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壁一路向里,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山洞,从外面看没什么特别,但据二宝所言,祭坛的入口就在其中。
夜里,所有人都睡下后,他们四个悄悄摸索到这儿。
迦琅正了正头上的金冠,跟银雪确认:“看上去没问题吧?”
“没有……但你确定要独自下去?”
“当然,哪有献祭的姑娘下去还带帮手的?”迦琅转了一圈,艳红的裙摆飞起,嘴唇也红红的,问,“好看吗?我第一次做新娘子的打扮。”
“好看的。”
“有多好看?”
“唔……”银雪思考了一下,“如果真有什么在下面,肯定舍不得伤害你,因为你太好看了。”
迦琅开心地扬起下巴,余光瞄到颂梧。见他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她便沉下性子,没有同他说话。
银雪帮她整理好衣襟,然后将红纱盖头从后面掀过来。
迦琅的脸就遮在了红纱之下,朦胧而暧昧。
“你下去以后,万万不要硬拼,感觉有危险就立刻爬上来,知道吗?”银雪像个老妈子一样不停地交代。
“知道,放心。”
迦琅摆摆手,转身从洞口潜了进去。
她假扮成献祭的姑娘,就是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玄虚。
这个山洞里有个密道。密道里阴冷,伴有强风,越是往下,风里的邪气就越浓。迦琅捏了个诀,直接将风屏在身外,脚步便稳了不少。
很快,她就下到了最里面。
祭坛不大,正中间开了一个口子,所有的风都是从里面吹出来的,尽管周身有屏障,迦琅仍是感觉到此处风源的邪异。她能看到,下面的飞沙走石都被风裹着,在狭隘的空间里四处冲撞。
她探头往那口子里看了一眼,深不见底,像是一个骇人的嘴,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她粗粗估量,如若把人从这里扔下去,大抵要么摔得惨死,要么被风绞得稀巴烂,存活的希望十分渺茫。
这周边没有尸骨,裂口旁边却有扒出的血痕,还有女子衣物布料的碎片,迦琅觉得自己猜得没错:那些姑娘,都被扔下去了。
迦琅在祭坛周边观察了一会儿,意外发现此处八方各镇有一个雕塑。
尽管简陋,但她还是辨认出来了,这些斧头形状的石雕——酷似她的太上斧!
这个发现让迦琅直冒冷汗,她是司风神女,难道这里跟她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吗?
但她对这个祭坛、小岩村这个地方,浑然没有印象。
又向深处走了几步,前方幽深的黑暗中竟然矗立着一个人形雕像,把迦琅吓了一跳。她点了根火石,用手掌罩着,慢慢挪到雕像的脸上。
另一个意外的发现来了——长得好像王野!
迦琅彻底愣神,迷茫地看着这座雕像。
身后那个裂口突然出现异样,一阵狂躁的邪风蹿起,直直冲迦琅的屏障而来,并轻松地将屏障撞破。
迦琅火速召出太上斧,将邪风劈开。但很快,四散的风又合在一起,再一次向她撞来。
风的速度极快,迦琅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完全不受她控制的风,连连躲闪,但无论她将邪风劈开多少次,它都会再度聚合冲来,而且一次比一次的威力要猛。
几回合后,迦琅发现,这邪风好似在收集她体内的风力。
这样下去,结果只有两个,不是她被邪风吞并,就是邪风被她反吸入体。
迦琅眉头紧皱,想要使出更多神力,但足间镣铐的限制突然发作,她不能再加力了。
都怪颂梧!
迦琅心中刚念到他的名字,那抹苍色的身影就从密道口飞来,手持光剑,利落地将邪风劈开。
他这一劈,邪风半天不能聚合,他赶紧挥手,在迦琅身上罩下金光。
“小心!”迦琅刚脱口,一缕被打散的风便从后面偷袭,直直撞进颂梧体内。
风无形无色,除了司风的神仙能清楚看到它们每一缕的样子,其他天族是不能的。
迦琅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颂梧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赶紧在自己身上也罩下金光。
此时此刻,两人都在他的屏障中了,邪风久攻不下,又十分忌惮颂梧身上醇厚的神力,只能灰溜溜地退回裂口中。
迦琅来不及管它,赶紧扶住颂梧,紧张地问:“怎么样,能逼出来吗?”
“不碍事。”颂梧随手擦擦嘴边的血,“这一点邪风,进我体内很快就消失了。”
迦琅握紧他的手,闭眼感受他体内气息的流转,发现果真如此,刚刚那缕小风已经被他的神力化解掉了。
她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语气终于缓下来:“你怎么来了?”
