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夜风疏雨骤,到天明时方才渐渐止歇了。
朝露忧心着院中两株嘉州海棠,几乎一夜不曾安眠。这两株海棠乃琅琊王心爱之物,是在王府初建的时候,着人自蜀中移植过来的,与寻常海棠不同,不仅有香,且花朵奇大。初起时,花色如胭脂,待到将要谢时渐渐转淡,有如宿粉。这两日正是它盛极之时,花繁叶茂,灿如云霞,将整座王府都沁满了寒香。
她将帘一点点卷了,自窗角偷瞧了一眼——哪里还有昨日的繁花胜景?院中青苔上,阶石上,俱是落花,兼有断枝残叶,飘在积水之中。
朝露呆呆地望了一阵。她穿得单薄,遭院里残留的雨气一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盈袖跟红藕两个本来是宿在外间的,见她醒了,也过来问安。她不敢高声,连忙做着手势,吩咐她俩赶紧命人打扫残花,免得叫王爷见了,又要伤心。
身后的帐内却传出慵懒的男声。
“海棠如何了?”
朝露赶紧回身,不着痕迹地将眼角的泪拭了,又笑道:“还是如昨日一样呢。”
“蠢婢子。”那男声略带笑意,却紧接着带出一阵轻咳,“便是本王聋了一夜,听不见这风雨声,这忽然消失无踪的香气,总是瞒不过本王吧?来扶我出去。”
院中雨气湿寒,于王爷贵体恐怕有损。但朝露知道自己阻不了他,只得连忙叫人搬了软榻,就放在海棠树下,又设了软垫,用两只兽形的香炉熏起流水云菱的香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由她扶着琅琊王,坐了过去。眼下并无外人在场,王爷散着一头如鸦长发,只闲散地披了件袍子,略略抬了头,将一朵残在枝头的海棠接在了手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这一举手,宽大的袍袖便滑了下去,露出的手臂肌肤晶莹,却瘦削得很。朝露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季苦寒无比,王爷一连几个月低烧不退,辗转病榻,无法安眠。她跟几个婢子轮流照顾,却还是眼瞧着他一日日地单薄下去,暗地里不知道垂了多少的泪。
好不容易盼到开了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王爷心爱的海棠花也开了,却遭了风雨摧残。原本怕他看了落花伤心,眼下看起来,他的兴致依然很高,嘴角一直含笑,脸颊上甚至还透出些血色,看起来一点生病的样子都没有了。朝露也跟着欢喜起来,在心里念着菩萨保佑,这次的寒冬总算是熬出头了吧。
“本王这病是不会好的了。”琅琊王忽然说。他朝她直直地望过来,一双眼有如沉到水底的黑石,无悲无喜。
朝露如坠冰窖。整整一个寒冬,这句可怕的话有如不详的乌鸦,一直在王府上空盘桓不去,连朝露自己都在心中想过一两回,却没想到被琅琊王自己说出了口。
“怎么会?王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还要强作笑颜,却叫他朝自个儿颊边一伸手,再收回去时,已经沾上了她的眼泪。
“连你都看出来了,不是吗?”
朝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爆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抽泣,却赶紧咬着袖子,一声也不敢再发出来。
“为何哭?”
“婢子……婢子只恨自己没用,连日来眼看王爷受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喔?”琅琊王却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若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你可愿为我作出牺牲?”
朝露听了此言,将眼中的泪都擦尽了,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心中恋慕之人。他明明如此年轻,又如此美丽,却不得不面临这可怕的命运,先是自幼丧母,又被疾病缠身。自从几年前王妃不幸罹难,王爷身边便再无人陪伴,整日里便只是和一个半边脸上都罩着阴森面具的人成双入对。府中的婢女,有哪个不暗地里怜惜着他,恋慕着他,却自知身份卑微,只得将这一颗滚烫真心生生地嚼碎了,再默默咽回去?
