鱼的胸口,一面用手指疯狂撕扯青鱼的皮肉,一面热切地嘀咕着:“海底监狱!海底监狱……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说着,独眼龙将脸贴近青鱼的面孔,然后他的额头变得柔软尖细,就像一条蛆要钻入腐肉一样,他朝青鱼的伤口里钻去。
青鱼大声呼救,独眼龙用双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但青鱼拼命挣扎,还是嘶哑地喊出声来了。看守冲进来,开枪击中了独眼龙——很强效的麻醉弹。独眼龙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颈部以上还是半条肥蛆的模样。虫身缓缓地抽搐,环节肥白,像长长一包满灌的冷猪油,顶端是一只翻白的眼。看守急急忙忙地来探视青鱼,看他有没有受伤,并呼叫了医生。青鱼猛烈喘息,捂着喉咙咳了几声,艰难地说:“他想去海底监狱……我无罪!我是无罪的!”
因为监狱在万寻海底处,在那里,由于亿万吨海水的重压,连用最坚固精钢制造的潜水艇也会被压成一团实心废铁,所以要把犯人送到监狱里去,实则需要一整套技术尖端的设备,稍微出一点儿的纰漏,就可能造成犯人死亡。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技术上的问题,犯人的死亡率一直在一个让人不愉快的数值上徘徊,以至于在民间造成了一种说法:被判在海底监狱囚禁,实际上是变相的死刑。又或者说这其实是刻意人为,目的在于威胁囚犯家属,好让他们拿出足够的钱来消除起诉状上的罪状……这当然是一种很恶意的谣言,但很多囚犯在运送途中致死是实情,所以也有一种不关乎任何立场或猜测的呼声——单凭保障犯人们的人身安全,也应取消海底监狱。
政府花了很大一笔钱,或说几百亿,或说几千亿,研发出了安全的运输设备和通道。那真是无与伦比的设计和制造,就处在地面上的部分外形来看,庞大得犹如一座宫殿,而通向深海的部分,甚至具有某种更神秘的艺术气质。最重要的是物有所值,这些东西真的管用,使得先前关于海底监狱的种种流言不攻自破,只是私下里还有人议论,认为不值得为建造一座监狱花这么多钱,新的猜测便是或许有人从中捞得好处……确实有数名官员借此机会中饱私囊,其中有三人贪污的钱财数量达到了终身监禁的标准,据说他们在被送往海底监狱时脸色白得无法形容,因为——人们推测他们的心理——他们无法确定,经过他们的贪污后,这新建成的运输设备和通道是否安全合格。不过这三名囚犯确实是新工程的首批受益者——不管是感谢上帝或者他们那未曾膨胀至破裂的贪婪,总之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证明,通往海底监狱的路安全了。
一般说来,天下太平时人们就会纠缠一些无聊的问题,好比人们通常只有吃饱了,才会谈论诗歌、绘画和音乐。有些人至今仍在讨论,如果当初那三个家伙贪墨的数目达到了死刑,这条通路是否还会吞吃新的生命?不过这种讨论已经毫无疑义,因为从那以后,被押送前往海底监狱的犯人,没有一个发生意外,这对青鱼来说,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否则独眼龙也不至于那样想抢夺这个终身监禁的机会了。
起程的第一步,青鱼剃光了头发,修剪了手指甲脚趾甲——这些都是由专业人士来为他服务,然后他洗了个热水澡。即便他很颓丧,他依旧洗得很仔细。他泡在热腾腾的浴缸里,用丝瓜布狠狠地搓着皮肤上的泥垢,连胳肢窝和脚趾缝都没放过。因为他觉得自己被捕入狱实在冤枉,于是胡思乱想,万一因为身上哪一处没洗干净而导致机器故障、死于非命,那就真是冤枉得无以复加了。
青鱼洗完了澡,按照专业人士的说明,他还必须赤身**地走进一条走道。走道顶端是紫色的灯,发出紫色的光线,可以杀菌。走道左右还有小小的喷头,温柔地朝青鱼喷洒着雾状的消毒液,当然,这些雾气也是紫色的,但气味有些刺鼻。青鱼看着紫幽幽的走道,看着自己的皮肤一时间也变了颜色,愤愤地想着自己走进了一截坏死的大肠——我是冤枉的!他想。
通过走道,青鱼来到一个房间,房间墙壁都是柔软的,青鱼一进去,立刻从四面八方伸出许多章鱼般的触手。那些触手坚韧有力,遍布吸盘,嘶嘶几声,就将青鱼牢牢缠住,并把他举到了半空。
