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
话刚说到一半,翠烟出去时带上的门,便叫人砰地一声,自外面推开了。目前还是暂时被叫做常青那人怀里抱着只画卷,站在门口,一侧嘴角懒懒地上翘着。他初到天香楼的时候,还只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这么些年跟着朱成碧东奔西跑,竟是越发显得温润从容起来。整个人便如一块璞玉,如今才真正地被打磨成型,只消这样静静地立着,便已是光华自生,不容逼视。
“鲁大人,听翠烟说,你在找一种浑身光裸,无一丝羽毛,巨头盲眼,又能喷火的怪鸟?”
他将画卷在两人面前一展:“可是这个?”
木炭的黑,凝固鲜血的红,蒙在死人双目上的白。
那位不知名的画师,偏偏选了这些颜色,依照出现在黄帝面前的神兽白泽的描述,画出了这只狰狞的怪鸟。它扭曲了脖颈,张着长喙,舌头伸出来一半,似在不甘嘶鸣。一圈由浓墨勾出,又用鲜红点染的细小火焰包绕着它。鲁鹰只觉得胸口一震:他认得这种鸟,这种鸟是——
“朱雀鬼胎。”
常青念着画上注解的字,接着不解道:“奇怪,这妖兽的分类不在鸟部,却是在鬼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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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因为这并非寻常活物。”朱成碧表情严肃,却不肯再说,只朝鲁鹰望过来:“若果真如此,则事关重大。鲁大人,那将伽楼罗之名告诉你的人可有说过,这鸟现在何处?数量有多少?”
鲁鹰咳了一声。
“事关巡猎司机密,恕我不能直言。”
常青将两手都揣在了袖子里,冷哼了一声。
朱成碧却不以为意,只皱了眉头,将团扇在那鸟身上点了又点,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们可听说过北狄的萨满?”
按朱成碧的说法,这朱雀鬼胎并非天生的妖兽,却是由人类造出来的。
萨满者,又名珊蛮,为北狄的先族——女真族的巫师。女真族久在野地居住,眼见草原辽阔,山川宏大,星河灿烂,以为必有神,遂以族中敏锐者与其沟通,获得预言神谕,用以治病救人,破解迷津。而这些萨满,为了便于与天地神灵相通,常常在身边养有动物外形的灵宠。这类灵宠多以狼、马、熊、山鸡为常见,稍罕见的,也有诸如玄蜂的妖兽。
说到玄蜂二字,朱成碧跟常青交换了一个眼神。鲁鹰只装作没有看见。
“但朱雀鬼胎,与其都不同,虽在灵宠中威力巨大,但数百年来,甚少有萨满敢于使用。若要论其缘由,则是因这鬼胎,是取朱雀卵,孵化到成型却未睁眼之时,便将卵壳尽都碎了。这过程中,常常十只也未必能存活一只。孱弱者自然死去,立刻被碾为肉酱,一点一点喂给那唯一存活下来的一只。待这一只吃着兄弟姐妹的肉,长到羽翼渐丰,则挑选月圆之夜,以白垩掌印布下阵法,再诵经祝祷,斩其头颅。如此重重积怨,灵魂久不散去,可成朱雀鬼胎。”
常青有些惊讶:“我还道你整日里只知道吃——”
“这玩意儿尝起来满是鲜血和痛楚,一点儿都不好吃。”朱成碧干脆地回答。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朱雀鬼胎威力巨大,但怨气深重,脾气暴躁,稍有不慎,便可从内至外整体爆裂开来。如此威力巨大,被教众们以迦楼罗之名称之,也未必不可能。“
鲁鹰恍然大悟。难怪徐若虚能带回伽楼罗这个名字。他曾听徐学士说起过,当初将那玄蜂派到无夏城,并令其暗杀徐疏影的,正是北狄的萨满,原因似乎是为了一个”五年后会坏我北狄大事“的预言。如今五年时间已过,无夏城中又出现了朱雀鬼胎——莫非又是北狄所为?
朱雀火焰极难扑灭,若这鬼胎爆炸,火焰一旦蔓延在无夏城中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鲁鹰再也坐不住,立刻告辞,要赶回巡猎司。朱成碧跟常青二人将送他到楼下,常青颇为殷勤地替他将马牵了出来,鲁鹰翻身上马,却一弯腰,抓住了常青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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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你是谁。”他用唯有他一人能听到的音量在他耳边言道:
“就算你改头换面,我也知道你的真面目——白泽!”
