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最终唤醒常青的,是一只羽毛如同夜色般幽黑的乌鸦。
他昏睡在一棵枯死的柳树下面,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一般。但这只乌鸦不断地啄着他的前额、脸颊,直到他转动着头,发出含糊的呻吟。
“它们来了!来了!”
在旁人听来,不过是乌鸦几声嘶哑的鸣叫而已。唯有常青知道它在说什么。他抬手捂住了眼睛。这个动作暴露出来的手背上血肉绽开,伤口中混杂着干掉的泥土。他素来洁癖,谁想过有一日竟狼狈至此。
“有多少?从哪里来?”他问。
“很多!很多!到处都是!”乌鸦转动着头,翅膀不时开合,“腐烂的肉!湿淋淋的黑毛!刀!从树上来!从水里来!好臭!”
“这么说,它们终究还是涉水过了沧河。穷奇向来畏惧流水,还以为能多阻他们一阵子。如今我们该往哪里去?”
乌鸦忽然沉默了。晶亮如同细小的玻璃珠子的眼睛盯着他:“没有退路。”
常青只觉得整个人都在朝下,朝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他伸手在身侧摸索,自黑暗中触到了另一只温热的手。在那个方向,朱成碧蜷缩着双腿,犹如婴儿般正在酣睡。她怀中抱着件隐隐生光之物,照得脸颊莹白如玉。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触了一下,接着便如烫着了一般,飞快地收回了手。
“我再问你一遍,穷奇来时,我们该朝那个方向逃?”
“没有,退路。”乌鸦重复,它张开嘴的方式甚至类似于嘲讽,“后面,悬崖!翅膀,飞!”
常青习惯性地握住了怀中的画轴,又慢慢地松开了。如今,他的力量已经快要到极限了,袖子里的那只生花妙笔,笔尖上还残留着的墨,大概只够他画上一两回。
这仅有的机会,他该用来画什么?
常青将笔从袖子里取了出来,平摊在手心里,笔尖上的墨汁像是得了他的心意,朝空中升腾了起来,形成一只不断滚动着的球形墨滴。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墨滴便在瞬间粉碎了,无数细小的墨星尽都洒向了一侧枯死的柳树,没有一滴溅在他的身上。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柳树转过头去。
这棵柳树忽然焕发了生机,枝叶寸寸伸长,一直垂到睡在树下的朱成碧的鼻尖上。她皱了皱鼻子,紧接着睁开眼睛。满眼的碧叶让她稍微愣了一下,但她很快爬起,朝常青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们就要来了。”她一双兽眼重又变得金红,狭长的眼瞳竖立,一面在空中嗅着。
“是。”常青忍着内心酸楚,回答。
朱成碧扭过脸去,语调也变得不似往常:“你走吧。”
“说什么傻——”
“北狄连穷奇都派出来了,想要的,不过是我怀中的金翅鸟。这本来便与你无关,常青,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早就来不及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你忘了吗?我还欠你三百两银子呢?”
他们遥遥相望。
万物萧瑟的时节,又正值深夜,山林间连地面上都结着薄冰,唯有他们身后那株在错误的季节里获得了新生的柳树,正在一门心思地生枝发芽,层层涌出清泉一般的绿叶,朝气蓬勃,势不可挡,对呼啸的寒风和险恶的冰雪都一无所知。
就像是人心底里疯狂生长的思慕一般。
此时距离朱成碧站在西子湖上漂泊的龙船之上,面对着刚刚苏醒的赵姓真龙,还不到短短的一年。那时她还言道,金翅鸟不亡,宋室江山不堕。可谁曾想,局势变换如此迅疾,如今不仅金翅鸟失去了主人,甚至连他俩也因为救下了金翅鸟,而被穷奇的军队一路追杀,以至于陷入绝境。
到如今,常青心中只是一片苦涩。有诸多话语犹如闷烧的火炭,长久以来在他胸中翻涌,如今再不说,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他刚下定了决心,要开口唤她,却在同时听到了细微的咔哒一声。
那是地上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一瞬间,乌鸦从常青的头顶振翅而起。常青对面的双髻少女便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铜额巨口的野兽,双目血红,只消下一刻,它便要扑出去,直接撞上那群正在朝他们合围过来的穷奇。
却在半空中被生生地拦住了。
不知何时,新生的柳枝已经甩了过来,缠在它的额头上,它一愣,便有更多的柳枝从身后层层围拢过来,拖着它一步一步,竟然将其捆在了柳树身上。这只兽发起怒来,咬断了好几根柳枝,但每断一根,就有新的一根从原处生长出来。
常青一直等到它被捆得完全不能动弹,才松了一口气,这最后一博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
“……蠢货,你做什么!”朱成碧仍旧在那柳枝之间挣扎,他能望见一只少女的手不甘地揪着柳叶。
“以我目前之力,顶多困住你一时,不过也够了。”
他缓慢地坐了下来。那只乌鸦重又飞了回来,停在他头顶,展开翅膀模仿着朱成碧的语气:“蠢货!”
