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二层公寓，我坐在天台最高处，吹着微凉夜风，看城市灯火璀璨。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用回首，我便向来人伸出手。
威廉将温牛奶放入我掌心：“夜瞳，你在想胡君的事吗？”
“不全是，我在想五山，”我站起身，指着四周道，“当年五山葱葱郁郁，千年古树比比皆是，如今黑山已变成了住宅区，好歹还有片小树林被划为生态保护区，有棵千年银杏尚在；霞山镜月湖依旧；洪山是自然保护区，洪山之主有种族优势，还算保存得完好；燕山变成了旅游区，奇山峻岭仍在，到处都是客栈和景点，游人如织……唯有白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我和胡君认识的巨木林变成了火车站，我们打过架的望天石变成了商业区，我们结盟的无名湖变成了体育馆……”
“你怀念过去？”威廉问。
我点点头，想想后又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时代必须前进，淘汰掉不需要的物品、思想甚至妖怪，那时候……”
威廉还想开口，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周思思的说话声：“夜瞳，胡君怎么被抓了？妖怪管理局简直乱来！你快去投诉啊！咱们得还胡君清白！举牌子拉横幅抗议去！”
我愣了愣，忽然对周思思的智力恢复了一点信心：“你也相信胡君是清白的？”
“当然！”周思思握紧拳头，“温柔帅哥怎么会做坏事！必定是有人诬陷他！这是英‘雌’救美的最佳时机！白山那么多帅哥妖怪，说不定救了他，他会给我介绍个专一的呢？”
我觉得我就不该和她讲智商。
威廉好奇地问：“你和胡君怎么认识的？为何如此信任他？”
我郁闷：“往事不堪回首……”
周思思两眼放光：“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听夜瞳老大的威风历史了！”
我见他们态度如此诚恳，挠挠耳朵，勉为其难地说起来：“你们应该知道，除了红羽那种天赋异禀的神鸟外，绝大部分的妖怪都是从弱小走过来的，我成妖的时候正是世道混乱、妖魔横行的时代，因为性格倔强，所以经常被欺负，还差点被犬妖咬死……”说到此处，我狠狠地瞪了威廉一眼，“所以我最讨厌狗！”
威廉坚决摇头：“时代不同了！狗都是好狗！”
我摸摸他耳朵，无意追究过去的事：“那时候有只猴妖救了我，还教了我些战斗的法门，我勤学苦练，慢慢强了起来，我打了很多架，杀了很多妖怪，凶名赫赫，又因缘巧合落脚黑山，众妖畏我，便推选我为黑山之主……”
2
五山主人风格不一，黑山好战，霞山好杀，洪山好吃，白山好色，燕山避世。
霞山之主蚩离君爱吃人心，曾命附近村落定期进贡人类供其食用。白山之主胡君心生羡慕，欲效仿，施展妖法，去白山附近的白城里恐吓了一番，命他们进贡美人做妻妾。那时候我追杀某犀牛妖，路过白山，听闻此事，兴致勃勃地留下来看热闹。
白城居民听闻妖怪娶亲，吓得魂飞魄散，美人儿个个用锅底灰抹脸，穿旧服，蓬头垢面，打扮得和乞丐差不多，然后又有妖怪只娶未成亲少女的谣言传出，家家户户忙着嫁女儿，在路边见男人就拉，嫁妆水涨船高，连乞丐都娶上了如花似玉的娇娘子。
白城有商户人家，深闺养有两个女儿，端庄贤淑，美名远扬，长女为发妻所出，次女为继室所出，继室深嫉长女受父亲宠爱，趁其远游未归，巧言令色，献女救苍生。满城为继母“深明大义”感激不尽，将可怜少女逼上花轿，敲敲打打送去白山。
我们妖怪倒是认为，这女孩算赚着了，白山富裕，白山之主怜香惜玉是出了名的，跟他过日子，比在继母手里讨饭吃好多了。更何况胡君听闻千里挑一的美人新娘要来，很是欢喜，用整块白玉雕了鸳鸯床，将夜明珠挂上天女织的帷帐，黄金烛台里烧的是东海龙涎香，四方妖主送贺礼，珠宝首饰无计数，我为凑热闹，将蚩离君硬塞给我的八宝头面转赠给他了。