如今眼下却有这样的机会了。
“若为王爷,万死不辞。”
她这样回答他。
朦胧视野中,他朝她伸出一只修长优美的手,在她腕上轻轻地一握。朝露耳中嗡地一响,双颊立时滚烫起来,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其他。那只要命的手还在寸寸向上,朝她袖中更深处探去,肌肤相触,引得朝露一阵阵颤栗,恨不得立时便死在此处,好叫那只手永不放开。
常日咯血而显得苍白的唇,如今凑在了她的耳边。朝露只觉得他一出声,便将她整个魂魄都震散了,碎成一片一片,都漂浮在半空,再也拼凑不回来。
“好婢子。”琅琊王在她耳边低喃。他甚至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尖。
同一个瞬间,那只抚摸着她手臂的手底下,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口。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蔓延成了剧烈的疼痛,那东西生出了千丝万缕,正在朝她的血肉之中扎下去——
朝露尖叫起来,伸手进袖中拼命地抓挠着。琅琊王放开了她,朝软垫上一靠,颇为有趣地观赏着眼前的一切——一层层胭脂色的蘑菇撕裂了她的衣衫蓬勃生长,先是占据了那只手臂,紧接着沿着脖颈,爬上了半边脸颊。
到她断气的时候,整个左侧身体都已经彻底枯萎焦黑,全部被这种蘑菇所覆盖,右侧身体却依然是完好的,还睁着只望向天空的眼睛。
“唉唉,看起来,这双生菇缺了一半,还是不行。”
他低头打量,漫不经心地在唇上磕着柄乌黑的纸扇。
“双生菇向来只寄生妖兽,才有续命之效,你这又是何必?”
一个人回应道。他站得较远,之前都藏身在一侧的廊柱之后,现在才转了出来,紧抿着薄唇。这人半边脸上戴着只雕工粗劣的檀木面具,面具下方俱是烧灼留下的瘢痕。
“还不是因为你少拿回来一半?这些日子来,本王交给你试种过的妖兽可还少了?可有成功过一回?”
琅琊王缓慢地整理着之前弄乱的衣袖,轻声道:“本王怕是要等不起了。”
那人立刻跪了下去:“属下无能,连累了王爷!”
琅琊王没有理他,只将一朵还残在枝头上的海棠接在了手里。那花瓣之中,还积着冰寒的雨水。
“你看,这海棠,眼下虽经受了风雨摧残,可明年还会再开。这无夏城里,王府之外,有多少丑怪畸形之人,便是连看上他们一眼,也嫌污浊了眼睛,可偏偏,他们也能活——本王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偏偏是本王不能活?”
他将那海棠,一点点地揉碎了,面露凶狠之色。
“若这便是命中注定,凭什么我便要认命?”
“还请王爷再忍耐一时,眼下一切都安置妥当,只待下次月圆,王爷必能得偿所愿!”
琅琊王终于转过头去,注视着戴面具之人。
“昨日你在廊上遇到朝露,跟她擦肩而过,为何要朝她微笑?”他用下巴点着那具半边枯萎的尸体,柔声道:
“你可是觉得她很美?”
戴面具之人猛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面具之下,竟有着灼热眼神。
“属下今生,从未见过有一人,能及上王爷半分。”
琅琊王忽然抿嘴一笑,像是被他逗得开心起来。
“既是如此,来,过来再替本王束发吧。”
一
徐若虚的手指上停着一只蜂。
那蜂比寻常的蜂要大上几分,胸腹部都覆盖有绒毛,跟他五年前在天香楼外的街道上遇到的那只腰间系有金锣的蜂一样,生着对湛蓝湛蓝的复眼。它安静地歇在他手上,翅膀一动不动,倒像是与他一样,都在凝神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
此刻已经是二更时分,徐若虚所藏身之处,是一处由雪白嶙峋的太湖石堆砌出来的山洞。当初修建这假山之人想必是位风流名士,他在这假山之中,还另外凿出了扇专门临湖赏月的窗户。眼下,湖面上正浮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一缕缕水纹在洞壁上流动。
波光映照之下,那只蜂从徐若虚手指上飞了起来,开始在空中盘旋起舞。徐若虚数着那圈数。
“……四、五,有五个人?方位呢?都有弩箭?”