“说要假扮献祭的少女,也不看看自己合不合适?”
迦琅刚想瞪他,但思及他救自己多次,只好闷闷地说:“我怎么不合适了?虽然年纪大一点吧,但外表看着是少女啊……”
“献祭的少女要未出阁。”
“你想什么呢,本神女正是!”迦琅恶狠狠剜他一眼。
颂梧看向别处,安静半晌才道:“言归正传,我担心你。”
迦琅一顿:“谢了。”随后她像想起什么,问,“今天早晨,三宝那一刀,你明明可以躲过的。他一个凡人小孩,怎么可能伤得了你,你为何不躲?”
“我躲,就得用法术,就算再简单,都会反弹到他身上。”颂梧低头看她,“我想你……大概不希望伤到那孩子,就没用。”
迦琅怔了怔,心中千回百转:“竟是这样。”
“不必多想,都是我心甘情愿。”
颂梧语气很淡,浑然不在意似的。
迦琅便指着前面问:“那里有王野的雕像,他跟小岩村有关系?”
“那个应该是荧惑。”
“什么?”
“天族荧惑,是王野的舅舅。”
“啊……”迦琅终于把王野的身份理清了,“所以,王野的母亲来自天族,还是荧惑的妹妹?”
“对。”
怪不得小岩村众人看到王野都震惊又惧怕。
“但是,他们为什么立荧惑的雕像在那儿?”
“谁知道,”颂梧看了眼这个祭坛,“可能是一种供奉。”
“哪有这样供奉的?我要是荧惑,我得气死。况且,杜严之前说,小岩村不信奉任何神仙。”
“那就得要问问小岩村的人了。”颂梧忽然伸手,“走吧,屏障无法在这里坚持太久,我们先上去。”
迦琅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没说话,握了上去。
颂梧的手掌干燥温暖,立刻将她的手罩住,妥帖牵好。
祭坛昏暗,迦琅看不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他们沿原路返回,快到上面时,颂梧忽然问:“你刚进密道之前,看了我一眼,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啊。”
“真没有?”
“真没有。”
“哦……”他拖长声音,似乎不太在意。
在要走出密道之前,他却突然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怎么了?”
迦琅刚问完,颂梧就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她面前的红纱。
褪去这层朦胧,他终于看清,原来口脂的颜色同垂下来的系带一样,殷红诱人。
垂眸良久,颂梧忽然低下头,靠在她耳边轻道:“好看。
“我想把你带进小乾坤,不让任何人染指你一眼,因为你太好看了。”
迦琅回到自己的山洞里,换下衣服,终于反应过来,新娘子的盖头只有夫君才能挑起。
她脸颊有点烫,连带着那只被颂梧牵过的手也开始发烫。
简单换洗后,她躺到**,开始梳理在祭坛内发现的线索,但不受控制地,总是想起颂梧的脸。
这样翻来覆去半天,银雪和沁沁都睡着了,她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
最后,她妥协地站了起来,拿上药膏和纱布,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因为担心她们晚上会被村人偷袭,三个男人每晚轮番在她们门前值守,按道理,现在门外应该是颂梧,可她推门出去却看到了王野。
“宋先生身体抱恙,我跟他换班了。”
迦琅微愕:“他身体不好?”
王野叹了口气:“你去看看吧。”
迦琅赶紧跑入隔壁山洞,一进去就看到颂梧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地靠在石**,眉头紧锁。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迦琅慌张跑过去:“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泡澡……”他语气呢喃,额头上全是汗。
“什么?”
“必须……泡澡。”
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看他真的比平常虚弱太多,迦琅也没工夫深究,四处给他寻找能泡澡的地方。
恰好阿古在此时回来,扛着一个泡澡桶,急匆匆说:“借到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往里灌热水,阿古又撒了好多药粉进去。
给颂梧脱衣时,阿古只褪去了外衫,留下里面一层中衣。迦琅以为是她的缘故,转过身道:“我不看,你帮他脱了吧。”
阿古滞了一下,没吭声,默默扶着颂梧进了泡澡桶。
山洞里不大透气,热雾很快就氤氲凝聚,混杂着药草的香味。
阿古从门口退出去,临走前对迦琅道:“君上就麻烦你照顾了。”
“等等,他在泡澡,我照顾他不合适吧?”
“不会的,君上应当希望你在。”
没等迦琅再说话,阿古就迅速消失了,一点不给她反悔的余地。
迦琅跺了跺脚,无奈地捂着眼,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没人回答,她便悄悄从指缝里漏出一点视线。
还穿着衣服呢。
不知为何,隐隐有些小失望。
她干脆放下手,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又问一遍:“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君上?”