这时门开了,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姑娘长得很清秀,身材修长,穿着熨帖合体的工作套装,也就是白色的短袖上衣和白色裙子,显得端庄大方。她涂了淡淡的口红,但青鱼在半空中看见她在衣领下藏了一朵白兰花,并闻见了淡淡的白兰花的芬芳。按道理,这朵白兰花违背了她的工作守则,她是不应该在工作时间在身上戴花的。一瞬间青鱼想,我可以投诉她!但他同时又悲哀地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个实习生,投诉她也没什么好处,何况就算投诉成功,也不可能改变自己将被送往海底监狱的命运了。
姑娘站在青鱼的下方,十分窘迫,安静了好片刻,她才勉强抬起头,将一纸公文举在眼前。她念着上面的字——那是在确认青鱼的名字和罪行,最后重申:“你将被送往海底监狱,终身监禁。”她念得磕磕巴巴,含含糊糊,最后的申明力图显得庄严,听起来却是那样轻柔和怯弱。青鱼禁不住好笑。他凝望着姑娘洁白纤细的后颈,不自觉地想,那片肌肤该是多么温暖多么柔腻。几缕淡淡的发丝像烟一样垂落。他闭起眼睛,眼前浮现出许多淡蓝色的纹路,仿佛是埋在白色皮肤下丰富的血管。
当青鱼的思绪绵延不断时,姑娘已念完了那张乏味的公文。青鱼立刻大叫:“我无罪!我是被冤枉的!”
姑娘呆了一下,扬起脸,讷讷地问了一句:“真……真的吗?”
又是一出违背工作守则的错误,青鱼的心底真是忍不住在狂笑了。他嗅到姑娘发间白兰花幽暗绵长的芬芳,俯视下去,看见那姑娘胸前美好的沟壑。而此刻,姑娘扬着脸,面对着青鱼,脸涨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不过她仍直视青鱼的眼睛,口中例行公事地说:“你……你将被安全……安全送往……海底监狱……请……请……请不用……紧张……”
从那些触手的吸盘里喷出了乳白色的丝,将青鱼密密匝匝地包成一颗大蚕茧。青鱼还要大呼无罪,刚一张口,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圆圆的,凉凉的,像一颗橄榄。此时他连头带脑地被大蚕茧裹了起来,茧壳硬邦邦的,紧紧地困住手脚,更遮蔽了视线。口鼻也被死死糊住,正觉得无法呼吸时,口里那颗橄榄似乎融化了,平缓地朝胸腔送进氧气。只听见茧壳外仍传来姑娘磕磕巴巴的声音:“路上会有些……有些难受……不要紧……保持心情放松……想一想轻松的事……祝你一路顺风……”
耳朵里响起了轰鸣,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压下来,越来越重。血液迅速地奔流,似乎要冲破血管,眼底和耳膜都觉得肿胀,青鱼忍不住要大喊,但他根本挪动不了一丝一毫。热,很热。青鱼嗤嗤地呼吸,胸廓急遽起伏,好在无论如何急迫,口中那颗橄榄都能保证充足的氧气。感官是如此混沌,他已分不出前后左右,似乎听见了轰隆一响,然后身体开始移动。是向上还是向下呢?他分辨着,一时间觉得在缓缓上升,忽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海底监狱啊,那一定是该向下去吧?这分明是在坠落,自由落体地坠落。不对,速度慢了?停了?又飞起来了?在旋转?在倒退?在摇晃?在忽悠悠地画圈子?不对!这一切都不对!都是假的!都是错觉!此刻感觉是不可靠的!真实是一种迟钝而笨拙的憋闷,就像一大张腐臭的兽皮缓缓包了过来,待把身体裹得紧紧,才发现皮下遍布钢针,扎得浑身辣辣地刺痛——这是窒息!重压之下胸廓已不能动弹。窒息了……黏黏的热热的东西糊满了全身,渐渐地漫进鼻孔和耳朵里。眼前出现了一大朵又一大朵金色、红色、蓝色的花,明亮硕大,先还徐徐飘游,接着就狂飞乱舞。海底监狱,万万万万万万……寻海水以下……骗人的!青鱼迷迷糊糊地想,那是连精钢潜水艇也到不了的地方,怎么可能有监狱?所谓送你去海底监狱,不过是古怪地处死罢了!闷死你!压死你!淹死你!热死你!一千万个死同时扑来了,受骗了……
想到自己受骗,此刻,青鱼倒不觉得愤怒,一闪念间他也不害怕,反而在同时忆起了方才那个衣领下藏着白兰花的姑娘。那样曼妙的身材和芬芳的气息……青鱼的喉间堵塞了,他有一种要爆炸的冲动。这是要被压死了吗?他想咽一口气,但是咽不下去。压力来自内部,他在膨胀,又被牢牢束缚,非但不能扩张,反而要被挤成一团肉酱。热,被挤死了……他在昏聩的边缘想,在大喊无罪的时候那个姑娘睁大眼睛问真的吗,她的眼睛里像是要流泪的样子,唔……流泪……呵呵……死了……
豁然一下,青鱼突然觉得寒冷和放松。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冷冷的空气涌进肺里,竟像刀子一样让他感觉疼痛。他捂着嘴咳嗽了好一阵,才听见脑子里那些嗡嗡的蜂鸣渐渐平息,缤纷缭乱的幻觉之花也消退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皮是睁开的,然而什么也看不见。身上是滑溜溜黏糊糊的一层。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向前摸去,猛地吃了一惊,就在一臂长处,指尖碰到了一个冷冷的、既软又硬的东西。
