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涯在山顶端,终年被云雾缠绕,颇有仙境意味。
他二人赶到时,场面一片肃杀,涯口中间聚集一团浓雾,纷纷扬扬,勾勒出门的形状。闲杂人已被清退,只剩下几大世家的长老排跪两边,低着头不发一言。
王野大声叫道:“顾银雪!”
正中间的人没有回头。
她没穿平时最爱的海棠红色衣服,而今日却着覆雪般的银色长裙,头上戴着繁重银冠。
即便如此,王野和迦琅还是一眼认出她。
“顾银雪,你给我回来!”
肃穆的场面被惊扰,几大世家的家主纷纷抬起头,又惊恐又愤怒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才找回圣女,若再被人打扰,他们可承受不住主神的愤怒。
各家立刻派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粗暴地把王野拦在外面。王野手持长剑,不惜一切代价与他们缠斗。
自始至终,银雪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要等到什么时候?”她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面前的人。
前任圣女已经很老了,头发都已花白,目光混浊地看了眼王野,竟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有丝毫愤怒之情。
她平静地开口:“成为圣女,当放下骄傲与爱恨,终其一生不得嫁人,恪守清规戒律,永远端坐在无垠涯之巅,供奉主神。你可愿意?”
“顾银雪!你不愿意!你不是这样的人!”王野杀红了眼,奋力嘶吼。
迦琅刚刚用了法术,足间禁制传了上来,差点连举斧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被人一推,虚弱地瘫坐在地上。
“顾银雪,你若踏过这道门,这辈子就再不能同我一起喝酒了!你好好想想!”
无垠涯上突然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地,花白了每一个人的头发。
银雪跪在地上,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开口:“我愿意。”
王野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昨晚还睡在枕边的人,他今早还满心想着要娶过门的人,此刻却用凉薄而平静的语气,重复着说:“我愿意登顶无垠涯,终我一生供奉主神荧惑,请主神息怒,不要降罪于世人。”
“顾银雪!”喉头一阵腥甜,王野竟吼出一口血。
年迈的前圣女眼中一瞬间铺满苍凉,但她只是点点头说:“好。”
银雪虔诚伏地,银钗上落满雪花。
“我很快乐。”她蓦地说。
所有人向她看去。
“我大口喝过酒,大口吃过肉,看过大好河山和人间美景。我交过很好的朋友,也认真地爱过一个人,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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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让雪花落到睫毛上。
“红尘走一遭,我已然圆满。”
云卷云舒,小天门缓缓打开,流泻出一线天光,无垠城几大家族匍匐跪拜,齐声道:“恭迎圣女归位!”
银雪姿态端庄,在他们的跪拜中,一步步向前走去,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绝望的呼喊。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回了头,却是扬眉冲他俩大笑,洒脱地说:“走了。”
天光大盛,在无垠涯顶端笼罩出一个神圣的金顶,散发出**的光芒。
那般纯粹,又那般堕落。
王野“轰”的一声跌跪在地上,浑身撕裂般疼痛,痛到眼眶猩红。
另有一束天光罩在他身上,呈现出奇异的景象。
迦琅感应到他身上冒出神气,正以无法遏制的势态爆出来,与小天门后的天光遥相辉映。
她猛地想起,王野本与荧惑同根同源!
“银雪,银雪,银雪啊……”他被崩溃的神力吞噬得快要失去神智,却仍旧记得,要不停地念叨她的名字。
银雪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已经登上小天门后面长长的玉阶。
迦琅来不及思虑,立刻封住王野的神识,趁他还有一口气时,将他拖下无垠涯。
仙凡一体的身躯其实很脆弱,尤其在神识爆发的时刻,属于凡人的那一部分无法承受,会持续游走在崩溃边缘。
若熬过去,则进阶为神,若失败,通常会直接死亡,连凡人都做不了。
王野现在就处于这种极度危险的时刻。
来不及回客栈,迦琅把他放在半山腰的空木屋里,强行用自己的神识护住他。
有正统天族的加持,王野有惊无险,屡次濒临崩溃又被迦琅拽了回来。
几个时辰后,他终于彻底脱险,盘腿坐在干草垛上,周身金光跳跃,大放异彩,将整间破败的木屋照亮。
迦琅抬头,看到天边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一跃登上北边天空。
——王野已成功进化神身。
他外表虽然看着跟以前一样,但骨骼和经脉来了一通大换血,整个人的气质较之前拔高一大截,似乎还年轻了几岁。
但他睁开眼,第一个动作竟是皱眉,还带着满目疮痍。
迦琅在他面前挥手:“你还好吗?”
“荧惑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啊?”迦琅愣了,没想到王野觉醒后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她很快严肃起来,问:“此话怎讲?”
“我的母亲,并不是难产而亡,是被他害死的。”
“你母亲……是荧惑的亲妹妹吧?”