“掌柜的,今后无人提醒,你也要记得少吃点儿。就算我……翠烟跟樱桃的形体也还能维持几日,不至于立刻消散。她们知道账本跟治胃痛的药各自放在了哪里。”他想了想,接着嘱咐,“后院里的玉兰树下面埋的是我攒的私房钱,本来想给小梨做嫁妆的……”
“常青,你敢!待我一得自由,就去将你家小梨连同扬州城一并吞了!”
他听出那威胁中带着的哭腔,微微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就此别过了。”常青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朝她长揖至地,却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他诧异地抬头,却听见层层柳枝当中,传来一句几乎令他血液冻结的问话。
“……你究竟是谁?”少女的手指紧紧抠着,柳枝在她手底下发出轻微的断裂声,“绍兴四年,扬州‘汤包常’家偏房失火,真正的常青和常小梨早就在火灾中失踪,尸骨未见。这么些年来,你每年除夕都要回扬州团聚的‘家人’,根本就不存在!”
“如果你一定要去,至少告诉我你究竟是——”
常青摇晃着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她靠近,终于轻轻地握住了她露在外面紧抓着柳枝的那只手。
“嘘。”他一根根抚摸着她用力过度的手指,让它们放松下来,“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你。”
寒夜的山林之中,忽然亮起了光芒。
那光芒如同金色的火团,方圆几里都被它所照亮,光芒中央显露出一只鸟的身形,起初像是只乌鸦,渐渐地却又更像是只凤凰了。
“金翅鸟!”山林摇曳,刀光晃动,更多的声音在呼喝着,“追啊!金翅鸟在那边!”
常青为怀里的乌鸦添上了最后一笔发光的羽毛,便抱着它朝悬崖的方向跑去。
甚至没有回头看上她一眼。
一
那浑身披满蓑衣般的黑毛,似牛非牛的妖兽就在他眼前,吞吃着人类士卒的尸体。
姚世荷十二岁便随父参军,但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与这样外形的怪物相遇。就在这一天的傍晚,撤回郾城之后,他将从曾在无夏城担任过羿师的弓弩手那里得到它的名字:傲因,食人脑髓的妖兽。
这是绍兴十年,北狄单方面撕毁了和约大举攻宋,七月,北狄以马军一万五千余骑,直逼姚家军宣抚司驻地郾城。姚家军派出精锐背嵬、游奕两军应战,双方的骑兵在郾城外的平原上缠战,到了正午,北狄已经开始节节败退,这种怪物却毫无任何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了战场上。
光是它吼叫的声音,便已经足够让马匹受惊,而它的攻击是非常有目的性的:只踩踏姚家军中手持麻扎刀,负责斩掉对方马腿的步兵。
姚世荷赶到的时候,这只傲因已经将一支不下二十人的步兵小队尽数踩死了。它慢条斯理地咬开那些尸体的头盔,伸出吸管一般的舌头,吸着其中的脑髓。
他**的马霎时便软了前腿,跪倒在地。好在姚世荷临战经验丰富,在马倒下一半时便顺势前滚了一圈,再站起来的时候,他跟那只傲因几乎是面对面了。
他能看清它头顶两只苍白牛角中央,蠕动着的肉瘤,看清它收回口中如吸管一般的舌头末端滴着的**。躺在它脚底下的士兵还睁着眼睛,苍白的眼瞳灰蒙蒙的。那双眼睛让姚世荷的胸中一热,不禁大喝一声。
这声喊声成功地引起了傲因的注意。它甩了甩背上犹如破烂蓑衣的黑毛,朝他低下头,前蹄在地面上刨出了坑。
和水牛一样,姚世荷想。傲因猛地一蹬地面,朝他撞了过来,而他将身一侧,紧接着双手握住手中的枪,调转枪头朝傲因头顶的瘤子用尽全力就是一刺。
终究不过是只野兽而已。
但这念头才刚刚成型,他就自那对细小的眼睛中望见了嘲笑。
战场上,轻敌者死。不需要再复习父亲的这句教诲了,此刻从枪身上传来的震动已经让他手腕发麻,差点连枪都握不住。那犹如肉瘤的地方,竟坚硬如此!
