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金翅鸟伤重,无法应战。之前在桃花帐内曾见过尊驾真身,虽不识,却也是猛兽无疑,因此斗胆,请尊驾相助!”
常青看了看他,朝牛车走了半步,帘内之人却开口言道:“常青,你可是要劝我出手?”
“……是。”
“我非金翅鸟,不曾与任何人类有过契约,也没有为任何人而战的理由。”那女声娇媚,言下之意却冰冷异常,“千百年来,我从未参与过人类的战争,也不曾帮过任何一方。”
她停顿了一下,才道:“这可是你的心愿?”
常青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一掀衣襟,在姚世荷身侧也跪了下来。
“请掌柜的出手相助。”
“你舍不得让金翅鸟再战,却也舍不得这些人类士卒送死,所以只好让我出马。”女声忽然变得很轻,“我再问一次,可是你的心愿?”
常青的脊背一僵,但他并未吐出一字。
“也罢……”此刻风向却突然变了,向他们吹来的,是来自战场上的风。连姚世荷都能闻出,风中除了血腥,还有一种特殊的腥臭。就跟那日战场上的傲因化为黑水后的味道一样。
牛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了,出现的却并不是姚世荷预料中那个金眼双髻的少女,而是个陌生的戎装女将。一缕红缨从她头顶的盔甲披散下来,垂在脸侧,真真是冰肌雪肤,容光照人,一双剑眉却拧成了个疙瘩,只望着战场的方向:“难道……”
她只说了半句,便朝空中高高跃起,竟忽然失去了踪迹。姚世荷正在瞠目,又见常青连忙站起,从袖子里抽出只外表普通的毛笔,朝那只雪白的母牛脖子上画了几下。落笔处,浓厚的鬃毛披散开来,转眼只见一只狮子般的狻猊站在原地,抖了抖背毛。常青翻身骑了上去,朝姚世荷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追过去了。
四
三百名背嵬骑兵,只剩下张玉虎一个还活着。
其余的骑兵都还立在他的身后,身上贯穿着数根一丈多长的黑刺,维持着朝梼杌冲锋的姿势,尚未来得及摔倒。鲜血正在沿着插入泥土中的黑刺缓缓滴落。他心爱的战马,那匹乌云骢,也倒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它及时侧身,用胸口为他挡住了飞来的黑刺,才让他有了继续向前的机会。
他已经离梼杌非常近了,近到可以望见,那妖兽毫无保护的毛茸茸的脖颈。但他却再也无法挪动了。
就在刚才,张玉虎紧握横刀,准备挥下的时候,一根黑刺同样贯穿了他的胸口。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不太适应这汹涌而来的剧痛,只伸手抓了抓那黑刺。
他已经前进到离梼杌如此之近的地方,他没有忘记,三百骑兵,是如何一个接一个地中刺为他铺出的路。他步步向前,踩的都是他们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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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虎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手指颤动。再往前一点!只要再向前一点,他就可以杀掉这只妖兽了!
他双目充血,忽然大喝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那黑刺猛力一折,将其生生折断,再度举起手中的横刀,便要挥刀再砍。
几乎在同时,血肉撕裂之声再度响起,第二根和第三根黑刺贯穿了他的身体,紧接着是第四根。他被牢牢固定在原处,却已经不再觉得痛,只觉得寒冷,觉得身体一阵阵地发轻,似乎要向上,向更高的地方飘了起来。唯有右手中的横刀还在沉沉地下坠,提醒着他。他手心里都是汗,眼看那刀柄即将滑落,却一再地扣紧手指,死命地将其抓在手中,又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却在空中,被另一人接住了。
张玉虎转过头,模糊视线中,分辨不清容貌,只知道是个披甲的将士。他咧嘴一笑。
“赢官人……这刀给你……冲上去……替我干掉这龟孙子!”