常青的嘴角抽了抽,反转了手腕,却是朝鲁鹰的胳膊抓了上来。他盯着鲁鹰脸上伤痕,手中一点点地用力,面上却带着笑。
“是么?”
“若是叫我找到证据,表明你跟这朱雀鬼胎有关……”
“这么些年了,鲁大人从未放弃过我就是白泽这荒诞念头。你可曾想过,若我真是白泽,你又当如何?”
头顶阴云密布。冰冷的雨滴一点一滴从天而降,擦过雕塑般对视的两人的脸颊。堆积如山的尸骸,站在尸骸旁边的男人,雨水从他的刀尖滴落。雪白的蜷曲长发,前额上鲜红的眼睛。一阵汹涌的杀意在鲁鹰的胸中涌动,犹如深夜中遥遥传来的狼嚎。
清醒过来时,他已在瞬间将追日弓举在了胸前,一支完全由寒冰凝成,银光闪闪的箭架在其上,箭头正对着常青的前额。常青已退了一步,又恢复了平日坦然的表情,甚至还恭敬地朝他微微欠着身。
一缕被箭头割断的发丝在他们之间缓缓飘落。
“鲁大人,”朱成碧等到此刻方才开口,“提醒你一句,那朱雀鬼胎危险至极,唯有母鸟的歌声可以暂时安抚。这回恐怕还得请你家曲姑娘出马才行。”
“……她忘记了。”鲁鹰面无表情,语调充满苦涩:“重生之后,往事皆如尘烟,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连我是谁也一并忘记了,更不可能唱歌弹琴了。”
他狠狠瞪了常青一眼,径自打马而去。
三
挺拔尖锐的紫豪湖笔蘸了墨,落到纸上,墨色如刃,线条扁平,笔势飞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徐若虚准备用飞白体写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最后该写心上那一点,他却犹豫了一下,再落时笔势就滞了,毫无理想中的丝发露白。他叹了一声,放下笔来。
若是阿零来写,必定不会如此。
阿零的飞白是他教的。徐若虚自三岁发蒙,未有一日停止过练习,可阿零只学了短短的七日,便大有超越之势。徐若虚自袖中取了张纸条出来,摆在桌上。上面只有八个字,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阿零写这字条时用的也是飞白体,可笔力遒劲,丰瘦得宜,若是普通人类,要到这境界,只怕得是四十年以上的功底。
不仅仅是飞白。除了对人与人相处的各种规则学习起来极其缓慢,和到如今也固执地只认得徐若虚一个人之外,无论是潜水还是武艺,阿零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在协助巡猎司查案的过程中,徐若虚更是领教了以蜂群形态存在的阿零的可怕之处——有它们散在人群之中,不仅可以随时探听情报,监视重要人等,还能进入戒备森严之处,钻入狭小的缝隙,从而得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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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虚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当得实在是心虚。
昨晚他也是一时情急,加上之前在水中遭阿零拒绝,不肯渡气给他,才破天荒地用主人的身份压了他一次。得到怪鸟的名字后,他心知事情紧急,又急匆匆地赶去鲁鹰家中,等他终于在天亮时分回到徐府,困倦不堪地想着去阿零的蜂箱所在的花园跟他道个歉,却扑了个空:
十六只蜂箱的门全都敞开着,里面却空空****。连一只蜂都没有剩下。与之相反,是园中所有花草树木,山石路面,全都落满了婴儿拳头大小的巨蜂。
没有振翅声。它们安静地潜伏着,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无数对黑亮的复眼从四面八方盯着徐若虚。他还未来得及唤阿零的名字,最边缘的蜂们便率先飞了起来,身后紧跟着其余的同伴,一只接着一只,犹如刮起了一阵飓风,走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这张字条还在,还有那只个头最大的蓝眼的蜂被留了下来,徐若虚真的要以为阿零离家出走了。
“你说,阿零是不是生气了?”
他问那只蓝眼的蜂。它歇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徐若虚叹口气。
“眼下外头下着雨呢,要往日,他肯定是要回园中休息的嘛,这么一闹,不知道又得弄丢多少只……”
他又将字条放回袖里,心不在焉地接着写他的短歌行。接下来的两句,应该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谁晓得片刻后定睛一看,白纸黑字,却是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就算我不去,你也不知道捎个消息过来吗?