与此同时,傲因的牛尾却甩了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姚世荷的后背上,只听喀哒一声,却是连护心镜都给震裂了。姚世荷朝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刹住,喉咙里涌出一丝带腥味的血来,又叫他生生吞回去了。
傲因在对面嘲笑地喷着鼻息。它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寻找着下一次进攻的方位。姚世荷也认真起来,摊开了手掌,枪身从掌心中缓缓划过,他的铁锥枪重有八十斤,若全力出击,连铁甲都可击穿。若傲因再向前冲来,他可准保将其直接挑在枪尖上。
“赢官人,我来助你!”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一团火红的影子从左侧插了过来,顶着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的男子的头,下面却生着四只马腿。第一眼望去,姚世荷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妖怪。那男子将身上的红布一扯,不知道他那里弄来的旗子,握在那小钵碗般大小的拳头里,猎猎生风。
“来啊,小牛,我来陪你玩儿!”
“张玉虎!你个笨蛋!”姚世荷只得收了枪势,一边提醒着,“要小心——”
话音刚落,那傲因便朝握着红布的张玉虎扑了过去,这一跃,竟有一人多高,张玉虎反应不及,整个人都叫傲因从马上扑了下来,压在肚腹下面,被四个碗口大的蹄子一阵乱踩。
姚世荷急了,提枪上前朝着傲因的侧腹便刺,谁知道这妖兽的皮毛光滑无比,枪尖竟无法刺入,他眼见张玉虎被压在下面,只露出一只手,却也渐渐瘫软下来,手指慢慢地伸直了,不由得大喊:“虎子!”他一咬牙,扔下了枪,拔出了腰间的短刃,跳上了傲因的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刀刃捅入了它的眼睛。脆弱的骨头在他手底下嘎吱作响,白色的脑浆沿着他的手腕朝外流淌,但他丝毫没有放松,只将那刀刃朝更深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按了进去。
披满长毛的怪物颓然而倒,跪在自己激起的尘土当中,粗大的鼻孔翕动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姚世荷抓着张玉虎露在外面的手,将他从傲因的肚子底下拽了出来。这平日里铁塔一般的汉子伸直了手脚躺着,双目紧闭。
姚世荷左右拍打着他的脸:“喂!”虎子颤了颤眉毛,又将眼睛闭得更紧了些,一副欠揍的样子。姚世荷连踹向他腰的脚都提了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转为观察起四周的动静来。他们所在之处是一处浅浅的土堆之后,身边围绕着几丛矮小的,灰扑扑的灌木。眼下,外面的平原上面应该正在进行着双方骑兵间的厮杀,如今却如此安静。
从刚才起,一股不祥感便始终在他耳侧嗡嗡作响:难道战斗已经停止?但并没有听闻任何一方的欢呼。又或者,有什么驱散了双方的骑兵,令他们不分敌我,统统溃逃了?
“糟糕!虎子,快起来,我们快走——”
已经太迟了。灌木摇摆,暴露出更多的披满黑色长毛的脊背。它们长得跟先前的怪物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强壮,竟有十数只之多,从四面八方而来,堵死他们所有退路。黄豆般细小的眼睛。疯狂翕动的鼻孔。
同伴的血和脑浆的味道想必刺激了它们,因为其中一只忽然发出了嚎叫,听起来就像是濒死的郊狼,其余的纷纷应和。
即使是张玉虎,也在那样的嚎叫声中变了脸色,一骨碌便爬了起来。姚世荷往他背后一站,他也迅速反应过来,抽出腰间的横刀握在手里。两人背靠背地站着,眼前是一步步逼近的傲因们,头顶苍白的水牛角间肉瘤还在颤动不休。
“虎子?虎子!”姚世荷侧过脸,连叫了好几声,“我问你,等这场仗打完了,你想吃啥?”
“我,我想吃面,我娘亲手做的油泼面。我已经好久没见过我娘了,我娘,我娘……”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连带着姚世荷的眼角也酸起来,他大喊一声:“好!等干光这群怪物,咱就回去吃面去!”