红缨银甲的朱成碧站在最后一名死去的背嵬骑兵身前。
她并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曾为他做过一碗油泼面,将那碗抱在怀中时,如今这张血污的脸上,曾有过孩子一般的欢欣。在他身后,所有的背嵬骑兵都站立而死,死前面朝北方。
失去的家园。无法归去的故乡。
她握紧了那柄横刀,抬起头来,梼杌的小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忽然就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开始后退。
下一个瞬间,朱成碧高高跃起。梼杌背上的黑刺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她却踩着那些黑刺,跳上了梼杌的颈后。
梼杌惊慌起来,它全身披挂着黑刺,颈项之上却只有茸毛覆盖,不由得连连甩头,发疯般地朝四周射着黑刺。可背上的朱成碧却稳稳地站着,只将手中的横刀调转过来,朝它的后颈一插。
刀光闪烁,紧接着是黑如墨汁的血液喷洒出来。梼杌的动作瞬间僵硬了,如同石山崩塌,轰然而倒。
那血液的腥臭味道让朱成碧皱了皱眉。她朝一旁跳了下来,顺便去寻一路上跟在身后的那只狻猊,一望之下却大惊失色:狻猊四爪腾云地浮在半空,背上却空无一人。
她只朝旁边的树林扫了一眼,便急急地奔了过去,快要靠近的时候,又缓下脚步来。
就在她眼前,原本是柳青色的直裰已经被黑刺整个贯穿,正在缓缓染上血色。她像是完全失措了,一时想要拔出那刺,一时又想要去摸那人的脸,急得语调都哽咽着。
“汤包……”
“别哭。”眼前的人虚弱地笑着,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别哭,很快就不会痛了。”
剧痛传来,是她五百年前曾经被整个贯穿过的伤口,分毫不差地,再度被人持尖利的刀刃刺中。她低头,见那只手击碎了胸甲,插入血肉,却还在搅动着,她体内的骨头被寸寸割开,只觉得寒冷彻骨。她想唤他的名字,却只吐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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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不痛的,对不对?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青年微笑着,将唇凑在她耳边。
“麒麟血何在?”
同一个时刻,常青正跪在金翅鸟旁边。
他原本是一路驱动狻猊,跟在朱成碧身后的,但行到一处树林时,却望见林间有翅膀形状的光焰。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让狻猊降了下去,果然在河道旁的沙地中,寻到了金翅鸟。姚家父子都守在它的身边,望着它一次一次地想要飞起,却再度摔了下来,光秃的翅膀上滚满砂砾,狼狈至极。常青过去将它捧了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
“翅膀断了。”他低声言道。“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再战吗?”
金翅鸟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轻微地咕了一声。
“这值得吗?”他发起火来,也不知道是在冲谁嚷嚷,“为了跟你毫不相干的人类、毫不相干的战争?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蠢——”
下一刻,他却止住了话头,站起身来茫然四顾。姚世荷不解地朝他走了两步,就听见他的低语:
“你在唤我?”
鲜红的眼纹从那人的前额浮现了出来,如同蘸了朱砂画上去的一般。连将他钉在身后树身上的黑刺都消融了,眼看着变幻形体,跟眼前这人合二为一。
唯有那只插入她身体里的手,和手中的利刃,依然如故。
“你这叛徒,身为凶兽,却与人类为伍!若不是你,我辈怎会困在现世,不得归返灵界?”那声音还是常青的,一字字,有如毒药烧灼,“还不赶紧交出麒麟血?”
他还要再用力,却见朱成碧抬起一只手来,软软地握住了那只手臂。转瞬之间,原本朝外淌的血便被粘稠的阴影所代替。
她低着头,望不清表情,垂下来的额发阵阵颤动,却是在笑:“方才还真真吓了我一跳。好久不见啊。‘仁兽’白泽。”
他再要往后退,脚下一软,竟无法拔出。不知在何时,他们身处之处已全部被阴影所覆盖,便如冒着气泡的泥沼,其间还不时有苍白的兽脸翻出,双目之中一片空白。
“我原想,人类的战争,便由得他们自己去罢,没曾想却叫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你猜是什么呢?白泽大人?”朱成碧终于抬起来的脸上,虎牙生出,嘴角开裂,正是凶猛兽相,“相助北狄的妖兽俱是墨汁所绘,那墨中又有你的血,难怪如此腥臭!”