蜂在半空悬停了一下,紧接着更改了飞行的轨迹,翅膀震动的声音也尖锐起来。
这种特殊的传递讯息的方式,由玄蜂阿零所独创,世上唯有徐若虚一人能懂。那个死脑筋的家伙,坚持认为只有潜伏在暗处,才能更好地保护他。为此,阿零甚至还煞费苦心地从一群蜜蜂那里学会了这套复杂的,原本是展示花丛方位的舞蹈。
虽然徐若虚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方式的确曾经好几次救过他的命,眼下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徐若虚咧嘴一笑。五年前白净稚嫩的小书生,如今褪去了稚气,已经是长身玉立的青年,眉目间眼波流动,神采飞扬。
“准备好了吗?让我们好好逗他们一场!”
满庭月华,映得湖边的太湖石隐隐生光,便如新下了整整一夜的雪一般。
有四五人正在太湖石间搜寻,俱是以黑纱蒙面,步法轻柔,落地时悄无声息,可见训练有素。前面两人手中平端着弩箭,连箭身也小心地漆成了墨色,为的是在深夜中,也不会泄露一丝反光。
唯有那箭头隐隐泛着幽蓝,分明是淬过毒的。
“喂!”
自假山之间,忽然探出个人来,头戴儒巾,满面笑容,还在朝他们挥手。正是那个不知死活地夜间闯入园中来的秀才。首领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只听得弩箭嗖嗖破空之声,紧接着一先一后,是两声血肉被刺穿的闷响。两名手持弩箭者晃了晃,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了地上,咽喉处都插着对方射出的箭。
那秀才早已不知去向。他出现的时机和方位都如此凑巧,倒像是对他们各自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首领心头顿时无名火起,朝剩下的两个做了个隐秘的手势,三人一起缓慢地抽出了腰间的刀,月光之下,刀身明晃晃的,他们也没有再费力去遮掩。
毕竟,一个死人是不会泄露他们的秘密的。
更何况,那自作聪明的秀才已经暴露了他藏身之处——就在湖边一块虎形盘踞着的太湖石后。他们三个以品字形,谨慎地朝他背后一点点接近时,那人还在望着湖心浮动的月色,似乎毫无察觉。
靠得最近的杀手挥起了手中的刀,有短短的一瞬,刀光照亮了太湖石后面的阴暗,紧接着,便是那人的头颅,咕噜噜地朝着首领的方向滚了过来。却不见有一滴血溅出来。
首领心中刚叫不好,就见那头颅立在自己面前,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是一对儿荧光闪闪的蓝眼,还朝他眨了眨。
嗡地一声,那头颅便炸了,散作无数飞舞的巨蜂,个个都有婴儿的拳头大小。饶是首领机灵,立刻交叉双臂,掩了脸面,蜷成一团,耳畔只听得嗡嗡的振翅之声,铺天盖地,似乎无穷无尽。紧接着是两声低沉的闷响,像是装满泥土的袋子被扔到了地上。
“好了,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首领满头冷汗。他身上此刻密密麻麻,爬满了巨蜂,却不知道为何,并没有遭到攻击。他尝试着站了起来,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惊扰了蜂群。不远处躺着他的两名手下,也不知道死活。
那秀才就在他眼前,翘着条腿儿坐在虎形的太湖石顶端。这年轻人面容光洁,姿态高雅,身着方领青衿,儒巾上的带子随风轻舞,倒像是随时能化成仙鹤飞走一般。
“巡猎司的徐秀才。”首领恨恨地道,“你果然会妖法!”
此话刚一出口,便有一样尖锐之物刺入了他的后脑,冰寒无比,只差半寸,就可立时取他性命。他只觉得半身都麻痹了,但始终没有听到有人自身后接近。
“既有如此神通,为何不直接杀我?”
对方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自然是有问题要问。不过首先,‘妖法’是怎么回事?”