“喝呀——”
背后传来张玉虎的怒吼,几乎在同时,姚世荷猛蹬着地面朝前跃起,手中的铁锥枪犹如出水长龙,直取第一只傲因的眼睛。
在他背后,是一片暴涨的刀光。
怪物的数量还是太多了。
姚世荷不知道自己杀死了多少只,眼前正有一只朝他猛冲过来,冲势未停,竟是将自己生生穿在了枪杆上。姚世荷丢了枪,低头拔刀,脊背上却遭了狠狠一击,转身之时,望见已有三只傲因同时顶向了张玉虎,虎子徒劳地挥着横刀,却只能斩下片片黑毛。
他有心想要相助,却只觉得脊背剧痛,手臂颤抖,竟是连握刀都有困难。抬眼时,先前撞他那只傲因已经朝自己伸出了吸管一般的舌头,堪堪就在眼前。
……到此为止了吗?他却忽然一笑,翻转了手腕,便朝那舌头挥刀斩落——
光芒四射。
那耀眼的光芒,犹如落日忽然直接降临在这片平原之上,光焰万丈,横扫过战场上正在厮杀的双方。姚世荷不得不捂住了眼睛,他身侧的傲因纷纷抬头,望向那光芒的源头。几乎在接触到那光芒的瞬间,它们便消融了,只在原地留下一摊带腥臭的黑水。
耳畔响起了众多的欢呼声。
“姚将军!金翅鸟!”
湛蓝的晴空下,夕阳正在缓缓沉向西方。但比夕阳更加耀眼的,是一对火烧云一般金光闪耀的翅膀,以及那翅膀护佑下从郾城中冲出的一队骑兵,他们只有四十个人,却威风凛凛,势不可挡,犹如天神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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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那人的身后,飘扬着一面“姚”字大旗。
二
金翅鸟的出现扭转了整个战局,金军没了傲因相助,无心再战,又见姚将军亲临,纷纷望风而逃了。
姚世荷清点了战场损失,他作为军中机宜,需得尽快报与父亲知晓。因此他只让随军的医官简单处理了一下脊背上的瘀伤,便兴冲冲地朝帅帐赶去。
直到今日,他父亲仍是住在临时搭建的帅帐当中。不知道让出府邸的郾城太守是否会因此而感到尴尬,从而在写回临安的书信中加上些“目中无人”的评价?姚世荷隐约有些担忧,但他也深知,父亲多年的脾性是不会因此有丝毫更改的。
姚世荷边想边走,帅帐的尖顶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街道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香味,像是面汤,却比面汤更加香甜诱人。
他循着那味道找了过去,一路进了原太守府。太守慷慨地让出了这里,也不好意思立刻便搬回去。一来二去,这里便成为了军队的伙房。如今也不知道是谁在院中搭起了一座半透明的纱帐,其上绣着朵朵桃花,纱帐的缝隙间正飘出缕缕蒸汽。他所闻到的香味正是来自于此。
已经有十多名士卒在院中排队,如今见他来了,纷纷行礼。姚世荷一面回着礼,一面朝前走。但见一对儿双生的婢子立在那纱帐之前,俱是鹅蛋脸,柳叶眉,生得异常讨喜。排在最前面的士卒朝前一步,对那对婢女说道:“姐姐们,小人名叫范小七,乃是蜀地人士。”
穿桃红色褙子的婢女朝帐内侧了侧身,像是听着什么声音,接着便说:“蜀地湿寒,为免面条凉掉,常有小贩将锅炉碗盏一并挑在担子里,沿街叫卖,有客来时立时便能做得,因此叫做担担面。”
她这里正说着,另一个穿翠绿色褙子的婢子却已经掀开了纱帐,从里面接过一只青花的海碗,连同筷子一起端给了范小七,被他惊喜交加地捧在了怀里:“多谢姐姐们!”
如此短的时间,怎么来得及煮熟一碗面条?姚世荷疑窦丛生,却叫人在背上大大咧咧地一拍。
“赢官人!你也来吃面?”
张玉虎端着只大得堪比洗脸木盆的碗,正吸溜着里面的面条。这一拍正好在姚世荷的伤处,他倒吸一口冷气,又不好发作。毫无自觉的张玉虎已经转身吆喝起来:“喂,你!还不赶紧让开,叫赢官人排前头去!”
姚世荷赶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又想让我挨训?”
他朝碗里望了望:那面条足有腰带粗。
“这便是油泼面?跟你娘的手艺比起来如何?”