徐若虚哎呀一声松了手中的紫毫,那笔摔在纸上,将那个子字洇出一大团墨来。他立在桌前,望着那句诗直发愣。所幸身边并无旁人,这副窘态,不至于叫人瞧了去。这一刻四下无声,惟有雨声淅淅沥沥,打在一旁的竹帘之上。
蓝眼的蜂却忽然飞了起来,在屋内绕着圈子,振翅声尖锐无比。
“又出现了?还是一样的花香?”
那蜂绕了几圈,径自穿过竹帘之间的缝隙,飞入了雨中。徐若虚紧跟着跑出去,接着又退了回来,将挂在墙上的斗笠扯了下来。
之前所有身披胭脂色蘑菇,莫名死去的妖兽们,身上都有一丝微弱的花香。这是阿零告诉徐若虚的。
只可惜他虽能分辨出是花香,却无从辨识究竟是哪种花朵。蜂的嗅觉比人类敏锐,尤其在追踪花香方面,几乎从不出错。这些日子以来,阿零派出的侦查蜂一直没有停止过在无夏城各个角落的搜寻。昨晚他们便是因此寻到了四璟园,却又不小心惊动了园中守卫,误打误撞,叫徐若虚发现了那会喷火的怪鸟。
眼下这蜂又激动起来,可是又有身带花香之人出现吗?
徐若虚头顶斗笠,在雨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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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眼的蜂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引着他,一路穿过两旁架设着雨棚的市集,越过架设在护城河道之上的石桥,侧身躲过在泥辙中艰难行进着的马车,最后转入了一条生满青苔的小巷。
徐若虚跟了过去。这是一条连接着闹市区和护城河岸的巷道,由一层层朝下延伸的石板组成。石板尽头便是护城河,徐若虚能望见岸边一捆被人丢弃的破旧草席,河面上一圈圈的涟漪,几艘乌蓬的船被系在对岸。那只蜂悬停在空中,身侧翅膀舞成模糊光影。
却是警戒姿势。
徐若虚再往前,忽然嗅到了花香。他已经站到了最下一级石板上,终于看清,自那捆草席中央,探出来一团海藻般的黑。
竟是女子的一头长发。
“……这鬼天气!人说梅子雨,愁煞人!都冻成这样了,还得应付这倒楣的差事!”
有两人站得远远的,正在屋檐下避雨。其中一个胖得犹如一尊弥勒佛,嘴上两撇小胡子,正使劲地嘬着手中的烟杆。另一个明明比他高许多,却故意驼着背,弯了腰,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捕头大人您抽袋烟,消消气!——不过,这桩案子确实透着古怪,之前死的都是妖兽,这次却明明白白,是个女人。否则也不会惊动您……”
“可看清了?确实是个人类?”
“这个……说实话,我也没敢靠近,那蘑菇如此诡异,万一爬到我身上来,这个这个……”
徐若虚听到这里,朝前迈了一步,放声说:“既然如此,在下愿替两位官爷查看这尸首,如何?”
那两人只在雨中私密说话,没料到身侧会忽然冒出个带斗笠的人来,一时间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
“鬼!你可是那……半面鬼?”
徐若虚无奈地摘下斗笠,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
“在下乃巡猎司的徐秀才。之前被这蘑菇所染的妖兽尸首,我都有查看过。”
胖捕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手下凑到他耳边,隐约说了几个“妖法”之类的词。徐若虚笑得脸都要僵了,终于等到胖捕头点了点头。
“好吧,有何发现,立刻禀告,千万不可走露风声!”
徐若虚在女人尸首旁边蹲了下来。
花香味越发浓烈了。是跟之前的妖兽尸体所散发出的同样的香味。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半边身体都枯萎成焦黑色,被层层的蘑菇所覆盖。完好的那只手的手指甲里满是泥土。她曾被埋葬过?徐若虚推测,而现在,是因为雨水冲毁了她的坟墓,将她带入了河中,又被河水推到了岸边?