“阁下年纪轻轻,却博闻善记,未及弱冠便考取秀才,之后短短数年,助巡猎司屡破奇案,即便是逍遥法外多年的凶手,也一样被捉拿归案。所寻到的证据,无一不是匪夷所思。无夏城中,早就在传言,徐学士府的小公子有妖法,可驱使鬼影,撒豆成兵——难道不是事实?”
出人意料地是,徐秀才露出了被噎到了的表情。
首领的身后传出一声言简意赅的“噗。”
“连你也取笑我!”徐秀才忿忿,“罢了,还是查案要紧。十日前,渔民自城南护城河中捞出来两只海东青;三日前,城西的树林中,又有数具狌狌的尸首被人发现,这些妖兽俱是半身生满胭脂色的蘑菇,另外半身却是完好无缺——可是尔等所为?”
首领一愣。
“我等只是这园中的普通守卫——”
“这四璟园自从舒巡检擒住了白虎之后,便被周家所弃,荒废至今,却突然需要人守卫起来?更何况,如此精致的弩箭,制作工艺民间罕见,又淬有剧毒,可见你们所为之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徐秀才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首领却只觉得肝胆欲裂。只差一步,他就能探知这园中的秘密——绝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一念及此,首领立刻朝前扑去。身后制住他那人反应迅速,他刚一有动作,后心便传来剧烈疼痛,是那尖锐之物穿透了血肉,生生扎入心脏。但他已经抓住了那书生的一只脚。跟他预想的一样,读书之人,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叫他往下一拖,扼住了咽喉,两人一起朝湖中滚去。
最后一眼,他望见无穷无尽的蜂群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在头顶汇聚成可怕的蜂团,却始终无法靠近水中的他们一步。
“徐若虚!”
徐若虚在水中挣扎。
最后一个蒙面人的胳膊还扼在他的咽喉之上,他数度挣扎,仍不得脱。那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地硬了,拖着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徐若虚一连踢了他好几脚,犹如踢在石头上一般。他胸中的空气已经耗尽,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月光穿透了湖水,粼粼晃动,一道道暗色的血流在朝上涌去。
是属于那个蒙面人的血。
阿零刺伤了他。虽然徐若虚严格禁止他伤人。他俩一起摔入湖中之时,阿零似乎叫了一声,但徐若虚听得并不真切——他只认得徐若虚这一个人的脸,若他死在这里,阿零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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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虚狠狠地咬住了牙,所用的力道之大,让他的整个下颌都在咯吱作响。他在水中扭转了身体,蜷起脚来,朝已经死去的蒙面人的身侧踢去。那只扼住他的胳膊传来咔擦一声,自肩胛处扭向一侧。他终于得脱,却已经耗尽了剩余的全部力气,几近昏厥。
自月光射入的方向,传来了入水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所用的力道之大犹如铁钳,疼得他清醒过来,紧接着另一只胳膊也被人抓住了。
徐若虚心道这下终于得了救,赶紧将四肢都缠了上去,阿零在水底也睁着对儿孔雀石般的蓝眼,愣愣地望着他。
作为素来畏惧水火的玄蜂,阿零居然学会了游泳,水性还不错,这是令徐若虚倍感自豪的若干成就之一。但作为师傅的徐若虚,自己的水性却只能算是一般,在水底闭气的时间也远不及化为人形后的阿零。之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景,例如查案中遭人误会为盗贼,而不得不在护城河底躲藏,全靠阿零时不时渡气给他,才免除了徐若虚活活淹死的可悲命运。
这回徐若虚也照样凑过脸去,却只见阿零飞快地将脸朝一侧扭了开去,动作太快,甚至带起了串串水泡。
竟是在害羞。
……现在是害羞的时候吗??没看见这边已经快要憋死了啊啊啊啊啊——
然而越来越多的嗡鸣声灌满了他的双耳,随之而来的还有视野边缘的黑雾,它们团团涌出,最终将他整个意识都吞噬殆尽。
黑暗降临。
那些掌印交错重叠,密密麻麻就悬在他眼前。
徐若虚趴在湖边,迷迷糊糊地想。他才刚刚醒过来,昏头转向,只能勉强辨识着四周:粗砺不堪的泥墙,墙面上甚至还残留有锄头挖掘的痕迹,新鲜的泥土味道也佐证了这一点。他眨了眨眼睛,迅速地清醒过来:这么说,阿零带着他浮上水面,却误入了一处地穴?而这地穴的墙上,还印满了雪白的掌印?