地上的阴影越铺越开,四周却忽然朝空中高高升起,同时朝中央的白泽头顶扑了下来,要将他灭顶。他努力挣扎,却还是被包裹其中,寸寸吞噬了。
朱成碧刚想站起来,面前的阴影便将一张纸条嫌恶地喷了出来。纸条在空中飘落,上面画的唯有一团乌云样的东西,生着四条棍子般的腿。
“啧。”她捂着伤口,缓缓跪了回去,嘴里却在感叹,“好可怕的画工,比汤包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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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们方才所做,是对的吧?”姚世荷与常青并肩而立,轻声问着。
倘若在一个时辰之前,常青还能确凿无疑地答道:是的。在他俩见证之下,姚将军终究还是解除了跟金翅鸟的契约,放它自由。这是常青第一次亲眼见到,人类与妖兽之间世代相传的契约,外形却只是姚将军小指上盘绕着的一截红绳。它自虚空中缓缓现形,另一头系在金翅鸟的脖颈之上。与人世间流传着的代表姻缘的红绳如此相像,连斩断的方式都如出一辙:只需要一柄毅然挥下的刀。
如今他却有些质疑起当初的决定了。夜幕降临,火把燃烧,负责打扫战场的人在远处唱着哀歌。他要如何跟他们说,姚将军已经放走了金翅鸟,唯一的希望都已经破灭。而敌人究竟拥有多少只妖兽,尚不得而知。明天,才是死亡真正开始降临?
更何况,他心中的不安还在层层扩大。那个银甲的女将军——她去了何处?
常青的拳头在袖中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终究是忍无可忍,朝姚世荷一抱拳:“暂且别过,我得去寻她!”
正在此时,耳听得身后树木摇动作响,他大喜过望,转身便道:“怎么如此晚才回——”
不是她。
站在那里的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美丽的兽,前额正中有一只鲜红的眼睛,全身都散发着银色的光泽。几乎连树林都能照亮。
汝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常青发觉自己在微微地发抖:“你,不是死了吗?”
“常公子!”姚世荷朝另一个方向拽他:“朱姑娘回来了,你在看向何处?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啊?”
常青这才望见了朱成碧。
之前她都站在火把造成的阴影当中,如今朝前踏了几步,显露出形体。他忽然意识到,饕餮将军其实很少出现在他的面前,只除了有一次,除夕的夜晚,朱成碧饮了些酒,显露过成年的容貌。那时她半开玩笑似的朝他步步逼近,鲜红的唇近在咫尺。
从未存在过的一个吻。
那唇如今却一片惨白。她身上半边银甲都叫妖兽墨血给污了,手中持着柄横刀,朝他跟姚世荷举了过来:“这是名背嵬骑兵的刀,他死前让我转交给赢官人。”
她深吸口气,愣愣地接着说:“我杀了梼杌,遇到白泽。那梼杌果然是它用自己的血所画。我没留意,叫它捅了一刀。真可惜,差点便能捉住……”
她忽然停顿了,眼看便要摔倒。常青赶过去扶她,却又飞快缩回手来:有大团大团的血块落在他的手心。他顿时心痛如绞,几乎不能呼吸,却叫她反手抱住,十指根根扣在他背上。
“别动,汤包,让我靠一靠,就一会儿。”
常青只得跪了下来,好叫她能躺下。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黑夜中带着伤,躲过撤退的金兵,又在河边走了多远,才赶到他面前,终究却是支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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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泽想要麒麟血,它们都想要麒麟血。”朱成碧在他怀里,眼神涣散,梦呓一般地重复着,“莲心塔不能倒……若黑麒王再出,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她忽然激愤起来,抓着他的领口:“不给!除非我死,麒麟血不能给任何人!”