“对,但因为她爱上凡人,荧惑以她为耻。”王野闭上眼睛,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撕裂般灌进他脑海,“母亲以为荧惑要杀的只是我,在君上面前跪了一天,求得他的帮助,可万万没想到,荧惑要杀的是……我们。”
迦琅屏息,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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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的符只能救一人,母亲选择让我活下去……她就那样死了,司花神女死在了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王野声音干涩,微微发抖,“但她本可以活下去的,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迦琅心中郁结,沉默了半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天门开的那一刻,我都知道了。”
因为他与荧惑有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连神识都是相通的,觉醒时顺便得到了这些意外“收获”。
别人成神,都是喜笑颜开的,唯独他,全盘仇恨,没有丝毫美好可言。
沉默良久,王野忽地问:“无垠涯的主神,必须是荧惑吗?”
“当然不……”迦琅声音戛然而止,看他,“你要做什么?你刚刚升格为神,不要轻举妄动!”
“圣女归位,明日会有大典,对吧?”
“王野,你想想银雪,她愿不愿意看到你受伤?”
“一直在想。”他只是笑笑。
迦琅提起一口气,在胸腔里化成酸涩,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劝他冷静,杀母夺妻之仇,若非亲身经历,无人有资格劝他和善。
“你要做什么,都提前告诉我,我同你一起。”
王野没应,却说:“迦琅神女,谢谢你的护佑与加持。”他睁眼,看了看她足间的镣铐,神色清明,没有丝毫鄙夷,“你是个好神仙。”
迦琅把木屋留给他静思,独自离开了。
刚出门,就看到沁沁愣愣地站在墙边。
迦琅心口一跳:“你都听到了?”
“嗯。”沁沁耷拉着脑袋,问,“银雪大人,又不要咱们了吗?”
“不是。”迦琅安慰她,“她只是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可那真的是她的选择吗?”沁沁斟酌措辞,追问,“真的是选择,而不是牺牲吗?”
迦琅怔忪,无法作答。
沁沁摊开掌心:“我到无垠涯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了,但我在地上捡到这个。”
是一块木牌,上面粗糙地雕了几个人,依稀能辨别出他们六个。
这是银雪的东西,在小岩村时,迦琅还曾嘲笑过她的雕工。
“不知怎么就落在地上了。”沁沁垂首,闷闷不乐,“是银雪大人不要的吗?”
“不是。”迦琅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坚定地告诉她,“是不小心落下的,她不会丢掉这个。”
“哦。”沁沁攥紧木牌,“那我就替她收着了,以后遇到,我再还给她。”
迦琅揉揉她的头发:“别难过,我们是天族,不受无垠城的限制,以后也可以去无垠涯上找她玩。”
“我晓得的。”沁沁妥帖地收起木牌,不再说话。
圣女有惊无险地进入小天门,无垠城百姓皆大欢喜。
第二日的开山大典,旨在祈求荧惑福泽万代,是无垠城百年一次的吉日。城中所有人都会去山顶,一睹圣女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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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沁沁闹肚子,迦琅不得不出去帮她买药。
城中药房今日好多都不开门,她转了好久,总算找到一位还没来得及上山的郎中,给沁沁弄了点草药,然后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客栈里哪还有什么人?
迦琅在桌上看到一封手写信,字迹浑圆,歪歪扭扭,一眼便知道出自沁沁之手。
迦琅大人,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跟王公子去无垠涯了。我没什么才能,派不上用场,但您和银雪大人从未嫌弃过我,还不把我当仆人来看,我心中万分感激。
昨夜,我想了很久,凡间有句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应该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去做点什么了。我意已决,天族的一生很长,我不希望留下遗憾。
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因王公子说你不到一年便能脱离戴罪之身,不愿拉你下水,我们两个才悄悄行动。
迦琅大人,沁沁最后就一个请求:别来帮我们。
迦琅看完信,如鲠在喉,丢下药包迅速朝无垠涯飞去。
她买药折腾的时间太久,竟毫无察觉这是个圈套!或许昨日沁沁听到他们的谈话后,就已经决定要和王野走这一遭,即便赌上自己的性命。
他们要做什么?强行将银雪带出来?还是直接挑战荧惑的权威?迦琅手脚冰凉,不管哪一种,对于那两人来说都是以卵击石!
她到底是来晚了一步,无垠涯一片狼藉,似乎刚刚结束一场骚乱。
她一眼望过去,没看到沁沁和王野两个人。
迦琅着急,抓住旁边一人的衣领:“发生什么了?”
“就、就有两个人,突然跑出来捣乱,说要把圣女带走……然后就有一道闪电劈下来,跟那个男人打了起来,一定是神仙显灵了!”
“那两个人呢?”
“刚刚还在这儿的。突然来了只蓝色大鸟,就不见了。”
蓝色大鸟?是阿古来了?
迦琅轻点着脚尖飞快向前掠去,坐落在雪峰顶中的神殿已然合起大门,不知银雪被带出来了没有。
但迦琅很快就有了答案。
她在山脊背面找到了沁沁和阿古。
沁沁受了重伤,躺在阿古怀里昏迷不醒,阿古一遍遍地向她体内灌输神力,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
不过只有他们俩,未见旁人。
“王野呢?银雪呢?”迦琅紧张地观察沁沁的伤势。
阿古:“我来晚了,只救出了她一人。战况……惨烈。”
迦琅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沁沁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我们失败了,银雪大人不肯走……她她……她变得好冷漠,我好害怕。”
沁沁眼角溢出泪,被阿古手忙脚乱地擦掉。
迦琅忙问:“那王野呢?”