从所触那一点开始,暗淡的荧光慢慢向周围渗透,听觉尚有些失真的耳朵捕捉到这样一个声音:“青鱼,欢迎你来到海底监狱”……
在刚开始,青鱼对那声音充耳不闻,只是昏昏漠漠地想:这是在哪里?这是在哪里?这是在哪里……他分明是在问自己,但那个声音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持续不断地回答着:“海底监狱……你来到海底监狱……欢迎你来到海底监狱……”
那声音非常柔和非常从容,就像是桃花瓣被春风吹着,轻轻地碰上耳膜,在脑海里漾起圆晕,闪现深深浅浅的红色。等那些红色的圆晕都连成一片、重归平静的黑暗时,青鱼终于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原来自己并没有上当受骗被古怪地处死,而是真的到了万寻深的海底,这精钢潜水艇也到不了的地方。真不知自己是如何到达的,但可以肯定一点——绝不可能越狱。
想到自己还有命在,青鱼也没太高兴,就像以为自己将死时没有太害怕一样。他觉得后脑有些闷闷的疼痛,同时听到那个声音说:“你能稍微活动一下吗?我希望你没受伤。”
这家伙是谁呢?青鱼纳闷地想,这不是生硬的电子声,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的声音。是狱警?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青鱼以前没有蹲过监狱,不可能听过哪个狱警的声音——在海底监狱当狱警?真够倒霉的。不过这个声音熟悉得怪异,青鱼想了好一阵,想得脑子疼得更厉害了,也没想明白这熟悉的声音奇怪在哪里。
本来青鱼是喜欢和别人作对的,但是此刻作为一个失去自由的囚徒,他在疲乏之余,黑暗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按照那声音的要求做了。他缓慢地伸展开双臂,试着活动头颈和手指的关节,又伸直了腿,足尖碰触到了什么,冷,有几分柔软,但从对面压来的力量却巨大坚硬,同时一点不太亮的荧光从足尖所触朝四周渗透,形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淡的光斑。这时候青鱼发现自己先前是蜷曲着身体的,现在坐了起来。他试着想要站起身,但是很困难,身体但凡碰到那又冷又韧的界壁就会引发一片朦胧的光。于是他伸出手到处乱抹,一道道发光的痕迹被他擦了出来,不一会儿他就明白了,自己被关在一个圆圆的球里,这个球刚好够他站直了身体并向上伸直手臂。不过在没习惯平衡之前,要站直身体可不那么容易。
球壁并不厚实,相反,只是薄薄的一层膜,像个气球,或者水泡。一想到球壁的那一端是万寻深海水的重压,一瞬间青鱼害怕起来,精钢潜水艇在这里也会被压成一团实心废铁,若这层膜破掉,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伴随着害怕他又有些平静的好奇——这个球是怎么来的?自己又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一种活性的蛋白质。”那个倒霉狱警的声音亲切地回答,“它可以自动进行水分和氧气的交换。你不用担心,青鱼,你很安全。你现在处在一个恒温恒湿的密闭空间,你觉得这样的温度和湿度合适吗?如果觉得不舒服,我可以调节一下。”
青鱼想了想,觉得有毛烘烘的东西把自己包裹起来了一样。“有……点……热……”他说,发音不顺畅,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东西,嗓音似乎嘶哑了,随着说话,后脑那闷闷的疼痛也在加剧,仿佛有个大铁锤在里面咚咚地敲。
圆圆的球壁上闪现曲曲折折的白光,青鱼感觉到微微的震动,白光消失。“现在可以了吗?”那声音问。
“还好。”青鱼还是慢慢地、嘶哑地回答,那些微的热感也消散了,就像被剥去了一层不存在的衣服……衣服?青鱼困惑地低头看,极朦胧的荧光下眼睛是一片迟钝的隐痛,就像有岩石在磨着眼珠。他闭起眼,脑海里还残留着自己**的形象。他没有衣服。在这恒温恒湿的密闭监狱里,他也不需要衣服了。
“你好像很不舒服,青鱼。”那个声音担忧地问,“你愿意让我帮你检查一下吗?”