“好的,好的。”他哄着,“不给任何人。”
她眼神缓缓聚拢,终于重新流露出,他认得的、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天真灿烂的笑容。
常青始终记得那个夜晚。他徒劳无功地捂住她的伤口,想要保护她,便如风雪交加之夜,拼了命地想要护住怀中仅剩的珍贵火种。
星河如瀑。在他们身侧,葬礼的柴堆已经开始燃烧,青烟带着灵魂升上夜空。而她终于在他怀中失去了意识,只来得及跟他说了一句——
还好不是你。
六
长夜已尽,天光破晓。
姚世荷等候在颍昌城西的树林之中。雾气缭绕,凝结在他雪白战甲之上。围绕着他的,是整整齐齐的八百名背嵬骑兵,均是全副武装,连战马也戴了眼罩,人人凝神屏息,所望的,俱是舞阳桥以南。
两日前,从西南方向飞来的燕子告诉常青,北狄已经拔营,共骑兵三万,步兵十万,直朝颍昌而来。这意味着,姚将军故意放出的“金翅鸟已经离开姚家军”的消息果然起了作用,敌人将其当作了绝佳的进攻机会,前来进犯了。
“他们以为我们此刻必定军心动摇,一击即溃。”
星光如瀑的那个夜晚,在父亲将释放金翅鸟的事实告知全军之后,常青也站到了姚家军的将士们面前。
“他们以为,姚家军之所以战到此刻,全是仰仗金翅鸟。如今金翅鸟已去,他们必将倾巢而来,力求毕全功于一役,适才我问过姚将军一个问题,现在我要再问问大家,你们每一个人——可愿降?!”
此问一出,顿时死寂降临,紧接着爆发出无数愤怒呼喝。
“若战,则九死一生,若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呼喝声中,常青还在轻轻地说。姚世荷站得远,可那一字一句,宛如在耳,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不过,从今往后只怕是连家乡的一碗面条,都未必能吃得到了。”
家乡的面条。
忽然之间,姚世荷只觉得自己重又坐在了桃花帐内,眼前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千齑面,金眼少女正在露出虎牙微笑,下一刻,却已经身在家中,端着那碗的人,换成了母亲,弟妹缠在她的裙边,讨着要从他这个大哥的碗里再多分些到自己碗里,叫母亲拿了筷子,作势要敲头,在空中悬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舍得落下去。
跟那日一样,他红了眼眶。
十万姚家军,多是鄂州子弟,战到今日,无人退过一步。往哪里退?他们身后便是家乡,只消退一步,所珍重的一切便会被铁浮图的马蹄生生踏碎。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张玉虎的血似乎还沾在上面,入手滚烫。身边的将士们早已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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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降,宁死不降!”
“愿随姚将军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常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面露狠绝:“好!既然如此,常某也愿尽微薄之力,助姚将军退敌!”
直到如今,姚世荷仿佛依然能听到那晚的呼喊声,连大地都在微微震动。
不对,地面是真的在震动!他忽然反应过来,朝身边的骑兵们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自己驱动马匹朝前走了两步,自灌木的间隙之中朝外望去——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是金军引以为傲的铁浮图马队,它们三匹一组,被捆绑在一起,披挂着布满朝外尖刺的黝黑铁甲,便如造型可怖的移动堡垒。
姚世荷悄然无声地数着,同时跟身后的骑兵们打着手势:十五组铁浮图,十组步兵方阵,还有——他的手忽然僵硬了,等恢复过来,却是新的,艰难异常的手势:梼杌,一,二,三只。
在树林之外,被金兵所驱赶着的梼杌们已经过了舞阳桥。它们个个犹如披挂满身黑刺的巨象,步伐沉重地缓缓前进着,身体两侧捆绑着粗大的树干,毫无疑问是准备用来攻城用的。
姚世荷朝颍昌城楼上望去。自铁浮图出现的那一刻,城楼上瞭望的士兵便吹响了号角,现在,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已经架满了神臂营的弓弩,每只弓弩旁边都有三名弓弩手待命。此时,但见一名士兵高举起手中红边黑底的小旗。姚世荷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上弦声。
“准备——”
铁浮图的马队过了舞阳桥,便改变了阵势,以前后三排的长队左右排开。长途跋涉,本来该给人马休息的机会,但北狄如此急于求成,很快敲响了进攻的战鼓。伴随着那鼓点,黝黑的堡垒开始了移动,将那几只梼杌护在中央,朝颍昌城冲了过来。
“放!”