成年人的手掌,所使用的是白垩。徐若虚如此判断,一面想要从水里爬起来,好接近那掌印看个究竟。但他之前四肢都已脱力,尚未恢复,刚撑起来几寸,又脸朝下摔了回去。这下又呛进去些湖水,开始咳嗽起来。
还未真的咳上几声,他便被人从后面整个抱住了,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捂在他嘴上。徐若虚翻了翻白眼。他知道是阿零,却还在气他在湖水中的见死不救,干脆朝后面顶了几肘,表示抗议。
就他这点儿书呆子的力气,阿零连哼都没有哼上一声地受了下来。但好歹传递出了他眼下的不满,阿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略微放松了些。
“嘘。”他在徐若虚的后颈生硬地说。
徐若虚挣了一阵,发现完全挣脱不开,顿时觉得自己悲剧起来。五年里他百般努力,眼看着一点点长高,而阿零,虽说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外表没有丝毫变化,如今却依然比他高上半个头,更不要提双方力量上的差距。他费尽力气,也只能是勉强转身,戳着对方的胸口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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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
徐若虚忽然住了口。阿零俯在他的上方,望着他身后的某处,蓝眼中是两团跳动的火光。他全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犹如一只谨慎的,随时准备决一死战的豹子。
火光!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此刻他们身在地下,这里却光明如同白昼,他居然能看清墙上的掌印,更不要提身后的热浪滚滚——这地穴中央,必有团烈火,此刻正在熊熊燃烧。也难怪阿零如此畏惧。五年前,他的大部分族群都丧生在一场火灾当中,那种惨痛的记忆,虽经过数次更新换代,但想必此刻,仍然令他心有余悸吧。
“那是什么?”
“别转身,别看。”他低声回答。“别吵醒它。”
它?他还未来得及将这疑问吐出来,便见阿零眼中跳跃的火光猛烈暴涨,一瞬间,阿零的瞳孔急剧收缩起来。徐若虚只觉得自己叫人往前一拽,分明是要撞上阿零的胸口,却扑了个空。
他伸出去的手,只能抓到无数正在振翅飞起的巨蜂。它们纷纷展开了翅膀,以徐若虚为中心,急速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蜂球。
徐若虚被围在其中,仍觉得身周热浪滚滚。他知道此刻,外层的蜂群正在火焰烧灼之下化为焦炭,自空中跌落,可怕的味道一阵阵传来,他心中剧痛,一时间竟不能言语。
所幸这情景并未持续太久:光焰很快减退下去,包围着他的蜂群也层层散开,终于叫他看清,悬在地穴中央的穹顶之下,被密密麻麻的雪白掌印所包围之物。
徐若虚倒吸了一口凉气。
覆盖着白翳的眼睛大如车轮,就悬在他的头顶,此刻眨了又眨,终于合上了。
“它睡了。”阿零嘶哑的声音响起。
“那是什么?”徐若虚颤抖着问,“它身上燃着的,是火焰吗?世上竟然还有这等妖兽,为何我从未读到过?”
阿零没有回答。刚刚损失的部分蜂群还躺在徐若虚的脚边,它们临死之前传递过来的疼痛依旧在他脑中烧灼,犹如白热的光焰。但这是值得的,他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徐若虚,见他毫发无损,终于放下心来。
“这便是那首领宁可与我同归于尽,也要保守的秘密了,为何你知道不可惊动它?它究竟是什么?”