颂梧始终闭着眼。
正当迦琅准备问第三次时,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带进水里。
迦琅差点惊叫,在水里扑腾两下,冒出头来骂他:“你病到脑子了?”
可颂梧根本没睁眼,眉头也痛苦地拧在一起。
迦琅顿时心软,轻轻晃他胳膊:“颂梧,你听得到吗?听到就说句话吧,别让我担心。”
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心切,颂梧终于缓缓睁眼,费力地看她一下。
“阿琅。”
“是我,我在。你哪儿不舒服?需要我做什么?”
“没事的,没事的……”他呢喃着抬起手,指尖慢慢略过她的发丝,浑似安慰。
都这样了,还想着安慰她?迦琅皱了皱鼻,不高兴地说:“你到底怎么了?”
“阿琅,别走,抱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我不奢侈,不占你太久。”他声音越来越小。
理智告诉迦琅,她应该拒绝,但就在情感纠结的刹那,颂梧已经抱了上来。
他身体不正常地滚烫,烫得迦琅浑身一震。
“你……很痛吗?”
“嗯,痛。”
迦琅以为他说的是手腕上的伤口,急忙道:“我带了药膏,给你换一下!”
“没用的。”颂梧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药膏没用的,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好了。”
虽然声音气若游丝,却像怕她逃跑似的,他的手臂力气很大,始终锢着她。
迦琅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感受他身上不正常的热度,试图分担他的痛苦。
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很迷茫,高高在上的君上,原来也会有这么难过的时刻吗?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颂梧一面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一面沉溺在她的怀抱里。仿佛她是能麻痹痛苦的良药似的,久久不愿醒来。
他回想起千年前的某个晚上,他第一次品尝她的温香软玉,哪怕只是唇齿厮磨间溢出的半点呻吟,都让他想抛弃所有,永远成为她的裙边信徒。
他那时天真地以为,他们会一直好下去。
谁能想到,千年之后,这个熟悉的拥抱虽然温暖,却带着几分令人心碎的疏离。
颂梧很清楚,迦琅给他的,只是出于担心和感谢的拥抱,不染半点情愫。
他慢慢支起头,隔着朦胧的水汽看她,三分自嘲,七分无奈:“阿琅,你现在,怎么就不肯对我笑一下呢?”
迦琅眨了眨眼:“你都这么难受了,我笑不合适吧?”
颂梧的语气低到尘埃里,还带着莫名的卑微:“你若笑一下,我愿替你做任何事,弑鬼、杀神,无论善的、恶的。我都愿意。”顿了顿,他又道,“很久以前,我这么告诉你的时候,你就冲我笑了。”
“然后呢?”
“然后,”颂梧忽然神色张狂,“我替你杀了十万魇儡!”
迦琅心情一沉到底,犹如溺水,闷得透不过气来。
沉默良久,她说:“君上,你认错人了。你说的这个人不是我,她此刻躺在天上,昏迷不醒。你不应当在她失去神智时,怀抱其他姑娘。”
颂梧连番摇头:“没有错。”
迦琅正欲往下说,忽然看到他白色中衣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露出一小截触目惊心的疤痕。
“这是什么?”
她打算看个清楚,颂梧却突然睁大双眼,无与伦比地清醒,用力将她从木桶里提了出去。
“走。”他声音嘶哑,像野兽咆哮前的压抑。
迦琅站在外面,愣怔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阿琅,听话。”他咬牙,“你出去。”
“你……”
“出去!”
迦琅微顿,转身离开这间山洞。
她回到隔壁,默默爬上石床,却更加睡不着了。
颂梧身上的伤痕,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第二日。
迦琅醒得迟,银雪给她留了字条,村人今天过节,他们几个已经先去了。
迦琅简单梳妆好,随即去跟他们会合。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不久,山洞门突然闪了一下。
今天过的是村里面的小节日,杜严拿出食物招待大家,他们也以肉干作为回礼。
三宝不敢看迦琅,脸上总有些别扭。同样不看她的,还有颂梧。
颂梧今日看起来泰然自若,仿佛昨晚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些事。
他不吭声,迦琅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在难受的时候认错爱慕对象,也是挺尴尬的一件事。
特殊情况,宴席简陋。杜严及村人对他们仍然怀有戒备之心,表面客客气气,话语里却总是暗藏玄机。
所有问题都由王野滴水不漏地答了回去,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这几人来这儿究竟是干吗的、怎么还不走。
迦琅猜想,他们在这儿多赖一天,村里的祭祀就要多被耽误一天。
整场宴席下来,除了必要的话,迦琅没跟颂梧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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