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梧心下震颤,站在猎猎风中,与她对望许久。
迦琅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刻进脑海一般。
风渐渐止了,天地间重新归于平静。
颂梧踏着最后一缕风,落到她面前,轻声道:“欢迎回来。”
迦琅正要唤他,他忽然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别动,发髻松了。”
他将她发间的那根红绸带重新系紧,双手都是颤抖的,下巴贴着她的耳郭,小幅度地蹭了蹭,随后慢慢将唇瓣贴了上去。
从耳郭一路向下,他虔诚也温柔,吻过她的耳垂和侧颈。
迦琅靠在他怀中,鼻尖扫过檀香之气,分明之前时常能闻到,可如今嗅来,却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分离得太久,所有的一切,都是久别重逢。
可随着迦琅一起觉醒的,还有千年前缺失的记忆,关于自己,关于屠城战,关于颂梧。
尽管不是所有的记忆都在第一时间恢复,但迦琅清楚地记得,大殿之上,颂梧用一双无情的眼睛看着她,亲手定了她的罪。
思及此,迦琅胸腔泛起一阵苦味,不留情面地将他推开。
她收起眼中的眷恋和柔情,冷淡道:“太渊君上,别来无恙。”
颂梧也不恼,小狗似的在她耳边蹭了蹭,声音缱绻低沉:“阿琅,我一直在等你。”
迦琅“嘶”了一声,往后退:“你没听见吗?我让你别来无恙,怎么还上赶着贴着我?”
“本君高兴啊。就算你推开我一万次,我也要贴着你。”
迦琅板起脸:“我的记忆恢复了大半,你当知道,我是恨你的。”
颂梧点头:“没事,你恨着,反正我一直在你旁边,你什么时候消气了,就回头理我一下。”
迦琅:“堂堂天族君上,你都没有尊严的吗?”
此话一出,颂梧神情凛然。迦琅刚以为自己戳到他的痛脚,就听他道:“一千年前,就是为了维系所谓的天族尊严,我不得已亲手定了你的罪。这一千年里,我不能同你相认,你见到我时也怀揣冷漠。我万分后悔……如果是这样的尊严,我宁可不要。”
“我不记得见过你。”
“但我记得,每一次。擦肩而过也好,我伪装成别人也罢,我全都记得。”
迦琅怔怔看他,还未来得及接话,突然大地一阵战栗,天边阴云密布,气候骤变。
颂梧皱眉:“不好,镣铐提前解开,会降下惩罚。”
迦琅简直想骂人,除了风以外,雨雷电雪冰雹尽数向她砸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历劫呢。更不巧的是,祭坛下面最后那股不同寻常的邪风恰在此时冲破秘道,直直冲迦琅攻来。
颂梧冷静地说:“你去解决风,其他交给我。”
“不行,惩罚是冲我来的,你去旁边待着……”
话没说完,颂梧伸手摸摸迦琅的脑袋,嘴角挂着令人安心的笑:“不用担心,交给我。”
语毕,他腾空而起,大喝一声,天边黑云抖了抖,噼里啪啦地把那些“惩罚”都撒在他身上。
迦琅这边挥舞太上斧,周身聚起风流,直面那股邪风冲了过去。
祭坛被两尊大神震开,山体也露出巨大裂口,迦琅使了点力,直接将邪风劈到地上,狠狠摩擦,一点犹豫都没有。
大地又是一阵战栗,先前还嚣张的邪风,此刻彻底沦为斧刃下的亡魂。
两边都速战速决,迦琅这边结束时,颂梧那边也结束了。
风沙退去,露出小岩村废弃的房屋和土地。
村人看完一整场神仙打架,震撼到说不出话。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颤抖着大喊:“神……神仙显灵了!”
顿时,所有人乌泱泱地跪在地上,对迦琅磕头。
“天佑神女!”
“天佑小岩村!”
“司风神女迦琅,我们愿永生供奉你!”
杜吴氏激动得抹眼泪:“我就说吧,他们一行都大有来头!我没说错,真的撞上神仙了!”
迦琅顾不上他们。
祭坛震开后,几个方位上的斧头石雕露了出来,被阳光一照,越看越像太上斧。
她和颂梧仔细琢磨着这些石雕,试图看出端倪,但很可惜,整个祭坛都十分粗糙,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迦琅纳闷:“那邪风也非凡物,这凡人建的祭坛和密道是怎么困住它的?”
“你不觉得,这很像某种阵法?”颂梧说。
“什么阵法?”
“不清楚,或许杜严知道。”
“我去问他!”
迦琅转身飞奔回山洞,颂梧正要跟上,忽然看到荧惑神像前有一朵红色的梅花。
这样的时节,怎么会有红梅?