她的衣着非常普通,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在层层蘑菇的夹缝之间,他探到一样柔软细嫩之物,用两根指头夹住了,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在他两指之间的,是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朵,状似海棠,却比寻常的海棠都要大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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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眼的蜂飞过来,停在那花朵之上。
“是这个。”他喃喃,站起来。“我们找到了,是这个!阿零——”
空****的雨幕当中,并没有声音回应他。第一次,徐若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太仰仗阿零的能力了。悄无声息地潜伏,监听街头巷尾的传言,简直就象同时拥有无数眼睛和耳朵。而眼下,他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一直以来努力探寻的可怕的核心,犹如离旋转不已的巨大漩涡仅有一步之遥,却发现自己只有孤身一人。
“此事非同寻常,从现在开始,我会亲自接手此事。”鲁教头严肃的脸还在眼前晃动,面色铁青:“你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徐若虚握紧了手中那朵花。
女子的半张脸就在他脚下,即使被河水泡得青肿,依然可辨出姣好容貌。她也曾经有过父母宠爱吧?是否也曾含羞带怯地暗自盼望过,有朝一日得遇良人?除了真相,还有什么可以用来祭奠她?
他转过身,喊道:“官爷,我发现了——”
雨幕当中,静寂无声。
两名按检司成员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瘦高的身影立在他们之间,低着头,此刻被他惊动,正缓缓地朝他转过脸来。
那半张脸上,是一张雕刻得粗制滥造的木制面具。
半面鬼。
徐若虚暗自咒骂。他早该察觉,如此聒噪的两人,怎么会忽然如此安静。但他太习惯于阿零的保护,以至于丧失了起码的警惕。
“啊,那正是在下所丢失之物。”这只鬼的声音很轻,甚至显得彬彬有礼:“多谢了。”
他越过了地上生死不明的两人,不慌不忙地朝徐若虚走过来。徐若虚只觉得拿着花的那只手上传来轻微的疼痛,犹如蚊虫叮咬,顿时半边身体都麻痹起来。这时候再想逃走,已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走越近,停在面前,伸出一只索要的手。
而自己的整条胳膊却忽然抬了起来,眼看要将那朵海棠交给他。
“怎么回事?!”
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按,却犹如按到了石块之上:那只手的肌肉都是僵直的。
这番挣扎显然取悦了对方。他拿走花朵之后,还特地放在了鼻尖,做了一个深嗅的动作,这才大摇大摆地从徐若虚的面前走掉了。
徐若虚僵在原地,等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才觉得手臂重新活了过来。他一放松,顿觉浑身无力,不由得跪倒在地。之前叫他藏在袖中的那只蓝眼的蜂飞了出来,悬停在他眼前。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那朵海棠如此之香,你可跟得上?”
蜂骄傲地晃了晃肚子。徐若虚的眼睛亮了。
“好孩子!”
“接着呢?你便跟着这半面鬼,一路去了何方?”
“草民跟着他,见他一路潜入了寒潭寺,便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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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虚对面的人听到这里,总算是从棋盘之上抬起头来,将一对光彩夺目的桃花眼转过来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徐若虚的错觉,总觉得琅琊王消瘦得相当厉害,眼眶都已凹陷下去。雨已经停了,午后阳光开始暖和起来,他却还是披着冬日的九尾狐裘。但赵珩的心情想必不错,他的嘴角一直噙着笑意,就像是含着蜂蜜一般。
“这么说,最后还是失了线索?”
“并没有。草民虽没能跟上那鬼,却在寒潭寺中,寻到另一处地洞,跟之前四璟园中一模一样,甚至也有一只身披火焰的**怪鸟,被藏在其中。想必寒潭寺之前莲池忽然干涸,便是因为有人挖掘地洞,导致水位下降所致!草民未敢打草惊蛇,便退了出来。”
琅琊王夹着枚黑子,在棋盘边缘磕了磕,接着落了下去。“因此你便来向本王禀报?可是想要搜查那寺庙?”
“不,在来王府之前,草民回了一趟家,取来了这个。”
徐若虚向前一步,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卷轴缓缓打开。那卷轴的纸张破旧泛黄,边缘碎裂,一看便有些年头。
“这是草民的父亲所收藏的,五百年前,莲心塔初成之时,无夏城的地图。”徐若虚悬空指点着:“王爷可见到莲心塔周围有六处红点,若连起来,圆心正好便是莲心塔?”
“果真如此……又如何?”