徐若虚朝他举起一只手,腕上是串细小的金铃。
“我曾令你不得伤人,更不得牺牲自己,护我周全,今夜你接连抗命,是非逼得我动用金铃不可了。”
细小的铃铛轻轻晃动,阿零盯着其上黑色的那一枚。蜂王的头颅,来自蜂王的命令。
“主人。”他柔声回答。
“你既然认我为主,现在就回答我,被掌印所包围的,是何物?”
阿零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告诉他,只会将他卷入更大的危险当中,但这是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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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君所命,无有不从。
他终究还是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二
“‘伽楼罗’?”
“是。”
“这名字我倒是在佛经上见过,为天龙八部之一,据说是天竺国一种鸟首人身的巨鸟,身携雷电火焰,乃天神毗湿奴坐骑。”
无夏城巡猎司的总教头鲁鹰此刻正坐在天香楼二楼的雅间里,背靠的还是当初那扇绘着山桃的屏风,只是如今花期已过,花瓣散落一地,枝头上仅剩绿叶而已。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在他右侧椅子上坐了,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轻罗团扇一边解说。那扇柄上镶嵌着七宝璎珞,扇面上除了绘着朵牡丹,还叫人半开玩笑地写了一个大大的“食”字。
见字如睹人,鲁鹰只觉得那字万分碍眼。
“虽说有这样的传言,但伽楼罗鸟本身,却并不存在。究其起源大约是有信众见过凤凰,或者朱雀、毕方一类的火鸟,因而附会出来,好增加一下佛教故事的趣味罢了。”
“我司的徐学士也是这样说的。想不到朱掌柜的倒也清楚得很?”
“那当然,想当初我在天竺寻了半年,就想找一只来试验一下玫瑰白斩的做法——”
他俩旁边一直立着名姿态娴静,媚眼细长的绿衣婢女,鲁鹰之前曾见过,知道她名唤翠烟,是朱成碧的双生婢女之一。之前她一直都低了头,规规矩矩地为他俩筛着茶粉,此刻却轻轻地咳了一声。
朱成碧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总之,我说这世上没有伽楼罗鸟,便是没有,再说了,那类火鸟,通常都瘦弱不堪,唯一值得一吃的只有朱雀……”她瞟了鲁鹰一眼,语带笑意,“鲁大人若是想要朱雀,容易得很,又何必上我天香楼?”
鲁鹰还未作答,翠烟已经泡好了茶汤,用两只花神杯盛了,恭恭敬敬地献了上来。鲁鹰还记得他上次上天香楼的待遇:连喝的茶都带着一股子烟尘味儿。今次的茶汤却完全不同,色泽通透,犹如碧玉。他品了一口,立刻有清香入喉,便如凛冽飓风,刮过五脏六腑,自头顶喷薄而出。
“啧,真是好茶。”
朱成碧只是莞尔,并没开口,反倒是翠烟应道:
“自然是好茶,这是我家姑娘的‘醍醐’,得来可不容易,平日里绝不肯拿出来待客的。”
“所以今日这是?”
“去年除夕,我跟翠烟去了趟临安,恰巧在这个时候鲁大人得知了某个重要的消息,不惜青鸟传书,提点于我,这份情谊,难道还值不上一杯醍醐?”