他垂眸良久,默默将这朵花收进袖间。
杜严对阵法一无所知,他说祭坛的修建完全参照了一本古籍记载。
出于感谢,他把那本古籍送给了迦琅,供她细细研究。
小岩村开始重建家园,同时安葬那些因为他们而失去生命的无辜少女,偿还自己的罪过。
虽然荧惑没有现身,但风灾已经破除,迦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原本想回瀚海,但颂梧把沁沁和王野都接到了太渊境中疗伤,迦琅不得已,只能跟他同去。
太渊境是颂梧先前住所,地处九重天南边,是一处竹林水境,聚集天地灵气,很适合养伤。
迦琅一到就马不停蹄地去看望沁沁和王野,确认他俩都已脱离危险,才缓了口气,开始翻看杜严给她的古籍。
这本书有点奇怪,封面无书名,记载的东西零零散散,从药草、食谱到志怪传奇,似乎什么都写了,但彼此间却没有任何关联。
祭坛的修建方法在最后一页,迦琅仔细一瞧,发现里面仅仅提到斧头石雕,却并未解释为何物。
作者说,这个祭坛可以产生巨大力量,唯一缺点是渴血,这大概就是小岩村人不停献祭的原因了。
但迦琅觉得,作者似乎还有话要说,并未写完。
在最末尾,他提及这个祭坛只是雏形,然而什么的雏形、用来干什么的,全都没有。迦琅仿佛看了个寂寥。
她托腮倚在凉亭里,赤着脚来回晃,一边看书一边捏葡萄吃,四周竹林吹来微风,夹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甚是惬意。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太渊境开始展露它真正的模样。
星子像是从湖底生长而来,一颗接着一颗,连缀着飘浮在空气里,迦琅走了几步,就好像走在万千星辰之上,星光都随着裙摆的摇曳轻轻摆动。
竹林已经隐进夜色中,远远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浩瀚星海。
她已经有一千年没看过太渊境的夜晚了,星星却并不生分,亲昵地往她身边聚拢。
星海中铺出道路,迦琅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湖畔边。
那儿搁着一张罗汉榻,她往榻上一躺,继续看书。
古籍随手一翻,看到一页描述奇异天象的,里头说:万风来朝是只出现在混沌时期的特殊景象。
迦琅不禁失笑。
她已经恢复了大部分记忆,知道自己的确比煕天女帝要大些,但也在颂梧之后了。颂梧是当下天族的第一位神,而她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小风神。
风神不止一个,犯过罪的却只有她一个。
看来她这次觉醒着实太过突然,把传说中混沌时期的天象都引来了。
“怎么不穿鞋?”颂梧的声音忽然从旁边响起。
迦琅立刻缩了缩脚,心虚道:“我忘记鞋子踢哪儿去了。”
颂梧面露无奈,坐到榻上,将她的脚捂在怀中。
迦琅几次想缩回来,都以失败告终,只能作罢。
“我刚刚在这本书里看到祭坛的记载了。”
“哦?”颂梧顺着她的话问,“有什么发现?”
“没有,最重要的部分不见了,小岩村应该就是按照这上面说的,建造了一个比较粗糙的祭坛。”
“提到过阵法吗?”
“只字未提。”迦琅抖了抖泛黄的书页,“整本书里什么都有,连哄小孩哭闹的偏方都有,但就没有阵法,也没提到过天族。”
颂梧接过书,快速翻了一遍,垂眸不语。
看上去,这真的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杂记,但当颂梧翻到“万风来朝”那页时,眸光忽然滞了一下。
迦琅问他:“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不,只是想到些事情。”颂梧合上书,平静道,“重弥师父曾经跟我提起过,盘古大帝开辟混沌时期,在八荒之上留下风,肆意潇洒,后来,围聚着那股风,形成万风来朝之势,犹如再临混沌。”
迦琅露出憧憬:“那便是风的始祖吧?真羡慕重弥长老,活得久,见识也广。”
颂梧将书扔到一旁:“我活得也挺久的。”
迦琅哂笑:“你跟你师父争个什么劲?”
“因为你从来没有夸过我。”颂梧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沾着水汽,仿佛委屈了一般,向她靠近,“阿琅也夸夸我吧。”
“嗯,”迦琅一本正经,“位分高的神里,你大抵是表里最不一的那个了,外人觉得你高不可攀,谁知道私下脸皮这么厚,也是种不可多得的才能。”
颂梧不气反笑:“毕竟活了这么久,脸皮厚一点才正常。”
他又将她发间的红绸带绕到指尖把玩。
迦琅知道,他一这么做,指定没啥好心思。
迦琅往罗汉榻后方退了点:“我警告你,我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揍你。”
“阿琅妄自菲薄了。”颂梧嘴角勾着,看她,“你从未和我打过架,又怎知不是对手?我敢说自己能赢天赢地赢世间万物,却不敢说能赢你。”
顿了顿,他似认真思考了一番,道:“你偶尔若真想活动筋骨,我让你揍揍便是,夫妻之间,也是个情趣。”
“夫妻你个阎王爷!我现在恢复记忆了,我记得清楚,没成婚!”
