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琅在原地愣了半天。
小乾坤里本没有风,大抵颂梧觉得这阵沉默太过熬人,所以勾了勾手指,吹起几缕风来。
漫长的安静过后,迦琅吐出一句话:“你好好说话别糊弄人否则我打爆你的头。”
颂梧笑了,撑着腮,好整以暇地看她:“六界之大,恐怕只有你一人敢这么同我说话。”
迦琅瞪了瞪眼,正欲骂人,忽然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神力。
跟战神生辰宴上那充满压迫感的力量一样,古朴、醇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强悍。
“你……你……你……”她呼吸渐渐急促,“我信你是君上了,但我不信你是宋仙君,你们是亲兄弟,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吧?”
颂梧无奈:“昨日你怎么说的?让本君照顾好沁沁和银雪。”
迦琅猛地回忆起,宋仙君的确多次自称“本君”。
“还有,你嘴巴上的咬痕,”颂梧点了点,慢慢笑道,“是我的错,亲的时候太用力,害你难受了。”
迦琅趔趄一步,直接摔在旁边软垫上。
“你是宋仙君,那阿古……”
“阿古就是大鸟。”
迦琅神情几经变幻,一会儿震惊一会儿绝望,几乎把世间所有情绪都过了一遍。
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
颂梧设想了很多可能,她或许会质问,或许会主动认错,也或许会回顾一下情谊求个从轻处罚,无论哪一种,他都全盘接受。
无罪状书就在棋盘下,只要她开口,他就立刻将其传回九重天。
但他全然没有想到。
迦琅情绪平复后,从软垫上站了起来,重新跪下,低着头说:“罪仙迦琅毁坏君上神庙,罪不可恕,请君上赐罪。”
颂梧瞳孔猛地一缩。
他当即想起千年前,她也是这般,郑重地跪在他面前。
胸口像扎了千万根小针一样疼,颂梧眉头紧锁,问:“你就没有旁的想说?”
迦琅摇头。
“你可以求情,可以同我解释,我都愿意听。”
“昨晚,我都解释过了。”迦琅道,“君上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无辜的,但这事,不是无辜就能赦免的。”
她顿了顿,接着道:“君上是天族的尊严,神庙被砸,坏的不仅是一方供奉,更是打了天族的脸。”
“如果这样就算打天族的脸,那我天族未免也太脆弱矫情。”
迦琅豁然抬起头,盯着他看。
颂梧继续:“一方供奉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天族所谓的尊严也不应在此等小事上。”
“那君上还来亲自问罪?”
“我这么想,不代表旁人也这么想,我亲自处置这件事,才能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颂梧话至此,忽然转了个弯,“在你来之前,本君是这么想的。”
迦琅愣了:“那现在……”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颂梧撑着脑袋,懒散地坐着,眼光带笑,“我想看你反抗,别这么逆来顺受,你不是这样的人。”
迦琅腹诽:你怎知道我不是?我觉得逆来顺受挺好。
但她没这么说,憋了半天问:“君上想看我怎么反抗?”
“你随意。”
迦琅寻思一番,总不能拎斧头出来砍他吧?
她想起跟珀月上神的对话,试探着问:“君上,您有什么弱点,让我拿捏下,行吗?”
“可以啊,”颂梧怔了一怔,“那你对我笑一下?”
“……”
诡异地沉默了半天,迦琅低头跪好:“您还是直接责罚我吧。”
颂梧伸去抽无罪状书的手一滞,睫羽飞快地垂了下来。
“君上是天族的尊严,罪仙岂敢在君上面前行为不端?”迦琅匍匐行礼,“还请君上以后都不要捉弄罪仙了。”
颂梧指尖微颤,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你为何不问我?”
“问什么?”
“问我为何隐瞒身份。”
迦琅微笑:“君上做事必然有自己的考量,或许别有目的,或许只是图好玩,罪仙不想知道。就如同,罪仙明知躲不过这一劫,却仍要配合君上的兴趣,演出反抗的样子。”
话音一落,小乾坤里的气氛骤然变了,光渐渐暗淡,树上的红豆仿佛一刹那褪色,白雾重新弥漫过来。
小乾坤连同着主人的心性,迦琅明白,此刻颂梧心情十分不好。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到她面前,屈下膝盖,与她相对而跪。
“对不起。”颂梧低着头,恳求地看着她,“最初没有告诉你,是怕你知道后,不肯同我来往。我为了一己私心隐瞒你,是我的错。”
“君上不必如此……”迦琅慢慢往后挪了挪,“罪仙受不住。”
颂梧心中酸涩,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阿琅可以原谅我吗?”
“君上没有犯错,何谈原谅一说。”
颂梧沉默,迦琅发间那根红绸带飘得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声叹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容我想想。”
迦琅始终没再吭声,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小乾坤。
当晚,迦琅带着沁沁从颂梧的宅子里搬了出去。
她点了点身上还剩的银子,说:“明天我们启程,去其他地方。”
“啊?”沁沁愣了下,“我们不在翡羽城待着了吗?”