“草民又查过无夏城志,莲心塔建成之时,曾在城中埋藏过六处封印,为的是辅助宝塔镇压麒麟王,但却没有明说是六处封印都在何处。若王爷仔细查看那地图,便能发现,这六处封印所在位置,其中两处便是寒潭寺和四璟园!而另有两处,一处是五虹桥,已经坍塌,另一处的明博塔,早在前几年走水之际,便已经毁于烈火。更为要紧的是,连王爷的王府,也正好建立在其中一处封印之上!”
徐若虚越说越激动:“那半面鬼杀死这么多只妖兽,必定跟他要埋下这怪鸟有关,如今他竟开始杀死人类,那女尸,极有可能便来自王爷府上!整个琅琊王府,如今也在危险当中,还请王爷立刻彻查!”
琅琊王一拍手,双目晶亮,竟满是笑意。
“好,好,好,果真是忠心耿耿!那照你看来,这半面鬼真正的目的是要——”
“开莲心塔!”
徐若虚喊了出来,接着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之前并未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要尽快提醒琅琊王,如今看来,不仅仅是王府,无夏城,连整个神州大陆,都在危险当中。琅琊王一愣,接着轻轻地眯了眯眼睛。
一瞬间,那眼中有轻微的寒光闪过。
有什么东西被徐若虚忽略了。是什么呢?就在他的眼前,而他却视而不见的某样东西?琅琊王端坐在棋盘旁边,海棠树下,那株海棠已经落尽了花朵,眼下只剩繁盛绿叶。他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宽大的海棠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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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府上的海棠好生特别……”他喃喃。
“是啊。这是嘉州海棠,无夏城中,仅此两株,是从蜀中移植过来的。”
蜀中。连阿零也从未遇到过的奇异花香。比寻常的海棠要大上许多的花朵。每一个跟死去妖兽有关的人,身上都沾染有这种香味。阿零之前派出去的蜂几乎搜遍了整个无夏城,却并没有搜过琅琊王府。
“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往下说?”
徐若虚惊醒过来。“草民,草民想起来尚有要事,这就告辞——”
但他之前曾麻痹过的半身忽然再度麻痹起来,而且沿着手臂,还在向上寸寸蔓延。袖子中的蓝眼蜂飞了出来,绕着他一圈圈地舞着,振翅声声,都是警告。但他已经无法动弹。琅琊王手中夹了只白子,只望着徐若虚身后某人:“那可不成,如此忠心,必定该赏。你说呢?”
他翻动手腕,掌中赫然是那朵被揉碎了,又被半面鬼抢走的海棠花。
“便将这朵你替朝露收藏过的海棠花赏给你,如何?”
徐若虚连胸口都麻了,哪里顾得上回应,只觉得呼吸困难。那只蜂飞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便想逃走,却在半空中不知道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坠落下来,眼看着触角一点点僵直,死在他眼前。
徐若虚又惊又痛,扑过去想抓那蜂,却连带着自己一起摔倒了。袖中的纸条也被带了出来,一路飘到琅琊王的榻前。琅琊王伸手捡了,半带玩笑地念着那上面的八个字。
稍安勿躁,待吾归来。
“啧啧。”他摇头:“你真该听这人的话,不是吗?”
四
夜空中连一颗孤单的星子也无,仅有一轮只差一点点便能满了的月亮,背着道弓箭一般弯曲的阴影。
常青站在五虹桥下,抬头望着那月亮。他的身后便是垮了一半的桥墩,被这次意外事故所暴露出来的地穴尚未被填上,依然张着黑洞洞的圆口,散发着阵阵带鱼腥味的湿气。
他孤零零一个,也不说话,又身着墨色深衣,若不是尚有胸前绣着的雪白狮子隐隐泛光,整个人简直顷刻间便要融化在夜色里。
“上个冬天,王爷恐怕不太好过吧?”
他对着说话的,却是河中央那轮晃动浮沉着的月影。
“托你们二位的福,我只带回了一半双生菇,虽多次栽种,仍是不活。”
另一个声音回应。河对岸,尚且完好的桥墩后面走出一个人来,隐约可见瘦高身形。
“难怪丧命的妖兽越来越多。”常青闭了闭眼:“却为何开始殃及人类?”