“我向你求婚,你答应了,不是吗?只是还没办成仪式……”颂梧话音渐低,似乎想到了不好的回忆,眸光暗了几分,闷声道,“对不起。”
“突然道什么歉?”
“毕竟是我亲手治了你的罪,尽管那不是我的本意,但也是我做的。阿琅,对不起,让你流落瀚海这么久,我也很煎熬。”
“罢了罢了,别摆出这么一副嘴脸,跟我欺负你似的。太渊君上就该高高在上。”迦琅伸手捏了捏他下颌,试图给他挤出个笑来,“你不必自责,我已经想通了,亦能理解,凡间说居其位谋其职,你要给天族一个交代,也是无可奈何。”
似乎怕他伤心,迦琅继续道:“况且,瀚海没你们想的那么不堪,我在那里生活得很愉快,认识了很好的朋友,有酒喝有肉吃,比在九重天还自在。”
“但你有个情郎。”
“什么?”
“你说你有个情郎,还在等他回来,你把他的信物当给了我。”
迦琅笑容凝固:“那都是假的。”
颂梧挑眉:“竟是骗我?”
“我那时候实在缺钱……”
“罢了,”颂梧眉头舒展,“是假的就好,省得我惦记。”
而后,他又问:“你真的不怪我了?”
“不怪了。”
“那亲我一下?”
“……”
她就知道,堂堂君上得寸进尺的功夫也是了得。
“不亲,我困了,我要睡觉。”
“好,我陪你睡。”
颂梧放低身段,像小动物似的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她被蹭得痒痒,一个劲往后缩。
“阿琅,你还记得这张罗汉榻吗?”
“嗯?”迦琅迷茫了几息,猛然想起什么,迫不及待要捂他的嘴。
可惜,晚了,颂梧已经说了出来:“我们最亲密的时候,就是在这张罗汉榻……”
天族风气比较开放,大家都活了千百年甚至上万年,情到最浓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迦琅仍旧觉得脸热:“行了行了,过去之事就别再提了。”
“哦?这么说,阿琅想创造新的回忆?”颂梧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我不是,我没有,君上误解罪仙了。”
“伏兮生辰宴的时候,你说想看我绕殿裸奔三圈。”
“等一下,”迦琅错愕,“你知道那张花笺是我写的?”
“当然,你的字迹我一眼便能认出。那时人多,不方便,”颂梧抬手要去解外衫,“现在看吗?”
“不,不用了,我那就是随便写写。”
颂梧并没有真的脱衣服,但他已经撑在迦琅上方,用自己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仿佛随时都能压下来。
星子在他旁边闪烁,映得他黑眸明亮。
迦琅心跳如擂鼓,却假装镇定地说:“颂梧,不可以,我还生着气,看到你的脸就很气。”
颂梧立刻卖乖:“那你上来,把我的脸蒙起来,就见不到了。”
迦琅:“……”
颂梧最后没做成什么,迦琅这段日子一直奔波,很辛苦,最后颂梧只是搂着她,看她睡着。
等迦琅睡熟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抽了出来,捂着心口一阵蹙眉。
阿古已经等候多时了:“君上,药浴已经备好,您快点去吧,最近耽误得太多,切不可再耽误了。”
“知道了。”
颂梧回头看了迦琅一眼,才随阿古去了后院。
几百步的距离,他却屡次因为灼痛停下脚步,扶着柱子冒虚汗。
就在这个虚弱的时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太渊境上空露出一个小口子,一道虚影闪了进来。
迦琅睡得很熟,还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有她、颂梧、煕天女帝,还有徒牙。
画面凌乱地略过,直到最后,她看到自己冲进女帝寝宫,反复质问:“是你吗?”然后高举太上斧,向煕天劈去。
煕天非武道之神,不敌她几下,便倒在了地上……
迦琅惊醒,一身冷汗。夜晚还未过去,她不知什么时候被抱进了屋内,颂梧和衣躺在旁边,淡淡药香和檀香混在一起,让她稍微找回了些理智。
“颂梧,醒醒。”她急忙把他摇醒,“我想起来了,我打伤女帝的理由,我都想起来了!”
颂梧睁开眼,有些懒散地坐起来,刚要说话,忽然眉心一皱,微微侧头,余光望向屋外。
迦琅心中急切,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晃着他的手说:“我不是平白无故打她的,更不是为了感情,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我竟然一忘就是一千年!”
颂梧转回目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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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牙出卖八重城,是受煕天指使的!”
颂梧微愕,屋内一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他定了定神,半晌后道:“阿琅是做噩梦了吗?”
“不是!”迦琅解释,“那是我真实的记忆,虽然以梦的形式回到我脑海中,但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我亲耳听到煕天和徒牙的谈话,才去找她对质的。”
颂梧眸光微颤,忽明忽暗,可他却温柔地说:“果然是做噩梦了。”
“你……不信我?”
“梦到不好的东西,醒来便忘记吧。”