鲁鹰攥紧了手中的牡丹杯。朱成碧一双金眼似笑非笑,就在对面紧盯着他。
“既是如此,我这厢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朱掌柜借白泽精怪图一观?说不定,这种被误称为伽楼罗的怪鸟,也在其中。”鲁鹰抱拳,“事关无夏城安危,还请朱掌柜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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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态度严肃,连带得朱成碧也放下了团扇,认真起来:“翠烟,去叫汤包带着白泽图过来一趟,就说是我说的。”
绍兴十二年的无夏城,怪事连连。
先是寒潭寺的三亩莲池一夜之间便干涸了,只剩下满池的枯枝败叶。接着是五虹桥莫名其妙地塌了一半,桥墩之下凭空出现一处泥穴,四壁光滑,却空空如也。然后便是那些总在冒出来的妖兽的尸体了。狌狌、猞猁、仙鹤、赤豹……各种各样平日里罕见的珍兽尽皆现身,有时孤零零地躺在护城河边,有时却直接出现在闹市。甚至有外表正常的人类,刚刚还在行走,却走着走着,歪倒在地,显露出妖兽的本相,痛苦地挣扎着死去。
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全都在一侧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胭脂红色的蘑菇,另一侧却完好无损。
尽管遭到了鲁鹰的反对,徐疏影学士还是抱着大无畏的态度采集了一些,甚至还试着种植。但他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这种诡异的蘑菇,似乎在摘下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枯萎,无法再活。
无夏城中因此开始流行一种传说:这桩桩怪事,都是由于一个叫做“半面鬼”的鬼魂的怨念所致。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亲眼在妖兽的尸首旁边见过这只鬼,它的一侧脸都被烧毁了,戴着只可怕的木制面具。
鬼魂之说过于虚无飘渺,鲁鹰向来是不肯相信的。可徐学士的小儿子,那个十四岁便考取秀才,明显是机智得过了头的徐若虚却当了真,一连几个晚上,都偷溜出去寻找这只半面鬼的踪迹。这家伙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道鲁鹰跟徐学士两个老人家都还醒着,眼睁睁地看他在月亮底下翻墙出去。
“唉唉,儿子大了不中留啊。”徐学士很是感慨。
“没事儿。”鲁鹰劝慰,“这几年来他帮巡猎司破了不少案子,经验积累得差不多了,再说,他又不是一个人。”
徐学士一噎,转头瞪他,鲁鹰双手环抱,望着徐若虚消失的方向:
“你当我真瞧不见他手腕上那串金铃?”
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徐若虚直到天明时分才回来,直接出现在鲁鹰的床头。他半边身体都还是湿淋淋的,拖在地上的衣摆上尽是浮萍和泥水,整个人因为寒冷和兴奋,微微发抖。
正是他把“伽楼罗”这个名字带给了鲁鹰。
这世间并不存在伽楼罗鸟。在上天香楼之前,鲁鹰便已经跟对各种妖兽了如指掌的徐学士确认过这一点。
但不存在,并不代表不会被人画出来。
倘若一个人拥有一只可以画出世间万物的笔,那么对他来说,画一只只存在于佛经当中的鸟,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鲁大人,你再捏,我那牡丹杯可就要碎了。这十二只花神杯原是一套,少一只,汤包会活活念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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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鹰一直盯着翠烟,直到她颇不情愿地出了门,连脚步声都渐行渐远,终至消失,这才开口:
“他不是常青。”
朱成碧正捧了自己那只石榴杯在喝,闻言只是一乐:“他是不是常青,对我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你信他?”
“我信。”
鲁鹰朝她靠近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脸上的刀伤清晰可见,从一侧嘴角一直上挑到眼角,差一点,便能废掉那只眼睛。
“我也曾信过他,这便是结果。”
朱成碧注视着那道狰狞刀疤,接着移开了视线。
“他不是白泽。绍兴十一年,我随姚家军在小商河附近见过真正的白泽,如无意外,他此刻应仍在北狄。”
鲁鹰还要再说,她却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连声调也变得异常娇媚:
“鲁大人,你可知这醍醐,只生长在昆仑山向阳的山岭之上,普天之下,仅有一株,每五百年里,唯有一个无月之夜,整棵茶树全部的叶子都会转为银白,方为成熟。为等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我曾在那树下守了一百多年。”
她双目灼灼,犹如融化的黄金,中央的眼瞳竟然树立起来。
“而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如今已候了足足八年,眼看答案昭然若揭。鲁大人,我等得起,你可不要等不起了。”
鲁鹰恍然大悟。他还记得,几年前无夏城陷于无法扑灭的朱雀焰之中,曾有饕餮巨兽从天而降,吞食了大部分着火的屋舍,这才保下了剩余的城区。就在它扭转身体,回头准备吞掉曲焰之际,他与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双眼曾经有过短暂的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