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小岩村越近,风沙就越大,大到几乎站不住脚。
马车已经无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行走了,他们只留下一匹最健壮的马,驮着带路的两个人,其余全员步行。
银雪身子骨没他们那么好,轻功使不上劲,好几次差点被风刮走。王野干脆背着她,既能保证她的安全,又能增加自重。
另一边,沁沁殿后,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阿古悄悄变回鸟身,让沁沁坐在自己背上,带着她飞。
颂梧前后看了看,忽然问:“要我背你吗?”
迦琅迈着矫健的步伐,轻松得跟饭后遛弯似的:“你问我?”
颂梧眨了眨眼:“大家都很困难,你却跟大家不一样,不怕被银雪发现?”
迦琅斜他:“你不是也挺轻松的?”
“那还是承蒙神女厚爱,跟在你旁边,风都不吹我。”
迦琅确实可以化解这些风,但她很清楚,就算没有她,颂梧也一样可以。
迦琅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懒懒道:“罪仙毕竟刚砸了君上一间神庙,君上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
“不就是神庙嘛,”颂梧弯了弯唇,“你若喜欢,我出钱多建几座,让你砸个够。”
“……”
迦琅试图抛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颂梧却笑得风流昳丽,有几分撩人。
迦琅心中产生莫名的熟稔感,仿佛在很久以前,她就领略过这位大神撩拨人心弦的手段。
她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嘟囔了句:“有病。”
尽管如此,颂梧还是抬起胳膊,状似随意地将衣袖遮在她头上。凶猛的风浪打过来,一下子就寂静无踪。
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达小岩村。
这里果然是风灾的正中心,狂风猎猎,像一头猛兽无情地撕咬过来,要不是颂梧悄悄给所有人施加了一点法术,没人可以在这里站住脚。
满目疮痍,艰难地向前行进百米,王野问:“怎么还没瞧见村落?”
“已经到了。”颂梧说,“你脚下就是。”
王野诧异地低头。
因为长期被风侵蚀,房屋和树木都掩盖在沙土之下,只露出一截残垣,凄凉得像是古代遗址,他先前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半死的建筑。
这里,已经看不出任何生灵存在的痕迹。
银雪吸了一口凉气:“房子都这样了,那人……”
回应她的只有无情的风声。
阿古已经恢复人身,走到那两个带路的男人面前,解开他们的禁言咒:“村民在哪儿?”
男人们看见他一会儿是鸟一会儿是人,早就吓得尿裤子,哆哆嗦嗦地喊道:“妖怪啊!”
阿古额角青筋一跳,想揍人。他堂堂七星仙侍,一身稀世蓝羽,居然被人当成妖怪……
他揪起其中一个男人的衣领,拔高音量,瞪着眼问:“说!人在哪儿?”
迦琅心道:更像妖怪了啊。
男人哭号:“山洞……就在山洞里。”
银雪嘀咕:“这哪儿有山?”
“那里!被风沙盖住了,外来人看不见。”
顺着男人的指引,银雪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但其余几人皆有天族血统,目力极佳,很快就定位到那座矮矮的山头。
迦琅目测,山背面吹到的风较少,确实勉强可以避一避人。
一行人绕了过去,山洞口只用一些草帘和木板勉强遮住,王野上前敲了敲。
“吴老三回来了?”里头传来沙哑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
里面的男人年纪看着很大,陡然见到几张陌生的面孔,震惊得差点气没提上来:“你们……你们、你们……”
王野冲他作揖,礼貌地道:“我们从外面赶来,不知可否借地儿歇歇脚?”
那男人叫杜严,一看到他就愣了:“你是什么人?”
王野颇有耐心:“我从翡羽城来。”
“你是人?”
银雪不满:“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人是鬼呀?”
“不不不,我没有……”杜严慌张地收回视线,而后才看到后方被捆起来的村民,“吴老三,陈老六!”
王野笑容浅淡,一派正经地胡诌:“路上遇到这两位兄弟,烦请他们带了个路。”
这哪里是带路,分明是绑架。
但杜严什么都不敢说,怕他。
这六个人,个个都姿容绝艳,漂亮得不似凡人,尤其中间一对男女,明明穿得并不华贵,却偏有一身珠光宝气。
他们能从外面,一路顶着狂风来到这里,绝对不是普通人。
思忖片刻,杜严终是矮了矮身,低眉道:“我是小岩村村长杜严,几位舟车劳顿辛苦了,请进吧。”
里头几十张饥黄的脸霎时转过来,目光不停地在他们身上盘旋,既好奇,又戒备,当看到王野时,统统露出震惊之色。
迦琅粗略一扫,有男人,有妇女,有老人和孩子,唯独没有妙龄少女。看来小岩村还活着的人都聚在这里避难了。
王野从小接受训练,很会说场面话,就由他作为代表,跟小岩村人交涉。
气氛逐渐熟络起来,王野趁机问:“杜兄,外头这怪风究竟是怎么了?”