“翡羽城的达官显贵我都拜访了一遍,没什么成果,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逐光山上那间庙,迦琅大人不查了吗?”
“那个……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迦琅心中结着一团郁气,三两下把银钱包好,“明日起我们得省着点花钱了。”
沁沁又是一愣:“宋仙君不帮咱们了吗?”
“我们出来历练,就得吃苦,不能总指望别人接济,那还有什么历练的意义?”
“您说得对!”沁沁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解释,整理了一下衣物,忽然道,“那我明天早上去找大鸟告别,我还给他攒了好多谷子呢……”
一想到大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七星仙侍阿古,迦琅气不打一处来:“沁沁,你若喜欢鸟我可以从天上逮一只下来陪你玩,你想喂水或谷子都行,咱以后少见那只蓝毛畜生。”
沁沁有点怵,小心地问:“大鸟惹您不开心了吗?我、我去训斥他。”
“没有。”迦琅躺在**,翻了个身,不想说话。
沁沁看着外头圆圆的月亮,心里难得生出惆怅的情绪。
第二天,她们早早退了房,一路向北前进。
因为沁沁法术低微,迦琅干脆租了辆马车,一边赶路一边看风景。
但她着实快乐不起来。
迦琅靠在窗边,眼睛一闭,就想起与颂梧的点点滴滴,还有那夜月下香甜的吻。
撕开美好的外表,原来真相如此血淋淋,剜得她心口又闷又疼。
她记得,太渊君上与女帝是有婚约的,她这一身罪名也是君上亲手赐的,她还听旁人提过,君上原本一直在隐居,跑天宫旁建了那个满是绸带和相思豆的帝重宫,就是为了女帝。
可在凡间发生的这些事,又当如何解释?天族奉行一夫一妻制,难道君上位高权重,想感受凡人男子三妻四妾的快乐?
但是,再怎么也不该是她啊……
迦琅抿着唇,心烦意乱地撩开帘子,越往北,外头景致越发荒芜。
快到小岩村地界,路就被堵死了,村里似乎派了一些青壮年守在岔路口,拦着不让人过。
迦琅眯了眯眼,瞧见不远处天色灰蒙蒙的。
她与守卫的年轻人攀谈:“怎么前面还阴天了呢?下雨吗?”
青年警惕地望了她一眼,没接话。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瞅了过来,忽然眼睛一亮,笑眯眯地凑过来问迦琅:“姑娘一个人赶路?”
“我和我的婢女。”迦琅偏了偏身,露出身旁的沁沁。
中年人眼中露出一抹喜色:“两位姑娘看着都好生年轻,经不住旅途劳顿吧,要不要在这附近歇息一晚?”
倘若留这一晚,她们恐怕会被当成祭品,抓去村里,虽然危险,却是个进村一探究竟的方法。
迦琅思考片刻,道:“这附近有客栈?”
“有的,就在那边!姑娘可是要去?我给您带路。”
迦琅犹豫:“但我身上没那么多银子……”
“没关系!”男人一拍腿,贴心地说,“姑娘可以先赊着,以后有机会再还。”
“真的吗?”
“千真万确,老板娘是我熟人,姑娘见了便知。”
迦琅低下头来,微微笑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男人一瞬间恍惚,竟产生惋惜之情。
这可是位货真价实的美人,就这样丢到那黑漆漆的洞窟里,当真可惜。
但他很快就把这情绪压了下去,现在不是可惜别人的时候,倘若风灾再不停止,他们全村都将可能淹没在黄沙之中。
迦琅和沁沁被带去客栈,老板娘热情地招待,给她们安排一间屋子。
迦琅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屋内陈设,确定没有陷阱和暗器,才安心地躺倒在**。
她不忘叮嘱沁沁:“晚上我会把你变成一缕风,藏在床梁上,我可能会被人掳走,你别害怕,我去去就回。”
沁沁噘着嘴:“我想跟迦琅大人一起去!”
“别闹,我估摸小岩村的情况挺凶险的,我暂且没有把握,带上你更是拖累。”
“可您是战神麾下的猛将呀,小岩村能难倒您?”
“毕竟我也快一千年没正儿八经打过架了,骨头都松了。”迦琅晃晃胳膊,“况且,我不能确定小岩村这件事起因为何,倘若是凶兽冲破封印作祟,我还有几分把握,但……”
她没说下去,掩住眸中的忧虑。
——就怕是妖族或魔族引发的骚乱。
沁沁显然没想这么多,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迦琅:“我知道了,我不去给迦琅大人添麻烦,但您一定要早点回来。”
“嗯。”迦琅含着半块糖,半天后才想起这是颂梧买的,突然就觉得不甜了。
当天晚上,迦琅没有熟睡,她知道老板娘是何时向她屋中吹迷药,也知道小岩村那些人是何时进屋捆住她的。
为了配合他们,迦琅尽可能假装自己真晕了。这些村里人看不出异样,慎重地封住她的嘴巴,绑住她的手脚。
老板娘在屋内看了一圈,奇怪道:“白天明明还有个小姑娘啊,怎么人不见了?”
