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刮过山岗,裹挟来血腥气,伪装成送葬队伍的壮汉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王野在前面搏斗,颂梧就跟在后头,苍色长袍在风中起舞,像是展开的黑色羽翼。随着王野每一下剑锋的挥出,颂梧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轻轻勾动手指。
王野如有神助,单挑这十几人完全不在话下。
“说!你们抓的那个女孩在哪儿?”他抓住最后一个人贩,寒声质问。
人贩带着哭腔道:“就……就后面那个棺材里!”
王野抬起眼,看到棺材盖下面银雪露出的小半张脸。
如同瞬间卸下了千斤顶,他长长舒了口气,把人贩往旁边一丢,大步走了过去。
银雪提着裙子跳出棺材,迎面飞奔过去,扑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拥抱。
“呜呜呜,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
王野身形一滞,几经犹豫,还是没有推开她,但声音有些僵硬:“你……没受伤吧?”
“没有,辛亏阿琅找到了我。”
“没受伤就行。”王野收剑入鞘,不再多话。
谁知银雪突然踮起脚,不由分说就在他脸上小小地亲了一口。
王野彻底僵住了,半天后脸色又青又红,连忙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能亲一个男子?这般不知羞耻!”
“谢谢你来救我,这是小礼物。”银雪嘻嘻一笑,压根儿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得寸进尺,“你如果愿意,我也可以以身相许!”
王野咬牙切齿:“顾银雪!”
“哎!”
他俩吵吵嚷嚷的时候,颂梧走过来,坐到迦琅旁边,说:“我刚才心情很差。”
“怎么了?”
“我以为你也被抓住了。”
迦琅道:“怎么会?再不济,我也是个神女,而且有仙君在,肯定会救我出来。”
“是的,不管是怎样的困境,我都能救你出来。”颂梧顿了顿,又道,“但这并不妨碍我生气。”
迦琅一噎,转头看他,发现这人一本正经地生气时,竟然有些可爱?
明明他的气质跟可爱一点都不沾边!
“仙君,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任性?”
颂梧瞥她一眼:“我任性?”
“对。”迦琅使劲点头。
一千年前,她也是这么说的。颂梧问:“任性不好吗?我脾气越大,越能护你周全。”
“怎的又提起我?以后倘若有人斥责你性子古怪,都会赖到我头上——”
话没说完,迦琅忽然停住,她有些恍惚,自己居然说了“以后”?
颂梧追问:“赖到你头上,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成了罪人……”
“谁敢当你是罪人?来一个,我杀一个。”
“你别动不动杀啊杀的,不好,现在天族不是提倡和谐九重天吗?况且,”迦琅弱了声,嘟囔道,“我现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罪人,可咱们能把君上怎样?”
“你若当真想要君上的命,我也可以给你。”颂梧忽然弯腰,漆黑的瞳仁直视着她。
他的神情不似开玩笑,迦琅一怔,差点没缓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讪讪笑道:“做神仙呢,确实也要有点抱负。”
她只当他在说笑,他也没有解释。
其中一个被拍晕的人贩醒了,他发现两边人都在说话,没人注意他,他心下窃喜,一点点往边上挪。
颂梧掀起眼皮,忽然从他背后绕过去,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人贩立刻哆哆嗦嗦地求饶。
“我不杀你,不是我不能,只是我懒得。”颂梧明明面无表情,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淡淡的神情中蕴着冰冷刺骨的戾气。
“小的再也不敢了!这就回去金盆洗手吃斋念佛!您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
颂梧将他扔到地上:“滚。”
人贩子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颂梧拿出手帕,细致地擦拭每一根手指。
迦琅撑腮看他:“真把他放了?”
颂梧面无表情:“你刚刚说,别动不动杀啊杀的。”
“行吧,是我说的。”
“而且,他回去定会通报。”擦完手,颂梧直接把手帕扔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忌惮一下了。”
迦琅抱拳:“还是仙君英明。”
颂梧蹙眉瞧她:“你怎么还在棺材里,有这么舒服吗?”
“啊?没有,我只是……”
话没说完,颂梧突然抬起长腿,一步跨了进来,还顺手合上了棺材盖。
黑暗密闭的空间里,突然涌进男人的气息,迦琅愣住。
她能感觉到,颂梧正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挨着她,头也往这边偏着,只要她扬起下巴,就能看到他的鼻尖和薄唇。
迦琅心跳如擂鼓。
没人说话,只有鼻息缠绕在一起。
不知安静了多久,额头上忽然传来他轻笑的声音,低沉得像被水浸润过:“也没多舒服。”
颂梧推开棺盖,起身出去。
还没待迦琅彻底放松,颂梧忽然又转身,将她横抱起来。
“地上有血,别弄脏你了。”
迦琅怔然看着他俊俏的侧脸,抓着衣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因着这个波折,银雪暂时跟着王野去府里休养。
迦琅去看望她时,带上了沁沁,告诉她:“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朋友。”
“沁沁姑娘,初次……呃?你怎么哭了?”