“他被押走了。”
“押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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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沁费力地回忆一番,说:“断,断什么台。”
“断魂台?”
“对,就是断魂台!”
阿古皱眉:“不好了,断魂台是刑场,王野刚突破神格,会死的!”
迦琅猛地想起徒牙身上那些可怕的伤痕,难以置信地问:“断魂台,就是施以断魂鞭的地方吗?”
“对!”
她豁然起身,死死咬着唇。
断魂鞭是天族最残酷的刑罚,每一下都抽打在魂魄上,据说,曾有体格不行的天族连三鞭都没撑过!
王野是仙凡混血,能撑过三鞭吗?
“迦琅神女,这其中必然有问题。”阿古说,“断魂鞭历来是用在重刑犯身上的,王野罪不至此,甚至连罪都算不上,为何会被带去断魂台?”
“因为荧惑早就想要他的命。”迦琅神情冷酷,“阿古,麻烦你照顾沁沁,我现在得去找王野。”
“好,神女注意安全。”
迦琅立刻乘上最快的一缕风,向天上疾驰。
她之前根本没想到,再一次上九重天,居然是去断魂台。
跟九重天的朗日晴天截然相反,断魂台上空阴云密布,仿佛飘着万年不散的痛苦灵魂,不停地传出惨叫。
她远远看到王野跪在中间,戴着黑色面具的执鞭人高举起手里长鞭,猛地抽打在他身上。
只这一下,迦琅便看见了一部分魂魄化成烟灰,飘散着离开肉体,被抽打的部位立刻浮现出狰狞的血痕,还冒着气儿。
王野死死咬着牙,指甲掐进肉里,不吭一声。
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
是他无数次没有抓紧顾银雪,应得的惩罚。肉体和魂魄虽然痛极,远远没有失去她的那一刻来得凶猛。
王野闭上眼,沉默地承受了第二下。
“住手!住手!”迦琅奋力呐喊,却无法靠近断魂台中间。
结界将她挡在外面,执鞭人只是冷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再一次高举长鞭。
“不要打了!他无罪,他一生端正善良,未伤害过一人,为何要受刑?啊?”她拼命拍打结界,愤怒又不甘。
可执鞭人根本不理会,迅速落下鞭子。
第三鞭。
王野已然开始颤抖,浑身青筋毕现,神识也摇摇欲坠,但他仍旧连声闷哼都没有。
——如果承受这样的痛苦,可以把银雪换回来,那么再来十下也没关系,就算他死了也没关系。
嘴里甜腥,竟是血液都反涌了。
若是有力气说话,他当要嘱咐迦琅一句,别再求情了,没用的。
王野感觉魂魄在逐渐离体,他脑子里一遍遍浮现出银雪的样子,听见她笑着说:“王公子好生俊俏,娶妻了吗?若是未娶,你看看我怎样?”
王野扯了扯嘴角,竟觉背后鞭痕都没那么疼了。
第四鞭要来时,一个紫金炉鼎突然飞了过来,穿越结界,砸中执鞭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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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脱落,执鞭人刚要发作,突然看清来人,跪了下来。
长岐长老“啧”了两声,似乎不忍看王野身上的伤口:“君上有令,不允许对王野仙人施以刑罚!还不快快住手?”
执鞭人不敢违抗。
长岐转头,看到结界外的迦琅:“这位就是迦琅神女吧?久仰久仰。”
迦琅张了张嘴:“君上……”
“嗯?”
“没、没什么,劳烦长老谢谢君上。”
长岐捋胡须笑笑:“这个嘛,还是迦琅神女亲口说吧。”他打开紫金炉鼎的盖子,将重伤的王野收了进来,“断魂鞭这个伤,只有九重天能医,他就暂且由老身照顾了。”
迦琅赶忙作揖:“多谢长老。”
长岐救完人,飘飘悠悠地离开了。
迦琅跪在地上,沉默良久,终于吐出一口气。
颂梧保了王野一条命,他本人却没有出现,天宫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这么想来,明明只有几日未见,却好像过了好久。
迦琅心中酸涩,沿着台阶慢慢往下走。
她来时是直接飞上来的,返程时才发现,断魂台入口处有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正有两个小仙官在最末尾刻上“王野”二字。
迦琅问:“这是什么?”
“名单啊,这都看不出来?”小仙官鄙夷地看了眼她脚间镣铐,不屑地说,“所有受过断魂鞭的罪人,都会在这个石碑上留下名字。”
“刚刚那个王野是四鞭吧?”
“三鞭啦,运气真好,被长岐长老救下了,再来一鞭估计就死了。”
说着,他们两个在王野名字后面刻上数字,像是增添新的战利品。
迦琅目光流连在石碑上,不多时,找到了“徒牙”,他的名字后缀着数字五十。
迦琅正要走,突然脚步钉住,浑身冰凉。
就在徒牙前面,出现了一个她不敢相信的名字:
迦琅,九十九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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