张玉虎一张脸笑得都要开出花来,嘴里还含着面条就开始说:“赢官人,你是不知道,油泼面极有讲究,要的就是……最后用热油这么一浇……我这辈子吃过的,除了我娘,再没有人做得恁地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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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世荷也跟他一起乐了起来,一转头,那穿桃红色褙子的婢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细长的媚眼里笑意盈盈,朝他行了个万福。
“赢官人,我家掌柜的请您帐内说话。”
这桃花帐的内部竟有如此之大,从外面可完全看不出来。
这是姚世荷入帐之后的第一个想法。他身侧俱是乌木架子,或高或低,挂满了粗细不一的面条,色泽从雪白逐渐过渡到金黄。木架之中,围着只斗大的青铜鼎,也未见有柴火痕迹,那鼎中的水却兀自沸腾,叫整个帐内都蒸汽弥漫。
他再往前去,只听得头顶一阵咆哮。帐顶的虚空之中,竟有一张猛兽的脸缓缓现形,宽额飞耳,双目如炬。他刚要警戒,却看到它冲自己挤了挤眼睛,接着俯下去,嗅那飘着面香的锅。
这动作叫姚世荷想起了金翅鸟。年幼时,它也时常像这样躲在父亲身后,趁姚世荷不备,猛地张开翅膀扑过来,做一副要捕猎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将头在他的肚子上蹭了又蹭。他壮了壮胆,伸手去挠那猛兽的下巴,它起初一惊,接着颇为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瞬间消失不见。
“临危不惧,不愧是赢官人。”
鼎边忽然多了个梳着双髻的少女,背对着他,持了只长柄的木勺,在朝鼎内张望。她整个人还没有鼎高,脚底下还踩了只凳子。
“它毫无杀气,我为何要惧?再说,是你请我来的。”
“是。我这里专门有一碗面,是为赢官人备下的。”
“我听说你承诺外面的士卒,能为他们每个人都做一碗独一无二的,最适合的面?”姚世荷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那依你看,什么样的面最适合我?”
少女侧过脸来,朝他短短一瞥:“赢官人十二岁从军,生活一向从简,虽是将帅之子,却与寻常士兵无异,要我说,一碗用羊肉汤做的河南烩面便可让赢官人心满意足。但只是如此,却远远不够。”
她背对着他,手中便忽然多了案板和剁刀,只听得笃笃有声,也不知道在切些什么。
“这碗汤虽然简单,却是用后院里的井水煮的;这面,是今年新收割的小麦;野葱是自己种的,露水都还未曾洗掉;切成碎末的,是过年时邻居家腌制的豚肉;最难得的是这菜头腌制的咸菜,是令堂亲手所做,这滋味独一无二,除我之外,恐怕无人能仿……”
她一面念叨一面操作,最后捧出来献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碗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面条。姚世荷翘了翘嘴角,拿过筷子来随便尝了一口,忽然便沉默了,手中的筷子举了半天,也不知道放下。
“这滋味,是我娘做的千齑面。”他艰难地说,喉头上下滚动,接着一抱拳。“敢问尊驾究竟是谁?为何而来?”
“我?我是无夏城天香楼的朱成碧。”蒸汽缭绕,少女的金色兽眼炯炯生光,“某人被请来为金翅鸟瞧病,我不过是顺便被拉来伙房当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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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姚世荷远远地便望见,父亲的贴身卫士守在帅帐之外。
这有些不同寻常。他们几个从未到过如此远的距离警戒。可此时姚世荷捧着那碗跟母亲亲手所做一模一样的千齑面,满心欢喜,想的都是赶紧让父亲也尝一尝,到了帐前一伸手便要掀帘。
卫士们赶紧过来拦他,说是姚帅在休息,不便打搅。
“我知道,可这面条要凉了。”姚世荷朝帘缝里张望,“这不是明明是在接待客人吗?”
他父亲的帅帐向来简陋,帐内只摆得有几只书箱、简易床铺,旁边一只作战用的沙盘模型。床榻之上,金翅鸟蜷成一团正在休憩,露在外面的翅膀上羽毛凌乱,光芒看起来比前几日又暗淡了许多。姚世荷正在揪心,却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毫不客气地正在质问:
“……什么契约?!却将金翅鸟活生生拖到如此境地,还要为人类而战,与奴役何异?”
父亲并没有立时回答,姚世荷自己先按耐不住,将面碗朝卫士手里一塞,掀开帘子就闯了进去。
“谁说这是奴役了?!”
先前质问的青年原本站在金翅鸟的床头,如今朝他转过身来。这人面色白净,犹如书生,一身柳青色的直裰,双手揣在袖子里,皱着眉头,并没有立刻回应。倒是一旁的姚将军先开了口:“谁让你进来的?我令所有人都在外等候,自然也包括你!”