“跑了?”
“方圆十几里这么荒芜,她能跑哪儿去?”
“算了,逮一个是一个。抓点紧。”
老板娘不再寻找沁沁,赶紧搭把手,把迦琅悄悄运了出去。
等他们窸窸窣窣的动静彻底消失,床梁上化成一阵风的沁沁开始犯难。
她从怀里摸出一根蓝色的羽毛,拿在手中转了半天。
“迦琅大人,不是沁沁不相信您,只是沁沁真的担心,怕您遇到危险……您别怪我呀。”
沁沁小声念叨半天,然后对着蓝羽毛吹了口气:“大鸟,你在吗?”
九重天上。
颂梧在自个儿小乾坤里闷了许久才出来,长老们好不容易逮到他,说什么不肯再放他去凡间。
“君上啊,最近事情真的很多,您不在,我们做不了主啊!”长岐长老还是抱着自己的宝贝炉子,苦口婆心地劝道。
颂梧一边往帝重宫深处走,一边不耐烦地问:“本君放权给你们,什么事是你们做不了主的?”
另一个长老:“君上,您怎么能给迦琅神女下无罪状书呢?她犯了那么大的错……”
“本君的庙,本君说了算。”他斜睨一眼,眼光锐利凛冽,“几位长老有意见?”
“不、不,没意见!”长岐立刻道,“对了君上,无垠涯圣女失踪,主神荧惑正面临飞升失败的风险……”
“无垠涯?”
“对。无垠涯地属无垠城,那座城长期以来受到荧惑庇护,因此忠诚地信奉荧惑。他们每百年都会选出一位圣女送上无垠涯神坛,终其一生供奉……”
颂梧挥手:“这种事不用告诉我。”
“荧惑现下要飞升上神,我们几个都很看好他,可无垠涯圣女失踪,对他影响挺大的……”
“少了个信徒就飞升不了,那干脆别升了。”
颂梧径直走到院后,绕过屏风,开始脱衣服。
阿古已经在池子里放好水,药草的香味随着热气慢慢蒸腾出来。
长老们守在外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为难道:“还有其他事,煕天女帝前几日动了下脖子,虽然没有完全醒过来,但应该快了。”
“嗯。”颂梧背对屏风,颀长的身体没入浴池。
“需要我等将婚事提上行程吗,准备起来还要挺久呢。”
颂梧沉默,片刻后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你们这些老家伙,到底是煕天的人……”
他话没说完,忽然阿古胸前的蓝翎闪了一闪。
阿古低着头,继续面无表情地往浴池里加药草,但眸底划过一丝愉悦。
颂梧问:“沁沁?”
“应该是。”
“别忙了,听,现在就听。”
得了他的应允,阿古立刻放下手边的活,拿着蓝翎转了转。
“大鸟,你在吗?迦琅大人被小岩村抓走了!她不让我去救她,我该怎么办啊?”
浴池四周寂静一瞬。
所有长老在听到“迦琅”的名字时,不约而同闭上嘴,静静等待屏风后面的指示。
颂梧根本没有多想,“哗啦”一声从池子里站出来,抄起架子上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急急向外头跑去。
“君上,药浴!”
“君上,折子!”
“君上,婚礼!”
颂梧置若罔闻,手掌一抬,直接将试图拦他的长老们震了出去,一头扎向云中。
迦琅眯起一只眼,暗中打量四周。
已经过了那个岔路口,每往前一步,风都好像更大了一点,卷起的沙石砸在马车上,砰砰作响。
前面赶路的男子们已经习惯了似的,顶着风,身上绑着重石,面无表情地向北前进着。
假装昏迷比真昏迷还累,没过多久,迦琅便觉得脖子酸痛,她悄悄动了动,想调整一个舒服点的姿势。
谁知道,她的动静立刻被人察觉,前面男人回头,诧异地与她四目相对。
“她她……她怎么醒了?”
另一个男人也诧异地探头进来,立刻掏出一小瓶东西,泼在迦琅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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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琅躲闪不及,顿觉眼中刺痛……辣椒水?
“货!”她睁不开眼,只听到男人们的对话,“醒就醒了,一个小姑娘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
迦琅痛得龇牙咧嘴,但因为嘴巴被堵住,发不出声来,她心道:你面前这么大的风浪,姑奶奶可以给你再来十场。
但为了后面的计划,她忍了。
迷药虽对她不管用,但辣椒水却一视同仁,一点没因为她是神仙就降低威力。迦琅眼睛里流出泪来,翻着眼皮朝上看。
这一看可好,她竟然看到月色下飞来两个人。
为首那个一身银白衣袍,束发戴冠,仙气有多醇厚,此刻的杀气就有多浓。
迦琅怔忪,太渊君上,颂梧?
是以,颂梧循着仙气靠近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迦琅红通通的一双眼,她眉头微微皱着,泪水不停往下流。
——看起来委屈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