杜严叹了口气:“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风就刮个不停,一开始只是小风,到后来越来越大,范围也越来越广……”
“就没有探查一下原因吗?是动了什么风水,或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杜严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没有,都没有啊,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那有没有求神拜佛,”王野压低声音,“比如,祭祀之类的?”
杜严神色一凛,笑容勉强:“我们小岩村位置特殊,自古以来就没有神仙照拂,祭祀又有什么用呢,也不会有神仙听到。”
“没祭祀过?”
“绝对没有。”
王野神色微愕,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指向一旁静悄悄的迦琅说:“杜兄,不瞒你说,我这位朋友前日被你们村人绑架,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们为了救她,才一路跟来。看到外面这股怪风,我还以为你们需要年轻的女子祭祀。”顿了顿,他扫了眼洞内众人,平静道,“毕竟你们村,看起来没有适龄的少女。”
他话音刚落,村人几十双眼睛又看了过来,情绪复杂,很快便默默移开。
杜严露出惊慌之色,连连摆手:“切莫说笑!我们怎会干这种挨千刀的事呢!”说罢,他猛踹那俩村人一脚,狠狠道,“你们是不是对人家姑娘起了歹意?说!”
吴老三和陈老六拼命求饶:“对对,我们是浑蛋,对不住各位……哎哟!”
杜严又是一脚,仿佛坐实他们俩的流氓行径。
几人飞快交换了视线。
王野假意问迦琅:“你觉得如何?”
迦琅配合地扭开头:“罢了,我也不愿再提起这事。”
“那就这样吧,杜兄,不必再责罚他们了。”
杜严似乎不解气,怒吼道:“你们两个,回去给我闭门反思,不许出来!”
随后,他一脸愧疚地对迦琅说:“姑娘,真是对不……”
迦琅抬手打断:“我累了,杜村长可否让我在这儿歇息一阵?”
“当然可以。”杜严看她懒得计较,松了口气,“我让夫人给你们腾几个空山洞出来,洞里虽然不暖和,但比起在外面吹风总要好得多。”
迦琅起身,正要去旁边,忽然被一只小手轻轻扯了一下。
她低下头,看到两个瘦弱的孩子。
大一点的那个道:“阿姐以前教育我,对待客人要有礼貌,要把家里的好吃的拿出来招待客人。”
说着,他往迦琅掌心里塞了两块桂花糕:“我们就剩这两块点心了,都给你。”
桂花糕已经干了,样子不怎么好,但男孩小心翼翼,像是转交了一件珍宝。
迦琅摸摸他的头:“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二宝,这是我弟弟,三宝。”
迦琅笑着问:“怎么没有大宝啊?”
两个孩子立刻绷紧了脸,没说话。
迦琅察觉自己问错话,赶紧从兜里摸出泥塑小狗:“谢谢二宝,谢谢三宝,这个送给你们。”
他们接过小狗,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迦琅走了几步,复又回头望了眼,站在后面的三宝看上去呆呆的,瞳孔暗淡无光。
杜吴氏腾了几个干净的山洞出来,简单打扫一下,迦琅等人就搬了进去。
杜吴氏脸上挂着歉意:“这儿有很多干草,都是从我们那边抽来的,多铺一点在石**,再铺一层被单,睡起来可能没有床舒服,委屈你们了。”
“没事。”
虽然简陋,但胜在环境干燥,东西都没生霉,每个洞里还有一个瓦罐,里面装着可以取用的水。
迦琅探头看了一眼,看到水底沉着一层混浊的沙。
杜吴氏更加愧疚地搓着手:“自从风灾开始,水源就变得紧缺,我已经尽力舀了些干净的给你们……”
“不碍事!”迦琅冲她安慰地笑笑,“我们来本就给你们添了乱,你们不嫌弃,反而以礼相待,我们很感激。”
“哎,姑娘别客气,有什么缺的直接找我要。”
客人不生气,杜吴氏才算放下心来。她安排好几人住处就准备离开,临走时多看了银雪几眼。
王野“恰好”站了过来,挡住她的视线,温和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杜吴氏还是有点怕这几个人,赶紧解释,“我看那姑娘有几分眼熟,以为在哪儿见过……”
正在收拾东西的银雪身影一僵,没有转头。
“应该是我记错了。”杜吴氏主动说罢,赶紧离开他们的山洞。
这个小插曲,谁都没放在心上。
银雪跟王野去了隔壁山洞,沁沁和阿古在外面探查地形,洞里只剩下迦琅和颂梧。
迦琅掀开布兜,捏起二宝给的一块糕点,正准备放进嘴里。
“就这么吃?”颂梧忽然打断,轻飘飘地就将她手里的桂花糕夺走。
“你干吗?”迦琅不快地瞪他。
“别人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吃了?也不怕中毒?”