青鱼蜷缩着倒下,圆球又轻又缓地滚动起来,在万寻深万寻深的海底,一个黑暗的气泡,像琥珀一样密闭着终身监禁的囚徒。等圆球停止运动的时候,青鱼看见一根长长的发光的管子伸了过来。那管子像章鱼触手似的在圆球外小心触摸,找准一点后慢慢钻了进来,管壁和球壁融合为一体,清凉的气流迎面吹来。青鱼觉得那气味很香甜,于是脑海里浮现出一朵白色的花,藏在衣领下,还有清秀的面孔和白色的长裙。“哦……”他想不起那是什么意思,但那情形如通红的烙铁在他脑子里敲了敲,他又觉得剧痛,不禁呻吟起来。
触手离开了,依旧是浑圆密闭的囚室。“青鱼,我真是很遗憾地告诉你——”那个声音说,“因为高速和高压让你的大脑受了一些损伤,你丧失了部分记忆。”
青鱼嗬嗬地干笑了两声,他并不觉得丧失记忆有什么太大的坏处,此刻他对海底监狱生起了一丝愤怒——终身监禁!只有他自己被终身监禁在这万寻深的海底!没有什么倒霉的狱警——那活见鬼的电子合成声,随便模仿别的什么人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合成他自己的声音?
没过多久,青鱼的头就不疼了。他的脑海里残留着依稀模糊的景象,他想起自己被裹在一颗大茧子里,有一个在衣领下藏着白兰花的清秀姑娘,还有一个面容丑陋的家伙,右眼瞎了,左眼却亮晶晶地射出光彩来。在此之前场景就是黑暗或空白。但他懒得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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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球壁果然结实无比,无论如何碰触都不会破裂——当然,青鱼也不想让它破裂。他发现只要用手掌擦拭,球壁就会发出蓝色的荧光,擦得越久,光就越亮,球壁就变得澄澈透明,能看见外面的情形。于是青鱼饶有兴趣地奋力擦拭,反正他现在也无事可做。
青鱼第一眼看见囚室外的东西时不由吃了一惊——那是一只圆圆的、蓝色的眼睛。他一面用力擦拭球壁,一面把脸贴近,瞪大眼仔细观察。球壁发出的光芒照亮了部分海水,青鱼看清楚了,外面果真是一只没有眼睑的蓝色眼睛。这只眼睛慢慢挪动着,退出青鱼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几片银色透明的鳞。每一片鳞都比青鱼的头还要大。青鱼明白了,外面游过了一条巨大的鱼。这么大的鱼,会不会张口把自己吞了?青鱼先是担忧,后来又兴奋。这万寻深万寻深的海底,究竟还会有什么样的奇景?他更加卖力地擦拭球壁,只要光芒越来越亮,他就能看见更多、更多的东西,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更充分地利用自己的眼睛。
青鱼看见的第二样东西是一张漂在水里的薄薄的膜。他呆了片刻,惊恐地顿悟,这是一间囚室破裂后的残留。这么说,这囚室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全!他大叫起来,呼唤那个囚室外面的自己的声音:“救命!救命!”