沁沁的眼泪花子在看到银雪的那一刻开了闸,抱着她就是一顿哀号。
迦琅提着领子把她从银雪身旁拎了出来,无奈道:“她眼窝子浅,认识新朋友太高兴了。”
银雪信了这个说法。
大概是看沁沁哭得太伤心,蓝羽鸟张开翅膀,勉为其难地陪她玩了一会儿。
几人聚集在会客厅,开始商讨少女失踪案的事。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那些失踪的少女都被送到小岩村了,正如颂梧先前的推测,那里正在进行一场隐秘而浩大的活祭仪式。
王野找来一张地图,说:“小岩村在翡羽城北面两百里,我听闻那里不算富庶,但依山傍水,人杰地灵,就在半年前,还跟我们有颇多来往。”
“这就怪了,”银雪思忖,“按理说,这样的地方不应该有活祭习俗。”
“是的,我这两天打听了一下,以前也不曾有过。”
迦琅问:“城中少女是几时开始丢的?”
“约莫两个月前,出现了第一桩失踪案。”
“小岩村既然于半年前停止跟周边城镇的往来,应该就是那会儿出了什么事,前四个月他们献祭本村的少女,直到所有未出阁少女都用完了,这才开始从外面拐骗人口。”
“我目前能确定的是,黄藤和他的手下只是人口贩卖的一环,他们对于小岩村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得并不多。”
“关键还是在于小岩村。”
颂梧点了几下桌子,终于开口:“那些人不是说了吗,诅咒和灾祸。”
“可是,诅咒和灾祸具体指什么呢?”迦琅冲他眨眨眼,故意道,“难道他们惹怒了天族,面临来自天族的愤怒?”
颂梧浅浅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不是没可能。”
银雪却摇了摇头:“都是神话传说,哪儿来的神仙和天族?”
剩下三人齐齐朝她望去。
她迷茫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迦琅咳了一声,问:“你可曾听过八重城的传闻?”
“我知道呀,都说那里是半人半仙居住的城池,但到底只是个传闻,没人真的见过八重城。”
“那关于街坊上流传的,天族的戒律清规……”
银雪直接摆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了,那是他自己编的。”
王野看着她,忽然道:“倘若有一天,神仙真的站在了你面前……”
银雪弯着嘴角,合十双手:“那我就向他祈求,赐我自由,和数不清的财富美酒。”
她眼睛干净明亮,似雪山顶峰纯金色的光芒。
待银雪放下双手,才留意到三人的神情,诧异地问:“难道你们都相信有神?”
迦琅刚要回答,却听见她慎重又认真地重复:“不,一定是假的。”
屋内一瞬间安静。
小厮忽然来报:“大公子,您要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了。”
“快说。”
“近半年以来,城内无人去过小岩村,大都被拦截在了村外十公里处,据他们描述……”小厮犹豫一番,才道,“他们说,远远看去,小岩村上空笼罩浓厚灰雾,一点生机都没有。”
迦琅禁不住呢喃:“小岩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王野说:“现在倒是有个方法可解我们的疑惑。”
“什么方法?”
“亲自去一趟小岩村。”
“我不同意。”颂梧忽然开口,目光却落在迦琅身上,“危险的事,想都别想。”
王野立刻恭敬地冲他施礼:“全听宋先生的,您说不去就不去。”
虽不知道这位宋先生究竟是何来头,但父亲每次见到他都行大礼,还说他是王家的恩人……王野多少有了些猜测。
恭敬待之,总归没错。
去小岩村的计划还未萌芽,就被颂梧霸道地掐灭,今日的讨论只能到此为止。
回去的路上,沁沁还闷闷不乐,她悄悄拽了下迦琅的衣袖,小声问:“银雪大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迦琅安慰她:“她做神仙的时候不开心,忘记也不是坏事。”
沁沁垂着脑袋:“迦琅大人,会不会有一天,你也忘了沁沁?”
迦琅一愣,心里五味陈杂。
她不敢说“不会”,本就是戴罪之身,无法给仙侍任何承诺。
沁沁自个儿又道:“倘若真有那一天,沁沁就会回到仙侍薄上,对吗?若无人认领,就能陪着两位大人一起消散了。”
迦琅还未说话,旁边蓝羽鸟就竖起了羽毛,安抚似的在沁沁手背上蹭了蹭。
此刻,颂梧却突然插话进来:“不会的。”
“什么?”