“你说什么呢,二宝只是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他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而且,”颂梧话音一转,“有些孩子往往也藏着你想象不到的恶意。”
迦琅明显不喜欢他这番说法:“二宝不是那样的孩子,他眼睛很干净,我相信他。”
“阿琅,”颂梧慢慢说,“凡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越是极端的环境人心越容易生邪,你应该谨慎一些。”
“我知道,但二宝和三宝只是孩子啊。”
“有些事情,同年龄无关。你刚被绑架,到这里应该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迦琅失笑:“君上莫不是忘了,就算有毒,对我们也不起作用。”
颂梧看看她,没说话,捏起桂花糕,仔细地在鼻子下闻了闻。
“怎样?”迦琅睨他,“有毒吗?”
颂梧把糕点放回她手中,又闻了第二块,才道:“没毒,就是不太新鲜了,你还要吃吗?”
迦琅差点气笑,他越说不好,她越要吃,大口地塞进嘴里,还抹了下嘴角的残渣,真情实感地拍桌道:“好吃!真香!”
颂梧看着她浮夸的表现,眼中浮现淡淡笑意:“有多好吃?”
“清甜可口不腻人,就是九重天的糕点都不能与之相比。”话没说完,她赶紧把另一块包好,“这块是银雪的,你别想了,扔了都不给你。”
“放心,我不要那块。”
颂梧忽然伸手,把她的手腕拉到面前,低头在她指尖上轻轻一舔,带走残渣。
他抿了抿唇,说:“是挺甜的。”
迦琅愣在那儿,指尖上像被雷公电母施法劈过,酥麻的触感一圈圈放大,漫不经心的,却又让人心悸不已。
半晌后,迦琅方如梦初醒地抽回手,一字一顿地说:“你有病。”
“嗯。”
“你真的有病。”
“好。”
“我还在生你的气。”
“我一直在求你原谅。”
“罢了……”迦琅无语,“我去找银雪了。”
她转身离开,颂梧笑意不止,刚准备跟上,忽然看到盛水的瓦罐动了下。
他停下脚步,沉住气:“谁在那儿?”
“君上!被您发现啦!”瓦罐晃了晃胖胖的身体,瓮声瓮气道,“真不愧是君上,老身在这罐子上藏得这么严实,还能被君上发现……那君上来猜猜,老身是谁?”
颂梧实在不想跟他废话:“长岐,几万岁的神了,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呀,您太厉害了!”
“废话。”
——也就只有你这种炉鼎、罐子爱好者,喜欢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长岐不知他的腹诽,说:“君上,老身们都急着请您回去呢。”
“有事?”
“呃……没什么急事……”
“那就别催。”
长岐一噎:“您不肯回九重天,却要管小岩村的事?这么一点小地方,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就好了。您这尊金贵之躯,什么时候管过这么微不足道的事?”
颂梧一个凉凉的眼风扫过去:“本君乐意。”
“还不都是为了迦琅神女。”长岐小声嘀咕,被颂梧听见了。
他怕颂梧揍他,瑟缩了几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罐子,打不着。
“君上,老身方才没弄明白,您平时那么爱干净,不喜欢别人碰自己,怎么会做出啃人手指的事?”
“……”颂梧眼神充满杀气。
仗着自己是个罐子,长岐胆大很多:“罢了,您喜欢就喜欢,也不碍事。就是同女帝的婚约,您得好好考虑一下了,其他几位长老都催得紧。”
“你还有事吗?”
“没了……哦对,”长岐又道,“最近天宫里传来一些波动,老身估摸着女帝快醒了。”
颂梧沉吟片刻:“你回去继续盯着其他几位长老,不要让他们在婚事上捏到把柄,女帝醒了告诉我。”
“哎!老身告退!”
与此同时,隔壁山洞里,迦琅给银雪分享了糕点,几人谈论起小岩村的异常。
“刚才的话,大家都听见了。”王野正襟危坐,眉头皱着,“杜严不承认他们在活祭,亦不承认那些失踪的少女跟他们有关。”
迦琅说:“这是目前最大的障碍,他不承认,我们就不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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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并且关于风灾,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银雪默默啃了一口桂花糕,不经意地道:“搞不好还真是鬼神。”
迦琅和王野立刻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