数百只神臂弩嗖嗖地射入了空中,划出弧线,又如同暴雨冰雹一般急速地坠下。但即使如此,骑兵的整个进攻战线竟然未受影响,仍在朝前扑来。
“放,放,放!”
两三次的弩箭过后,第一排的铁浮图多有伤亡,却很快被后面第二排的马队补充上来。姚世荷已经能望见黑布包绕中那些血红的眼睛。一向以沉默杀戮著称的铁浮图骑兵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发出战斗的呼号。
姚世荷紧握着手中的铁锥枪。还不是时候,他提醒着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再靠近一点——
“嘭!”
自颍昌城楼之后,升起一枚闪亮的烟火,拖出条长长的黄色烟雾。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攻击令!姚世荷举起了手中的枪,朝身后的骑兵们大喊:“愿死战者,随我来!”
“报将军!赢官人率八百骑兵杀入铁浮图阵,缠战数十回合,人马尽赤!”
“报将军,敌军以梼杌攻城,共十余次,为火球沸油所阻,城门松垮,恐不能久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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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之中,姚将军立在沙盘前,手中是两只袖珍的小旗。前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回来,眼见是紧急万分。
“姚将军,尚未到日落时分。还请耐心等待。”
说这话的时候,常青双手合十,注视着面前摊开的画卷——只是一片空白。
姚世荷的战甲早已被鲜血所浸透。他注意到正在猛烈地冲击着城门的那几只梼杌。便一路驱马杀入了梼杌的脚下,沿着它的后腿爬了上去。
他此刻站得高,一转眼却望见了梼杌身边,站着个满头蜷曲白发之人,身着长袍,与这战场极不协调。他觉察到姚世荷的视线,也抬眼朝他望来,前额之上,赫然是一只鲜红的眼睛。那梼杌,俱是这白泽用自己鲜血所画。那夜倒在常青怀中的女将军曾这样说过。
只要杀掉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姚世荷摸向了腰间的横刀,将那雪白的刀刃一寸寸地抽了出来。那一刻,他眼前是张玉虎闭了眼睛,躺在火光当中的样子。他身中五根巨刺,全部是姚世荷一根根亲手拔出。
“虎子,瞧瞧我是怎么替你教训这群龟孙子们的!”
他大喊一声,直接从梼杌身上一跃而下,踩在脚底金兵的头顶跟肩膀上,手中的横刀挥舞,雪亮光芒形成扇子般的圆弧,就要取那白发人的性命。
那人一直注视着他,却微微笑起来。姚世荷的刀势不停,直直劈入了他的肩膀,眼看已经活生生将他劈作两半,一下个瞬间沿着刀锋飘落的,却成了一张单薄纸片。他惊愕当中,头部不知道被谁狠狠击中,鲜血顿时流了下来,模糊了视野。
一直端坐不动的常青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抽出怀中的笔,就要朝那空白画卷上落下。画卷之上,忽然放射出了光芒,隐隐有云雾升腾,风声流转,他的发丝在风中狂舞,手腕却稳如泰山,一寸寸地按下去。
笔尖与画卷相接之处,猛然爆裂开来耀眼的光芒。
姚世荷所见之物俱为眼中血色所染。
他望见曾经与他并肩厮杀的同伴倒在血泊之中,他的战马胸口中箭,还在他身边垂死挣扎;他望见城门在梼杌连续不断的冲击之下,终于出现了明显的破口。但他却也望见,已经到了日落时分,西方的天空中正在冉冉升起一团火烧云,是明显的一只鸟儿的形状,它越升越高,愤怒地伸展着光芒四射的翅膀,似乎连整个天穹都要叫它击破。
战场上还活着的姚家军将士们全都喊了起来:起初只是一声,渐渐地却汇聚起千百人的声音:“金翅鸟!金翅鸟!”
姚世荷望了望身边的北狄士兵,见他们俱是满面疑虑,忽然嘿嘿一笑,用北狄的语言喊了起来:“金翅鸟还在!这是个陷阱!我们落入了陷阱!”