他转过脸来,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有我在,那一天不会到来。”
往后的时光,迦琅每每回忆起这句话,都会笑他低估自己闯祸的能力。
黄藤他们彻底在翡羽城收了手,有关小岩村的线索就此断掉。
城内又太平了几日,但没想到,迦琅一直等待的契机很快就出现了。
这一日傍晚,她在城北排队买烤鸭,忽然瞧见巷子里穿过一个胖硕的人影。
迦琅记得这人,他曾在黄藤身边出现过,与黄藤私交甚好,似乎也参与了拐卖少女的下作勾当。
见他行色匆匆,面不示人,想必是悄悄潜入城中,不知要使什么坏。
迦琅没犹豫,连烤鸭都不要了,直接追了上去。
这胖子武功很好,耳力极佳,很快就察觉自己被人跟踪,脚底抹油似的越走越快。
可迦琅也不是普通人,胖子在城里绕了大半圈,发现自己愣是没把人甩开,反而有越黏越紧的架势。
他开始着急,顾不上其他,闪身躲进一个拐角里,待迦琅跟上时,猛地从兜里撒出一把药粉,糊在她脸上。
迦琅心里咒骂了一句,迅速聚起几缕风把药粉吹散,就在这个间隙,胖子已经溜得远远的了。
这药粉毒性很强,但凡吸上一点都能让人昏睡四五个时辰,可迦琅毕竟是天族,她没有晕倒,也没有体感不适,只是视线变得非常模糊。
此药于她,只能勉强蒙蔽一道感官。
迦琅冷笑一声,心想,敢算计你姑奶奶我,今日就让你知道仙凡有别。
她直接从发髻间扯下红绸带,蒙在眼睛上,彻底遮住视线,然后充分调动其他感官,感受风的气味和形状。
一瞬间,每一缕风好像都和她心意相通,不用双目,她亦能辨认出它们流动的规律。
很快,迦琅找到了胖子奔逃的方向,扬起裙边轻松地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她感受到对方剧烈的情绪,他好像在质问:为什么你非但没有昏睡,速度还比之前更快?
即便面前一片漆黑,迦琅却好似能看到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
她从袖笼间抽出太上斧,在胖子震惊的表情中将其变大,玩味地问:“怎么了,没见过漂亮姑娘耍斧头啊?”
胖子恐惧地吞咽唾沫,真没见过。
他只知这是他们曾经试图拐骗的对象,但黄藤的美男计对她毫无作用,也知刚才他撒出的药粉分量足以让三个壮年男子昏睡,她却精神抖擞地追了上来。
胖子颤抖地问:“你……你到底是谁?”
“是你祖宗!”
迦琅扛起斧头,冲他的方向掠了过去。
胖子吓得使出吃奶的力气,飞快往前跑,一头扎进逐光山。
此刻,暮色已然四合,天边泛出深沉的黛蓝色,逐光山上早就没什么人。
那胖子根本无心看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快到山顶时,忽然瞥见一个庄严雄伟的大金顶庙。
他不做多想,立刻冲进庙里,躲到神像后面。
迦琅跟了进来,闻到了檀香味,却没辨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胖子就在这里,且离她不远。
“躲起来了?那就别怪祖宗不客气。”迦琅提起斧头,开始在四周挥舞。
胖子发现她出斧毫无章法,不像个习武之人,胆子便忽然大了起来。他抄起腰间佩刀,决定出去硬碰一波。
刀斧相撞,尖刃发出颤抖的鸣叫,迦琅忽然兴奋,像是身体里的血液都被点燃了。
就该这样!
千年前她能成为战神麾下第一将领,骨子里必然是嗜战的!
迦琅越打越兴奋,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也不动用法术,却能接下对方的每一招。
相反,胖子就没有这么高兴了。
谁曾想,这姑娘虽无章法,每一斧头劈下来却都带着锐利凛冽的风,而且她的轻功更犹如神助,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了风上……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胖子开始向后撤退,用庙中的神像做遮挡,替自己扛下大半攻击。
斧刃砸到了坚硬物,随即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层出不穷,但迦琅压根儿没细想是什么。
几回合下来,胖子终于求饶:“祖宗饶命!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干害人的勾当了!我今日回来没想做坏事,就是之前埋了一点银子想带走!您放过我吧,银子都归您!”
迦琅闻声收斧:“我对你的银子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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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您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也是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
“那你倒是说说,小岩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少女祭祀?”
“这个我真不知道啊!就是那个黄藤,他说这生意赚头足,让我来搭把手,我就来了!”
迦琅一斧头劈到他面前,生生在地上劈出一道裂口:“说实话!”
胖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姑奶奶,祖宗唉,我跟您说实话,拐来的少女都卖给了小岩村,但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知道姑娘们都被拉去干啥了……就有一次,交易的时候我听到他们那边说了句,希望能尽快平息风灾之类的,我也没听清楚是什么意思……”
“风灾?”
“对!都说小岩村上空一直被灰雾笼罩,但我悄悄跟您说,那压根儿不是雾,都是风!”
“还有呢?”
“没有了,这回真的都说完了!”
胖子的声音瑟瑟发抖,迦琅不耐烦道:“行了,你滚吧,记住今天的话,以后再别干这种勾当了!”
“哎哎哎,谢谢祖宗饶命!”
胖子看了眼周遭,马不停蹄地跑了。
迦琅哼笑:“人虽胖,腿脚倒是挺快。”
她扯下眼上的布条,微微调整几息,才抬起眼,费力地辨认周围环境。
待她看清面前场景,当即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