那场婚礼真是豪华，花妖铺出十丈花毯，鸟妖唱着最动人的乐曲，狐妖们跳着最性感的舞，珍馐美食流水般端上，除了蚩离君借醉来缠着我说胡话外，一切都很完美。
“夜瞳，若你嫁我，我定许你比这更盛大十倍的婚礼。”
“滚！”
“夜瞳，你不喜欢繁复的八宝头面，我送你别的如何？”
“滚滚！”
“夜瞳，你喜欢羊脂白玉的手镯吗？我正好得了对好的。”
“滚滚滚！”
胡君打扮得十二分出色，站在路边等着小妖怪们将花轿抬来，见蚩离君骚扰我，仗义说了两句：“夜瞳君活泼好动，从不戴首饰，你送她白玉镯让她怎么打架？而且，感情讲的是你情我愿，你老那么强硬，惹怒美人得不偿失。兄弟给你句忠告，别想着怎么讨女孩欢心，先想想怎么不让女孩讨厌。”
蚩离君脸色有些不好看：“你现在做的事又算什么？不也是在用强吗？”
胡君自信拂袖道：“何须用强，我自有千种手段让她爱上我，要钱给钱，要权给权，要真心给真心，何愁美人不手到擒来？霞山之主还是好好学着点吧，别老惹黑山之主不高兴，夜瞳笑的时候比较可爱，可惜你这番做派，不知能见着几回？”他回头朝我做了个恶作剧得逞的鬼脸，我忍不住笑了。蚩离君脸都黑了。
胡君见势不妙，偷偷对我说：“蚩离君记仇，若他打我，你可得帮忙。”
我保证：“好，我们联手揍他个满脸花！”
蚩离君就要发作时，花轿到了。
胡君见好就收，打了两个哈哈，跑去迎接美人。
美人穿着宽大的嫁衣，以袖掩面，在白山妖怪的搀扶中缓缓走下。在胡君再三恳求下，她缓缓挪开大袖，露出真颜，看了眼胡君俊俏外表，羞答答低下头去。
花海瞬间枯萎，乐声跑调，舞者摔倒……
呃，怎么形容美人的外表呢？
我思考了片刻，跑下楼拿出iPad，搜索出如花照片给他们看：“其实也不丑，就是体型魁梧，相貌爷们了点，我觉得挺好看的，性格什么的看着也不错，力气在人类女性里也算翘楚，可惜不是胡君喜欢的类型。”
周思思崩溃地看着我：“我对你的审美绝望了……”
威廉辩解：“夜瞳只看内在！”
我懒得和这两个没品位的家伙争论，继续讲故事。
后来，我们派小妖怪去白城打听了一下，如花（我想不起她名字了）性情温和，孝顺贤惠，心灵手巧，女红烹饪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种田挑水也是一把好手，那时候的人类娶妻重德不重色，她确实是有口皆碑，百家争求的好女。
奈何胡君重色不重德，喜欢的美人和她不是一个风格，他对这门亲事是千不满万不满，无法面对如花对他流露出的倾慕，无法违背本心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忍做伤害女人心的事，更不能将她退亲退回去，心里把白城男人骂了一万次，然后灰溜溜地逃到了黑山，请我收留他一阵子，待想出解决办法再回去。
我当时和蚩离君闹得很僵，不介意和白山结成攻守同盟，卖他人情，所以心软答应了。没想到那家伙色心不改，仗着身份高贵，力量强，有钱，会说话，短短几个月泡尽黑山美人，我接到黑山男妖控诉女友、老婆被抢的例子就几十起（包括三例男友老公被抢的），忍无可忍，只好赶人……
顺带一提，如花在白山黯然伤心期间，熊妖细心安慰，两人情投意合，倒是成了对好姻缘，胡君赶紧送了丰厚嫁妆，欢欢喜喜给他们办了亲事，送去远方的人类城镇生活，两人恩爱一生，熊妖在她死后，为她守墓百年，在白山也算情深义重的另类，此事按下不表。
3
有一天，我们收到了天界发来的紧急通知，说有个和尚要去取经，让我们配合下，给他弄点劫难，考验取经决心。
“等等！”周思思兴奋了，“莫非是唐三藏？！带着三个徒弟去西天取经？！”
威廉也激动了：“大唐盛世？《西游记》？”