“孩儿一会儿领罚便是。但他说得不对!金翅鸟被我姚家世世代代奉为守护神灵,助我姚家退敌。父亲自与其定下契约以来,每回浴血奋战,都是同生死,共进退,哪里来的奴役二字!”
姚世荷朝那青年怒目而视,却遭到了父亲的训斥。
“没礼貌!”他父亲拱手致歉,“犬子无礼,还请公子海涵。”
姚世荷有些不解。他极少见到父亲对任何人,哪怕是朝廷派来的带着圣旨的官员,如此恭敬过。那人叹口气,也回礼:“姚小将军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他父亲朝他一瞪眼:“还不快过来见过妙笔生花的常公子?”
“你便是常青?”姚世荷忽然欢喜起来,上前便长揖道,“之前是我无礼,若你能治好金翅鸟,我姚世荷甘愿任阁下驱使,绝无二话!”
常青苦笑起来,只低头去抚摸金翅鸟,那伤痕累累的翅膀上,凡被他摸过的地方均重又发起光来。金翅鸟抬头,与他视线相接,喉咙里发着轻轻的咕咕声。
“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
“你真能听得懂?”
“在下自幼便能听懂鸟兽之语。幼时,也曾有一只不知名的兽,其毛如雪,与在下朝夕相处,便如金翅鸟与姚将军一般。后来却因在下之故,累其惨死……”他闭了闭眼,似乎是不便多谈,“一时激愤,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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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常青公子的名声,姚世荷早就有所耳闻。据说他有一只生花妙笔,无论绘制何物,都可立时成真。除此之外,他还能听懂飞鸟走兽之言,凡有向其求救者,均不遗余力,倾力相助。前些日子才听父亲说起过,想请他来为金翅鸟医治。想到这里,姚世荷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正好常青也在朝他望过来,黑曜石般的眼里除了严肃,还有一股难掩的沉痛。
“在下又何尝不想治好金翅鸟。”常青又低头去看金翅鸟,“自通天引断绝之后,不知有多少妖兽被阻隔于现世,不能回到灵界。现世灵气不足,它们无法休养生息,更何况,还要与人类争抢食物和山林,死于羿师之手者,不知凡几。在下一己之力,也不过杯水车薪。金翅鸟自与姚家定下契约以来,不断作战,累积之伤无法愈合,能坚持到今日,已是奇迹。”
忽然间,姚世荷明白了那眼中的严肃沉痛从何而来。这个人虽然不是将士,却也见过烈火和死亡,而且不止一次。
他们三个都沉默下来。只有金翅鸟伸长了脖子,用头顶着姚飞的手,向他讨要着一个抚摸。见他不理,它索性将脑袋钻到他手下,眨着双大眼睛。
“……果真无能为力?”
“除非能得到麒麟血……”常青喃喃,却忽然如惊醒一般接着说,“不,眼下唯一的法子,是希望姚宣抚能解除契约,释放金翅鸟,如其不再受伤,或许能拖延一些时日,到时,说不定能有再开通天引的希望。”
“我明白了。但如今战事紧急,北狄又忽然派出了傲因,我方除了金翅鸟,没有其他克制之法,现在释放金翅鸟,等于置我十万将士的生命于险地。”
对父亲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姚世荷能猜到他选择的结果:父亲在身侧紧握着右拳,这是个拒绝的姿势,但他嘴上说的却是:“多谢常公子,请容我再想想。”
姚将军的决定还没有做出,又有新的妖兽出现在了战场上。
郾城之战后五日,姚家军进入临颍县,派三百骑兵前哨小商河,却与金兀术的十二万大军劈面相迎。姚世荷得到从前线传来的消息之时,双方已经交战多时。他丢下传令官,四处寻找,终于找到常青——他立在一架由雪白的母牛所拉着的牛车前面,跟车内的人不知道说些什么。车前垂着的帘幕极为眼熟,在雪白的纱帐上绣着桃花。
姚世荷跑上前去,二话不说便单膝跪地,朝车内一抱拳。常青吓了一跳,过来扶他,他不肯起,只朝车内喊道:“请尊驾出手相助!”
“……你又知我能相助……”
“我三百骑兵,在小商河遭敌人围困,北狄竟派出前所未见的妖兽,有三丈多高,状若野猪,浑身长刺,可如箭矢般刺出。凡有近者,皆遭刺杀!”姚世荷一边描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了,听得常青在旁边低声道:“该是梼杌,四大凶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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