“你说朝露?”对方失笑:“她是卖身给王府的奴婢,能为王爷尽一份力,是她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你这视人命为草芥的语气,跟某人倒是如此相像。”
“什么‘某人’?是‘她’吧,你还真是念兹在兹,无有一刻或忘。”对方抱起了胳膊:“常兄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跟我念你这一番单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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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忽略了他的嘲讽:“那么,这埋在地下,随时可能爆炸的朱雀鬼胎,却又意欲何为?”
“你真不知?”
“……琅琊王想开莲心塔。”常青闭了闭眼:“只要封印尽皆被毁。但若莲心塔开,黑麒麟再出,神州必将大乱,到时候宋室江山难道还能保全?”
“宋室江山?”对岸那人连连摇头:“可惜王爷现在命如风中残烛,自顾不暇,又有谁能想着保全他?”
有那么一小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常青盯着河中的月亮,缓慢地变了脸色。
“难道——”
“不错。”
"那不过是个街头巷尾传说的童谣。王爷一世英明,却也相信?"
"对濒死之人来说,即使是童谣,也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洒在那人肩上,照亮他薄唇微笑。犹如潜伏在草丛之中咝咝作响的一只蛇。
“好一招借刀杀人!”常青感叹:“檀先生,常某佩服。”
“哪里哪里。王爷想开莲心塔,这心愿由来已久,与檀某无关。”
“不过,王爷这回,确实是下了招险棋。那朱雀鬼胎如此难以控制,稍有不慎,无夏城必将毁于一旦。”河中月影波光,随浪起伏,照得常青的面孔阴晴不定:“常某这里倒有一个法子,不用陷无夏于烈火,也可开莲心塔。”
“你有什么法子?”
“麒麟血。”
这三个字甫一成形,立刻便有天罗地网,自常青身侧草丛中汹涌而出。月光之下,是晶莹闪烁的细丝,如有生命般层层涌动,而他不避不闪,任由手脚俱被缚住。
对面那个一直跟他对话的人形,早已委顿在地,重新化为一堆泥块。那本来就只是个傀儡。真正的檀先生此刻站在常青的身后,手中的细丝绕过他的脖颈,只需要轻轻一动,便能割下他的头来。
“常公子,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进天香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檀先生咬牙:“只可惜那饕餮看守得太紧——你也不想想,若你真能拿到麒麟血,为何这么多年毫无动作?!”
“檀先生,不知你厨艺如何?”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笔尖朝后,正顶在檀先生的小腹上。笔上的墨汁一层一层,眼看穿透了衣裳,在朝他的血肉中渗透进去。檀先生大惊,想要抽身,那墨汁却如有灵性,忽然开始倒退,回到笔尖之上。
他惊疑不定,却听得常青道:
“这么些年,我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却也懂了些烹饪的道理。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成事与熬汤一样,关键在于火候二字。我蛰伏八年,慢慢地熬着,眼见着这碗汤到了滴水成珠的时候——既然她将麒麟血视作性命,我便给她另外一样东西,甚至比性命更加贵重,只要这样东西在王爷手中,自然便可换得麒麟血,开莲心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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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何物?”
常青动了动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一个笑意。却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
他松开了手中的笔。
这只生花妙笔,之前在浮鱼客栈抢夺双生菇时,曾被朱成碧故意给弄坏过。之后常青执意不肯吃双生菇,她也不再劝,只是接着连续数日都不知所踪。最后常青实在是按捺不住,也不顾颈后的伤尚未痊愈,逼着翠烟跟樱桃两个带他去寻。原来那笔须得用耳鼠耳尖上的毛方能修复,一只耳鼠耳朵上,仅有两根白毛可用。时值隆冬,耳鼠尽都冬眠了,也不知道朱成碧从哪里寻来的法子,竟然在大雪封山的苍梧山中下了香饵,布开了猎网。
七个日夜,共捕得三百七十二只耳鼠,修得了这只笔。
檀先生曾嘲讽说,不过是单相思。他心中却有如明镜: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从来并非他一人。
然而再珍贵的东西,只要一放手,照样碎如琉璃。
松手之前,笔杆曾在他指尖徐徐转动。这一番柔情缱绻,重若千钧。
但他终究还是放了手。
那笔坠落在地,立刻折了笔头,裂为两段,咕噜噜地滚到草丛中去了。草丛中传出了吱的一声,似乎是惊动了出来觅食的老鼠,隐约有晶亮的小黑眼睛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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