“不，”我搜肠刮肚，不确定地说：“那和尚姓江，但我不记得叫什么了，好像和水有关的，他确实有三个徒弟，但时间不是唐朝，《西游记》的灵感可能来源于此，但细节不符，有很多虚构的部分，书比真实事件有趣多了，就是孙悟空打妖怪看得我很不高兴，可惜我没吴老头文笔，否则写个《真?西游记》来，保管畅销……”
周思思嘀咕：“我觉得你写的肯定会失败。”
我给她治脑残，效果显著。
总之，我们五山妖怪聚集在一起，商讨怎么处理天界布置的任务。
虽有谣言称吃了这和尚可长生不老，但我们妖怪哪个不是修行了几千年？除了蚩离君这爱吃心的，谁稀罕他的肉？吃了肉还得被天界找麻烦，分分钟毙命，所以大家统一阵线，打算无视天界的任务，派几个小妖怪装装样子，把这事混过去……
未料，姓江的和尚经过白城，投宿商户人家，恰逢商家男人回来，听见最宝贝的女儿被送给妖怪，哭得死去活来，江和尚听见白山妖怪恶行，怜慈父爱女之心，命徒弟打上白山，收拾那只专吃美女的狐狸精，为民除害。他三个徒弟颇有手段，打得白山鸡犬不宁，美人纷纷求援。
胡君得讯，心知不妙，赶紧救场，细细问出三个徒弟品貌，我意外发现大徒弟竟是我多年前认识的猴妖大圣，生性不羁，手段了得，对我有半师之谊，颇有渊源。胡君大喜，求我去说和。
我见恩人上门，倒也不好意思推托，约来五山主人，共同设宴请大圣及师弟上门说和。那时如花和熊妖已勾搭上了，我们请她来说明原委，大圣听完狗血破事，雷得风中凌乱。
如花怕被黑心继母再算计，怕影响家族清誉，哭求不要回家。
大圣是个耿直的妖怪，哪处理过这种蠢事？我替他出谋划策：“天界命令我们给江长老劫难，江长老让你大闹白山救人，咱们各有各的难处，也不想真动手，不如做场戏摆平此事？”
大圣问：“夜瞳小妹，可有高招？”
我拍着胸口保证：“弄虚作假我最在行！洪山逍遥君相貌威严，身材魁梧，你装成恶棍头子，显出妖身，出面将江长老掳走，关在白山地牢，告诉他要选良辰吉日邀请众妖一起吃和尚肉。”
逍遥君是老好人，连声应下。
大圣有些不放心。
我继续安排：“燕山之主闭关未出，副手彩衣实力不足，你负责和五山妖怪说清楚此事，看守地牢，不准任何人对江长老下毒手，顺便和逍遥君说些和尚肉很香很好吃之类的话，吓唬他。”
彩衣应下。
我嫌恶地看了眼笑眯眯的蚩离君，不情愿道：“我、胡君、蚩离君负责和大圣你们三人打架，大家都手下留些情面，摆好花架子，也差不离。咱们白天打架，晚上喝酒，好好玩乐三天，江长老也差不多吓个半死了，算是成了天界劫难。然后派如花和熊妖出面，将江长老救出，解释原委，帮他逃出生天，快快送去取经。”我话音刚落，众妖齐齐称妙。
大圣确认师父不会受伤后也允了，其他两个徒弟舍不得美酒美食，盼我们将师父关押时间多延长几天，大圣本是不愿，但喝了白山绝赞的百年猴儿酒后，让我们给监狱里的师父多送两床被子和两个馒头，多住几天，学习少管闲事……
如今想来，那段日子，是五山同盟后最快乐的时光。
我们每天切磋完武艺后，就聚在白山的快乐谷开派对，快乐谷里正深秋，深深浅浅的叶子如浓墨重彩的画卷，美酒美人美景，最是醉人。
微醺时，胡君弹琴，蚩离君击鼓，逍遥君跳舞，我兴致来时也高歌一曲，惊得百鸟出巢，万兽逃亡，尽显黑山霸主本色！胡君夸我很有歌唱天赋，歌声可绕梁三日，让我没事去霞山多唱几次，蚩离君高兴得脸色都变了，我酒醒后把他俩都揍了一顿。
快乐不知时日过，吃人肉的“大喜日子”拖了一天又一天。
江和尚在牢里享受了最高待遇，早中晚饭都是我们在附近城镇里抓来的最好的斋菜师父做的，白面馒头管够，穿的是厚夹袄，盖的是蚕丝被，还有小妖怪给他讲笑话做心理安抚，养得整个人都白胖了一圈。
宴席终有散场时，吃吃喝喝了大半个月，大圣终于下定决心要带师父走了。
大家装作败退，任由他“打”进地牢救人，未料，地牢里空****的，只剩下两只被打晕的小妖，没有和尚踪影。大圣将周围仔仔细细地查探了一番，发现和尚的气味都被消除得无影无踪，手段不像人类所为。
和尚去了哪里？莫非被哪个不长眼的妖怪偷去吃了吗？