颍昌城门霍然洞开,战鼓声声,旌旗摇曳,姚飞手中的小旗所代表的姚家军的后备力量——踏白与选锋两军趁着这个时机杀入了战场。喊杀声中,姚世荷杵着横刀站在原地。敌人军心已散,一旦有人开始溃逃,便将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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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负已分。”姚世荷低声问,“虎子,你可满意?”
七
崇安十年七月,颍昌之战大捷,姚飞率军一路进军朱仙镇,孤军深入敌后,所向披靡。却因官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召回,不得不遗憾退兵。金翅鸟在颍昌之战后不久便飞回。姚将军多次驱赶,也只能让它遥遥地跟在他的马后,不敢靠近,也不飞走。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姚将军被以“莫须有”的“谋反”罪行杀于大理寺狱中。常青跟朱成碧从无夏城连夜赶过去,终究还是来迟一步。姚世荷已被斩首,而在姚将军的尸体旁边,蜷缩着的金翅鸟,已经萎缩到不过巴掌大小,奄奄一息。
他们救下了金翅鸟,却召来了穷奇的一路追杀,直到常青怀抱着还在发光的乌鸦,站到了悬崖边上。
穷奇们滴落着口水,正以半圆的队形缓缓逼近,他却感到一阵轻松。那么,这便是最后了吧。麒麟血,死而复生的白泽,无法开口告知的真实身份,亲口许下的诺言,只要他纵身一跃,便可全部抛在脑后了。
他半只脚都已经悬在了悬崖之外,却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号角,自雾气中传来。
下一刻,只听得马蹄声哒哒作响,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山林中冲了出来,将穷奇们撞得七零八落。领头的穷奇首领还想要抵抗,叫那领头的少年将军一枪扎在了地上。那些战马竟然是半透明的,马蹄腾空,飘浮在空中。少年将军头颈之上空无一物,身后一面帅旗虽然破烂,却仍可辨认:铁骨铮铮的一个姚字。
赶走穷奇之后,他们仍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不肯离去。
常青哑口无言,身后却传来一声少女的叹息:“赢官人,可是还想要一碗面?”
朱成碧从袖中取出了神农鼎,它迎风长大,冒出缕缕蒸汽。
常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将做得的千齑面用双手捧了,恭敬地献在鬼魂们的脚下。香气缭绕中,那些半透明的鬼魂开始有了颜色和动作,姚世荷的头颅渐渐成型,脸上还是爽朗的笑容。金翅鸟从朱成碧的怀里挣扎着扑出来,飞过去停在他的肩上,将头在他的脸颊上蹭了又蹭。
第一缕晨光穿透了云雾,他们一起消失了。
“金翅鸟已亡,从此之后,宋室江山危矣。”
朱成碧站在常青身边,说出了此刻盘绕在他心头的那句话。他望着眼前的山林,依稀仿佛看见了即将到来的,蔓延不休的战火。而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点拿到麒麟血,打开通天引,将妖兽放回灵界,人类也好,妖兽也罢,就不会有这么多生命白白丧失。
他早该下定决心,哪怕要将这颗心挖出来也——正在这样想着,眼前却一晃:朱成碧朝他伸出了一根晶莹如玉的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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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你可愿与我定下契约?”她脸上尽是擦伤,想来是从那柳枝围困中挣脱出来所致。“方才,我以为你……那一刻,当真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我刚刚才明白,对我来说,你的真实身份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你可愿与我定下契约?便如金翅鸟和姚将军一般——”
那手指上,隐隐有红绳盘绕出来,与人世间普通的姻缘如此相像。
他心潮翻涌,恨不得能立时便抓住那只手,但却生生地忍住了,喉咙中一阵阵发苦:签订契约做什么呢,一旦与人类有了牵扯,便不得不听其驱使。他已经累她受过一次伤了,难道还要累她如金翅鸟一般,死在他眼前么?
更何况,还有麒麟血。
他无言地侧了侧身,往后退了一步。朱成碧眼中的希望先是亮如星辰,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姚世荷,姚鹏飞之子,年十二,从张宪战,多得其力,军中呼曰“姚小将军”。数立奇功,兴阳大战,出入行阵,体被百余创,甲裳为赤。崇安十二年十二月廿九日,姚鹏遭赐死。姚世荷亦遭斩,死年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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