“哦……你完全不用担心,青鱼。”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笑意回答,如同自言自语,“这囚室和你的生命是一体的,只要你活着,它就牢不可破。就算十万个氢弹爆炸,你也会毫发无伤。”
“可是……可是……”青鱼指着外面那幽幽漂浮的破烂塑料布般的东西,眼角不住跳动。
“青鱼,海底监狱接收的是终身监禁的囚徒。”那个声音用一种严肃郑重又充满诚意的口吻说,“在你之前,海底监狱并不是空的。没有人能长生不死。”
青鱼瘫软着倒在圆球里,冷汗直流,感觉不知是沉痛还是欣慰。他的耳朵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絮絮地安慰自己,不由一阵暴怒,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在一开始,每当青鱼觉得饥饿,那个亲切温和善解人意的声音就不失时机地问:“你今天想吃什么?”听见自己的声音用一种亲切、温和的腔调说话,好像那不是电子合成声,而是真有一个善解人意的亲切的家伙,而那家伙还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一想到这里青鱼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无论青鱼要求什么,他都听见自己假惺惺、甜蜜蜜地回答“好的”。然后,那根长长的发光的管子就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探过来了。它连通在球壁上,会朝囚室里送进食物。食物总是些颜色灰白的流质,但是吃在嘴里,青鱼会觉出他所希望的味道和口感,神户的雪花牛排、鱼子酱、澳洲龙虾,或者肯德基与沙士汽水。当青鱼觉得烦闷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有新档的电影,你想看看吗?”或者鬼鬼祟祟地暧昧建议:“那个大屁股的妞又出了写真集,瞧瞧吧。”或者:“迈克尔·杰克逊发心脏病死了!他的纪念演唱会……”这时,在浑圆的囚室里青鱼就能看环绕立体声的电影和近乎三维的画面,当他想看书时,一页一页的字迹就在球壁上清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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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不知持续了多久,其间出过两三次小插曲,因孤独青鱼几近疯狂,而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诚恳地劝慰自己时,他就彻底癫狂了。他用各种方式自杀,他想打破球壁,但从来没成功;他啃自己的手腕,想咬破血管;他还咬坏了舌头……一旦他伤害了自己,透明的管子就伸过来,朝囚室里灌入古怪的**。**充满了整个圆球,青鱼泡在里面,神经麻痹,不能动弹,同时他听见自己亲切地说:“青鱼,你太激动了。这是活性的人造血液,能帮助你的伤口迅速愈合。里面也有镇静剂和肌肉松弛剂,不过你放心,不会有毒副作用。”
活见鬼!青鱼绝望地想,我真该天生是个哑巴。
几次自杀失败后青鱼就起了变化,他开始失忆。逐渐地,他忘记了饥饿感,因此不再需要食物,也不用再排泄。他也不再想看或想听什么,因此也不再需要画面和声音。时间就毫无知觉地过去了,青鱼不再需要知道日期,他的心情处于一种休克的状态,每天只是朝囚室外观望。
青鱼把他的囚室擦得很亮,光芒并不刺眼,却照亮了十几米外的海水。海底并不是死寂的,青鱼看见了透明的鱼,形状稀奇古怪,没有鳞片,有长长的触须和针尖大小的眼。它们在黑暗的海水里无声无息地游**,用触须捕捉细小的食物。青鱼还看见了果冻似的水母,也散发着淡淡荧光,蛰头像个小灯笼,蛰须里光点一闪一闪,仿佛霓虹灯管。这些水母是如此喜欢荧光照耀的囚室,它们常常围拢来,一面忽明忽暗地闪光,一面在圆球壁上慢慢滑落。
稀奇的鱼和闪闪烁烁的水母青鱼早就看腻了,他只是木呆呆地瞪着眼,心底毫无感触。他似乎还需要睡觉,当他在囚室里躺下时,囚室的光芒慢慢收敛,熄灭,完全黑暗。囚室外发光的水母或远或近,轻轻闪动,像几颗稀疏的星星。青鱼就无思无觉地睁着眼,四肢百骸僵硬,直到他重新开始动弹,囚室才重新开始发光。囚室可以自由地水平移动,只要将手掌放在想要前进的方向,圆球就可以平缓地前行。青鱼也像那些发光水母一样在海底漂流,然后他遇见了另外一间囚室。
那间囚室在很远的地方就发光,青鱼听见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咔嚓作响,激动得忘了呼吸,只是拼命地把手按在眼前,让自己的囚室朝那厢流去。那囚室里蜷缩着一团黄黑起皱的东西,就像一颗烂核桃。见青鱼靠近了,那东西伸展开,原来是个老头子佝偻着腰。老头子看了青鱼一眼,打了个呵欠,又低下头,不打算理睬青鱼的样子。“喂!喂!”青鱼拍着囚室笨拙地大喊,但显然老头子听不见。青鱼焦灼起来,老头子又抬起头来凝视青鱼,接着,他把手放在球壁上,一道蓝色的细细的电光连接起了两人手掌下的球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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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青鱼听见苍老的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还有些油滑。如果在以前青鱼是不会喜欢这种腔调的,但这是他长久禁闭以来听到的第一个人的声音,他很想和一个人说话,他贪婪地张着耳朵,在心底细细咀嚼那老男人的每一个字,就像守财奴在暗夜里细细地摸着每一枚金币。“我叫……青鱼。”他激动得仿佛心底有座火山要爆发,但舌头不灵活,说出话来只是慢吞吞的。
“哦。”老头子用另一只手的小指掏了掏耳朵,用同样慢吞吞的腔调说,“新来的啊……”
青鱼想攀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结果冲口而出的话是:“你知道……该……怎么……逃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