大圣急坏了，把我们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们把胡君骂了个狗血淋头，白山地牢的结界都是他设置的，整整八层，号称连个苍蝇都进不去，如今被人破了，肯定是他太没用，趁早别做老大，回家抱孩子算了！胡君脾气虽好，也给骂得挂不住脸了，立即彻查此事。
我第一个怀疑蚩离君，那家伙喜欢人肉，心眼比针尖还小，说不准觉得和尚肉比较罕见，偷偷吃了嫁祸给胡君。胡君否决了我的猜测，他对蚩离君从未信任，早就在阵法中设置了针对霞山妖怪的机关。逍遥君贪吃，是第二个被怀疑的目标。我和大圣联手把他拷问了一番，他连兜裆裤颜色都招了。
胡君忽然问：“彩衣呢？”
我随口答：“她是大忙人，在燕山处理杂事吧。”
胡君若有所思。
我笑：“不可能是她啦。”
燕山代理山主彩衣，性情刚毅，搁现代就是五百强CEO角色，绝对的女强人，行动力一流，五山同盟就是她一手策划起来的，先是说服了性情温和的胡君，再说服了比较随便的逍遥君，不知怎么搞定的蚩离君，最后来找我，用结盟后的美景宏图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尤其是五山的资源（鱼）可以互通有无，共同成为中原霸主，真是说进了我的心坎里，迷迷糊糊就答应了她。五山联盟后，很多琐碎事情都由彩衣处理，她实力不怎么样，但公正严明，从不徇私，深受信任，实在想不出她有任何拐走和尚、破坏五山同盟的理由。
胡君派人去燕山寻彩衣。彩衣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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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担忧：“莫非她遭遇毒手？”
大圣急得团团转，哪里顾得上彩衣蝶衣？勒令我们交人。五山开始大搜查，掘地三尺，誓要找出和尚来。我回黑山点兵调将，将所有有嫌疑的妖怪一个个排除，忙得热火朝天，回头却见小倩在怯生生地看我。
小倩原身是人类，后化为白骨妖，成妖不久，改不了人类本性，经常看见妖怪原形就吓得哇哇叫，看见林子里的毒蛇猛兽也哇哇叫，看见鬼火更是叫得惊天动地，被大家笑话，朋友很少。彩衣是她唯一的好朋友，也是她最崇拜的妖怪前辈，如今彩衣失踪，为何在她脸上看不见担忧？倒是有几分害怕？
我心念微动，立即将她擒了回来，拷问：“你知道什么？”
小倩脸都白了，拼命摇头。她那点撒谎伎俩，怎瞒得过万年妖怪？
我亮出爪子，冷笑：“说起来，我最近似乎在白山见过你？还道你是随鼠妖来送鱼的，如今想来，你在目睹蚩离君吃人后，对他畏之如虎，怎会靠近他在的地方？怕是有什么必须来的理由吧？”
小倩欲言又止，神色为难。
我心里渐渐有了轮廓：“你是在包庇谁？彩衣？她竟是背叛五山的奸细？混蛋！快说！否则我告诉众山主，将那吃里扒外的蝴蝶抓回来折了翅膀喂蜘蛛！”
“不，彩衣姐不是奸细！”小倩急了，终于开口，“我们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啊？！还不快说！”我抓住那脑残拼命摇，希望能把她摇清醒点，“那和尚在天界挂了号，吃不得的！你们吃了他的肉，别说长生不老，回头就被大圣捶成肉泥和骨头沫了！你是被彩衣花言巧语骗了吧？我就知道那丫头有做传销的天赋！哄人一哄一个准！赶紧戴罪立功，我好去给你这傻瓜求情。”
鼠妖担忧：“该不是已经被吃了吧？”
鹿妖劝道：“至少把骨头渣子扫出来，拼拼齐，看看菩萨还能不能救……”
“不是的，”小倩给摇得不行，终于喊出真相，“彩衣姐跟和尚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